摘要:毛家埫是鄂西深山里的一个自然村庄,那种在大地上贴上一片创可贴就可以看不见的小村庄。总共十二户人家,村东头到西头也就两里多地,南边到北边还要少出一里。小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是令种田人眼睛放光的埫田,如老人不能完全伸开的手掌。
毛家埫是鄂西深山里的一个自然村庄,那种在大地上贴上一片创可贴就可以看不见的小村庄。总共十二户人家,村东头到西头也就两里多地,南边到北边还要少出一里。小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是令种田人眼睛放光的埫田,如老人不能完全伸开的手掌。
五一放五天假,我把四天假放在这个小村庄里。5月1日那天,我带着做几天农民的坚定决心,来到岳父所在的这个村庄时,似乎村庄并没有接纳一个临时工的意思,在稍稍登高即可一览无余的这片土地上,悠闲正像轻悠悠的晨雾漶漫其间。
我到岳父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天黑之前这段时间我正好去采竹笋。岳父家所在的位置算得上小村庄的中心,紧邻岳父家的还有五户人家,算上岳父家刚好一半人家有人居住。另外三户中有一户已经只剩下屋场,两户在城里另有居所,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是终年不见人烟,寂静得像个遗落的哨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村民不会附庸风雅,但一片竹林却是一户人家的标配。后山沿山脚大半圈全是竹林,有金竹,有水竹,有南竹,有一窝一窝的簕竹,还有与荆棘灌木纠缠不清的茅竹。在这个海拔六七百米的地方,五一采竹笋稍稍早了几天,今年却迟了。在我上山之前,已经有人抢先一步。过去田里的活忙不过来,没人采竹笋,现在竟成了打发时光且有所获的悠然。邻居军叔的稻场坎下就有一大堆竹笋脱下的衣服。
我站在山麓一块凸石上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成行成片的栀子灌木。此时的栀子树尚披着暮春的余韵,青灰色枝条舒展如篆,嫩绿的小尖叶在夕阳里浮着翡翠光泽,那些藏在叶腋处的花苞,在远处还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只有当一阵风吹来时,它们才像玉坠子一样在绿波中若隐若现。才几年时间,这里的几十亩上好的土地,十有七八成了栀子的地盘。
我仔细地搜索着栀子的留白。接近山坳那边有一畦油菜地,完全成熟还要一段时间,像块未染完的灰灰绿绿的布,孤寂地悬在绿色的丝绸上。右边靠公路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苞谷地,那是对面那户人家春哥的,苞谷苗有两尺来高了,如一队队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左边靠山脚有一大块空地,有几株恓恓惶惶的小草,应该翻耕不是太久,猜是准备留着种黄豆的。岳父家的门口有两块小园田,一块种着分葱,像一群刺猬伏在那里,边上是一簇一簇的麦豌,如女子身上快要掉下来的绿罗裙;另一块栽种着辣椒,一拃长的苗子还覆盖不了土地的颜色。这几块地显得单薄而羞涩,像栀子被单上的补丁。
十二户人家应该有六户家里是有人的,而此时只有隔壁的军叔蹲在栀行里扯草,田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也是,没有要收割的,没有要下种的,没有要施肥除草的,茶叶已过了季节,油菜还没熟好,花生刚刚出苗,土豆刚刚开了一些小白花……这个五月竟成农闲时节,劳动节倒像是土家族人的月半节。
村庄的悠闲躺在静谧上。鸟鸣山更幽。我喜欢听这里的鸟鸣,鸟鸣总在五丈开外,近处只有扑腾翅膀的声音。画眉的淘气,竹鸡的叮嘱,黄鹂的嘀咕,鹎鸟的挑逗,鹰鹃的哀怨,小杜鹃的教导,夜莺的小鼓点,还有山雀云雀伯劳鸟的闲言碎语,它们各自为阵又彼此呼应,就像大剧院上演前的练习。仔细听来的热闹,反而让人静,让山空,让天地旷远。要不是偶尔的呼人唤狗,还真以为这里是无人的楼兰。
吃过晚饭纳凉的时候,对面从高荒搬下来的春哥两口子坐在阶檐下似乎在刷抖音,太阳能的路灯照亮了白墙黛瓦和整个水泥稻场。我问岳父,种栀子到底比种苞谷强多少。岳父说,一亩栀子产果在八百斤到两千斤,按去年的行情,每斤可以卖到五六块,而且还可卖花,花也能卖到三四块钱一斤,算下来一亩栀子大致相当于五亩苞谷。难怪这个村庄所在的都镇湾镇有了“中国栀子花之乡”的美誉。现在倒好,三月里施过肥,就能跷着腿等栀子花开。岳父还在自顾自说,语气轻悠却带有满足的余味。
爸爸,您得给我安排两天的农活。岳父说,哪来的农活,我们这里的人这段时间都没怎么下地。想想看,我减肥。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岳父想了一会说,这样吧,靠东头墙角还有两分地,整修房子时搬运材料踩板实了,你把它挖出来,过段时间种黄豆。真没想到九十一岁的岳父头脑还如此清晰。
第二天过完早,老婆找来一套烂衣衫换上,我像个老农一样按时下田。这哪里还是田,板结得跟土路似的。我挥起锄头一点一点地抠,没抠到两个平方已是双臂酸痛。有些后悔主动请缨,一屁股瘫在地上歇息起来。这时有只长尾山雀在旁边的杜仲树枝上叽叽喳喳,像是在看稀奇,也像是在嘲笑。昨天在后山你们不是离得远远的?我一个土块飞过去,它拖着委屈的长腔飞到春哥稻场的晾衣竿上去了。屋后柿树上落了两只喜鹊,黑白的羽毛在小扇般的柿叶里仍然清晰可见。柿树不大,每年却结下不少的柿子,已有好几年没人采摘了。秋冬之季,黄澄澄的柿子像小灯笼张挂时,便是喜鹊丰收的节日。此时喜鹊在柿叶间寻找虫子,估计所获不多,一会儿也飞走了。鸟飞过的天空又纯净下来。在更高的天空上,有一架银色的飞机经过。机尾后面出现两道直直的白云,像是掏出来播种的行子。树木是鸟的土地,天空是飞机的土地。
“种黄豆的吧?种黄豆还可迟个半个月,打懒豆腐冬黄豆要好一些。”也许是长尾山雀牵线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春哥背着手叼着烟晃过来了。
“你苞谷行子里的黄豆不是已经生了吗?”
“是的,免得长草,先种上了。反正苞谷收了黄豆才得开花。”他轻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接着笑道:“没挖过田,吃亏吧。”
“还行,我承包了,一定挖完。”
“挖田看似最简单,也有窍门。腰是弓,膀是弦。从腰发力,腰带动身子,身子带动两只膀子,不吃亏。”
这道理好耳熟。我在县城练太极、打乒乓球,教练就是这样教的,不过那是交了学费的。依农民的模样融进村里,就有免费的主动上门的教练。我按春哥说的做,本来预备两天的活,一个工就收了,第三天也不得不和他们一样悠闲起来。
这村子有两户人家我是比较熟的。屋后的李叔在夷陵区的郊区买了房子,那边也有点田,一年只回这边一次。西头的洪叔两口子在县城龙舟坪务工,供女儿在下面上学,几年前就买了小区房,一年回来两次,采茶的时候一次,摘栀子果回来一次。还有三四户人家连岳父也不太清楚在外做什么,大抵和李叔洪叔类似吧。
这次过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劳动节,虽有些腰酸背痛,但吃得香,睡得特别踏实。我想,这里的村民也一样。村庄的悠闲不是无为,是政通人和与土地的同频呼吸,是所有的希冀都能到期兑付。就像我翻挖过的那两分地,在日晒雨淋之后,硬结的土块会松软开来,从容地哺育又一季的饱满。
来源:印象红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