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曹子建的这句诗说的是，在浩瀚无垠的宇宙自然中，人类的生命有如早晨的霜露一样转瞬即逝。柯岚教授以“命若朝霜”命名此书，确也带了些许“悲金悼玉”的味道。

一说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人们总是想到她的聪颖、才气

敏感多愁与绝色容貌

寄人篱下的孤苦和“泪空垂”的爱情悲剧

但也有不少红楼粉从更多的角度去解读

比如林黛玉有从父母那里继承到遗产吗？

身为古代女子的她有没有财产继承权？

如果有，她的财产又去哪里了？

法学教授柯岚的新作

《命若朝霜——〈红楼梦〉里的法律、

社会与女性》（以下简称《命若朝霜》）

从法律与社会的角度研读《红楼梦》

为我们理解经典作品提供了新的视角

更为法律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参考

透过文学作品反省古代法律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曹子建的这句诗说的是，在浩瀚无垠的宇宙自然中，人类的生命有如早晨的霜露一样转瞬即逝。柯岚教授以“命若朝霜”命名此书，确也带了些许“悲金悼玉”的味道。

书中，柯岚首先明确了自己的思考视角，“面对古代法这样的主题，只有当时的文学作品才能提供对那些已经消亡的法律的深刻反思”。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价值毋庸多言，红学家们对这部巨著尽管争议颇多，但是有一点却是基本上达成了共识的：这部著作不仅要当小说看，也要当历史看，正所谓不认真读《红楼梦》就不了解中国古代社会。

关于《红楼梦》故事发生的时间，曹雪芹说“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多数红学研究者认为，这部小说是以曹雪芹生活的清早中期作为社会背景的。

《命若朝霜》认为，从法律与社会的角度去读《红楼梦》不是只标新立异，而是十分必要。“只有了解曹雪芹生活时代的法律与社会，《红楼梦》才可能得到更为丰富而真切的理解。”“我越来越确信，如果不和清代的法律和社会乡村印证，很多《红楼梦》里的人物都无法被完整理解。”

《命若朝霜》选择了十多个《红楼梦》角色，以她们的婚恋遭遇、亲属关系、财产状况等内容为样本，以清代法律为主的中国古代法律制度为依据，对相关案件进行分析、对人物的境遇经历进行解读，从而更深入地理解人物的命运和故事发生的社会根源，以及背后复杂的人性。

《红楼梦》中的案与法着实不少

《红楼梦》中提及的案件、法律、司法内容其实比较多，红楼正篇故事就是从一场刑事案件审理开始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第5回）。5岁就被拐卖的女孩甄英莲，也即后来的香菱，是第一个出场的重要红楼女性。甄英莲被拐是甄家从“乡宦望族”走向家破人亡的转折点。被拐七八年后，甄英莲被人贩子卖出时，因为一人卖两家闹出人命案，拐卖案也终于有机会出现在官府的衙门大堂上，拥有了进入司法流程的机会，巧的是，主审官贾雨村还是甄英莲父亲甄士隐当年资助过的人。但是可惜，贾雨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对“薛蟠打死人命案”的枉法裁判、对被害人甄英莲命运的漠视，进一步助推了甄英莲悲剧的深化。

“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会追求其中法律细节的真实，但是任何一个作者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当时社会背景的限制，这种限制包括写作不要去触犯当时法律的禁忌，包括作者对当时法律是否实现公正的批判与反思。”在《命若朝霜》看来，当时法律的不公和司法的黑暗也是红楼人物悲剧的根源之一。

红楼人物中，因为权贵草菅人命、司法黑暗现实，而遭遇不公、蒙冤不伸的弱势人物不止甄英莲一人。

“《红楼梦》中人的阶层和升降浮沉，也都有当时的法度在无形规约。”《命若朝霜》指出，《红楼梦》中女性自杀案例发生多起，这些自绝的女性既有豪门贵女又有低贱婢女。

“威逼人致死”这个词在《红楼梦》（第66回）“尤三姐自杀”章节中出现过，是现代人很少知晓的罪行。不只尤三姐自杀，秦可卿自杀、尤二姐自杀、鲍二家自杀与“威逼人致死”多少都有一些关联；即便这些人的死亡并非都是“威逼人致死”导致的，但书中其他人也可能会拿这个罪名来“说事”，“尤三姐之死”即是如此。

社会是复杂的，这些人物的自杀往往是多重原因导致的，秦可卿之死（书中没有明确其死因，不少人推断秦可卿因与贾珍不当关系暴露而自杀）可以作为清代亲属相奸罪分析的典型案例。尤三姐的自杀是在订婚取消之后，尤二姐之死则脱不开妻妾制度、家族地位等的阴影。可以说，红楼女性的命运乃至生死都和当时的婚姻制度、家庭关系、所处的社会阶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宗法关系、家族经济管理也是古代法律制度重要的规范对象。

王熙凤管家是贯穿《红楼梦》中大多数时间段的“常规管理”，探春改革（第56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只是“改革派”的精彩插曲。第13回的“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一段是国公府办理大型丧礼的经典大场面，是贾府家族管理、宗族礼制的一次浓缩体现。读者可以从这些内容中了解到清代的宗族制度、经济制度的特色。

也许是作者的用心安排，《命若朝霜》全书设十二章，与金陵十二钗之数相合。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位林黛玉的经历，自然也是《命若朝霜》关注的重点。

林黛玉是“穷丫头”还是“小富婆”？

林黛玉到底有没有钱？按照现代人的思维，比起爱情遗憾，这个问题似乎更受关注。那我们就以林黛玉财产权、继承权为线索，探讨一下林黛玉的经济状况。

母亲贾敏过世后，林黛玉依附于外祖母贾家生活。林家不在四大家族之中，林家尤其是林黛玉的财产状况怎么样呢？

贾敏是荣国公贾代善与同为四大家族出身的史老太太的唯一嫡女，贾敏在贾府等四大家族鼎盛时期出嫁，其嫁妆按说应该是非常丰厚的。贾敏临终时，林黛玉年龄还比较小，贾敏如果想把从荣国府带来的嫁妆留给唯一的女儿林黛玉，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些细节在书中并未交代，那么按照古代法律精神，贾敏把嫁妆留给女儿林黛玉是否行得通？

清代沿用了不少前朝的法律制度，承认嫁妆是女性的个人财产，规定其独立于夫家财产。《唐律疏议》中“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的原则在清代法律中也有体现，女性改嫁时理论上甚至都可带走自己的嫁妆。清代也有不少案例显示，娘家可通过契约明确嫁妆（如奁田）的所有权归属，禁止夫家私自变卖。

因此，贾府嫡小姐出身的贾敏对于自己的嫁妆应该是有支配权的，林家无权干涉，何况此时贾敏丈夫林如海还在（林黛玉也是林如海唯一的孩子），贾府尚未败落，贾敏母亲史老太太身体硬朗，林家人对于贾敏的嫁妆应该是不敢伸手的，这个时期，外祖母家这座靠山对于林黛玉来说还是能“靠一靠”的。因此，贾敏的嫁妆和私人财产最有可能是归到了林黛玉名下。

那么父亲林如海过世后，林黛玉有没有继承到父亲的遗产呢？

首先来说，林家应该还是有些家底的。《红楼梦》第2回就交代了林如海的官职和家世情况。林如海系兰台寺大夫，当时刚被钦点为巡盐御史。明清时期，巡盐御史是负责盐务监察和税收的官职，其职能和权力与现代的税务官员相似，品级不算太高，但管税的官职，从古代历史上看，应该是有一些实权的。

林家祖上也曾袭过列侯，《红楼梦》中说，袭爵只袭三世，到林如海是五世。但皇帝额外加恩，让林如海的父亲又袭了一代爵位，可见皇帝对林家也算不错，到林如海这一代便不能再袭爵。但林如海也不弱，他是科举探花出身，自己挣到前程。这一点恐怕也是贾家和林家联姻的重要考量。所以，林家既是世禄之家又是书香之族。这些背景说明林家的家世背景不错，但并不能说明其财力有多雄厚。按照“黛玉进贾府”的描述，林家的确没有贾家排场大，但大约也不差钱。

林如海过世时，其唯一的女儿林黛玉有没有继承父亲财产的权利呢？

在财产权、继承权方面，中国古代女性的权利是远远低于男性的，但也并非毫无权利。女儿的继承制度是在唐朝时确立和完善的，此后各朝代的法律规定有别，但基本上都区分在室女（未嫁女儿）、归宗女（嫁人后又因各种原因回到娘家的女儿）、出嫁女等，女儿的情形不同，继承权也不同。林黛玉属于在室女，按照法律，至少也可以从父亲的遗产中分得一份嫁妆，分多少那要考虑林如海还有哪些旁系亲属。

在清代，在没有男性继承人的情况下，亲生女儿是能够继承父亲的财产的，但实际的操作又是另外一回事，很多只有女儿的家庭的遗产会被亲戚以“吃绝户”（法律术语叫户绝）的方式瓜分，古代法律书籍、小说记载了不少此类案例。

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就有这种情节，男主角顾廷烨的母亲白氏夫人是巨富盐商白老太爷的唯一女儿，白氏夫人去世得早，白老太爷在去世前立遗嘱，把财产留给唯一的外孙顾廷烨，但白家亲戚起了贪心，他们认为白老太爷家此时就是“绝户”，曾想趁顾廷烨年幼“吃掉”白家财产。‌

那么，孤女林黛玉是不是也可能面临这样的风险呢？林如海过世时，贾母尚在，贾家还没有完全衰败，如果林如海把遗产留给林黛玉，估计林家人也没那么容易“吃绝户”。《红楼梦》中也并未提及林如海曾过继立嗣，也没说其是否立遗嘱。

林如海病重之时，自知时日不多，便把林黛玉从贾府接回到身边。贾母让贾琏陪同林黛玉回去，直到林如海过世且后事办完，贾琏才把林黛玉又带回贾府。贾琏是贾府当家人，能力不错，如果林黛玉当时遭遇遗产问题，大约他也不是个弱茬。所以不少红学家认为，林黛玉名下应该有为数不少的继承财产。

林黛玉的财产去哪儿了？

无论是父亲在世时还是过世后，林黛玉在贾府生活的过程中，《红楼梦》都未提及她掌握有财产钱财。比如，贾府的夫人、姑娘、丫鬟等人都有月钱，《红楼梦》曾提到贾母叫人给林黛玉及其丫鬟送月钱，王熙凤等人也曾派人给林黛玉分配日常物品等，林黛玉获得的待遇标准和贾府三位小姐是一样的。

《红楼梦》第45回，林黛玉向薛宝钗说起自己的处境：“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有读者从这段话中读出了林黛玉“一无所有”的经济处境，但是如果从人情世故角度看，“社交”语言的字面意思和真实状况未必能完全等同。古人言谈注重谦和，诗书礼仪世家小姐出身的林黛玉，恐怕也未必会直接把自己的经济实情当闲话说出来。再者，林黛玉与薛宝钗的关系很微妙，未到真交心的程度，这段话如果放到当时的情境中，也许不过是林黛玉的感慨之言。用这段话证明林黛玉“没财产”，恐怕说服力不强。

假如林黛玉有一定的财产，她的财产去哪儿了呢？

其实，清代读者就有人提出，黛玉个人财产丰厚，应该是被贾家给吞了。清代末年的涂瀛就持这种观点：“数百万家资尽归贾氏。”贾琏那句“这会子再发两三百万的财就好了”更是为此事增添了几分“可疑”。甚至有人认为，贾家建造大观园、迎接元春省亲，就是动用了林黛玉的资产。但是这种猜测在书中并没有确切的依据。

也有读者试图通过解读隐喻，去帮林黛玉搜集其“财产权被侵占的证据”。

林黛玉在荣国府的生活确有孤苦伶仃、寄人篱下之感，曹雪芹对此做了相当多细腻的描绘。比如《红楼梦》第26回，林黛玉去怡红院探望宝玉，正与碧痕怄气的晴雯竟坐在院子里发脾气乱喊话，不管谁叫门，就是使性子不给开门。被关在门外的林黛玉，“回思一番”最后还是选择忍下，“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她越想越伤感，于是便“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林黛玉在诗词中也常透着孤寂凄苦，她在《葬花吟》中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中秋之夜与史湘云联句时又联出了“冷月葬花魂”——这些是不是都暗示着黛玉在贾府遭遇经济“背刺”、生存状况艰难？

其实仅凭这些，恐怕也很难判断出林黛玉的财产状况，黛玉的敏感、多愁有其性格原因，也有其对“孤身寄人篱下”生活境遇的感慨，不一定就是由财产困境引发的。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后一句是“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整体上看，这几句诗更多的是对“青春易逝、世事无常”的慨叹。

贾母作为监护人，她难道不会维护林黛玉的利益吗？有人觉得，贾母虽然疼爱外孙女，但家族的利益更须优先考虑，贾府当时已经走下坡路了，老太太是明白利害关系的。也有一种温和说法认为，即使贾母在林黛玉进府初期尚能护住林黛玉的财产，但随着年事渐高、家道衰落，贾母即便有心维护林黛玉也未必能管得住别人的手。贾府后期入不敷出，漏洞越来越多，贾琏、王熙凤不就曾串通鸳鸯偷偷弄走贾母的私房财产去换钱吗？忠诚的鸳鸯其实也将此事私下禀告了贾母，贾母岂不知家道艰难、儿孙不易，因此只假装不知道罢了。

正如《命若朝霜》所说的，林黛玉是否继承了林家的庞大家产，她的财产是否被贾府侵吞，这些疑问或许永远没有确切的答案。柯岚认为，林黛玉的嫁妆问题，牵扯到贾、林两家复杂的家族利益，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红楼梦》是本小说，不是官方的审查报告也不是正史，文学家曹雪芹只负责“故事精彩”没必要“全面而精准”。曹雪芹写《红楼梦》用了大量隐晦、暗喻的手法，精彩桥段着实很多，但很多条线又未完整交代。然而这并不影响作品的价值意义，只是愁坏了后世的红楼迷们——作品问世240年来，较真的读者“吵出”各种猜测和争执；也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红学家，写出了无数“红学文章”，尽管谁都说服不了谁。

《命若朝霜》这本书从古代法律的角度深入探讨《红楼梦》人物命运的复杂性，令人耳目一新。作者的深邃洞察力、专业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红楼梦》背后更为深层的意义，用另一种方式去探索清朝法律与社会的多重面貌。作为一部跨学科的著作，它为我们理解经典作品提供了新的视角，更为法律学术研究提供了新的参考。

内容简介

2025年1月出版的《命若朝霜》是一部综合法律史、社会史、法社会学和红学的交叉研究之作。作者柯岚选取了部分红楼女性角色的经历，结合清代法律为主的古代法律展开分析。如从秦可卿之死探究清代亲属相奸罪和威逼人致死罪，从林黛玉的委屈，探讨清代女性的继承制度、财产、地位等。这本书还整理了与《红楼梦》中事件类似的清代案例，从更深层次上挖掘古代女性困境的制度、社会根源。柯岚认为，法律社会史的视角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红楼人物，也能够透过这些角色的命运，还原清代的法制和社会风貌。

来源：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