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丽芬,我想回老家看看,就这一次..."母亲颤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九十岁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
回乡路上
"丽芬,我想回老家看看,就这一次..."母亲颤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角,九十岁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
我叫周丽芬,今年六十二岁,是一名退休教师。
母亲王秀兰自从嫁给我父亲,离开她的家乡——陕北一个叫杨家湾的小村庄后,七十年来再未踏足那片土地。
如今她病重卧床,医生说或许只有两周时间了。
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母亲的床铺上,照在她那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
岁月无情地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那个倔强的眼神,却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妈,您身体这么弱,长途跋涉会很辛苦的。"我试图劝阻,手里捏着刚从医院拿回来的一沓检查单。
"丽芬啊,人快走到头了,心里头的事儿越发清楚。"母亲望着窗外,目光穿越时空,"我梦见老家的槐树开花了,香得很。"
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透着一股子我从小就熟悉的倔劲儿。
就是这股倔劲儿,支撑着她在六十年代初那场大灾荒里,硬是用野菜和树皮把我们兄妹几个养大。
就是这股倔劲儿,让她在七十年代末我父亲下放农村时,一个人在城里扛起了整个家。
就是这股倔劲儿,让八十年代厂里困难时她主动申请内退,把工作机会让给了年轻人。
"行,妈,咱们回去看看。"我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有力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下骨头。
第二天,我请了长假,向院领导说明了情况。
那位跟我共事三十年的老院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好好陪陪老人家,这是做儿女的本分。"
我准备了两天,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又去医院找了主治医生。
"坦白说,您母亲的情况不太适合长途旅行。"李医生推了推眼镜,"但从心理健康角度考虑,如果这是她的心愿,适当满足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他开了一些急救药物给我,又细心地交代了注意事项。
我把父亲生前开的那辆老吉普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这辆二十多年前的北京212越野车,陪伴我们家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
它见证了我女儿出生,见证了父亲离世,如今又要见证母亲的回乡之路。
我打开后备箱,放进了准备好的行李:保温杯、老人专用的软垫、几件母亲的旧衣服、常用药品,还有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
母亲坚持要穿那件五十年代结婚时穿的蓝布旗袍,虽然已经泛黄,但被她保存得很好。
"这是你爹第一次见我时,我穿的衣裳。"母亲抚摸着旗袍上的盘扣,眼里闪着光。
我帮母亲穿好衣服,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车。
"这衣裳松垮垮的,您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心疼地说道。
"人老了,都这样。"母亲平静地回答,似乎对生命的消逝已经坦然接受。
车子缓缓驶出了我们生活了半个世纪的老旧小区。
母亲透过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她曾经每天步行去买菜的小路,那个她常坐着晒太阳的小广场。
"城里变化真大啊,以前这儿还是一片菜地呢。"母亲感叹道,"那时候你爹常在这儿偷摘豆角,被菜农追得满地跑。"
我笑了起来,想象着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严肃的父亲,年轻时顽皮的样子。
"您和爸是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但每次母亲的回答都有些新的细节。
"那是一九五三年,你爹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县里的供销社当会计。"母亲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有力,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那天我在老槐树下纳鞋底,你爹骑着自行车经过,'咣当'一声,车链子断了。"
母亲笑着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满手油污地修车,我就借给他家里的搪瓷盆洗手。"
"后来呢?"虽然知道故事的结局,我还是忍不住追问。
"后来他天天借故路过我家门口,一个月后,他就来提亲了。"母亲的眼里闪烁着年轻时的光彩。
我们的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朝着西北方向行驶。
七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只能靠步行和牛车的距离,如今只需要五个小时的车程。
母亲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不时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中午时分,我们在一个服务区停下来休息。
我把准备好的粥从保温桶里倒出来,小心地喂母亲吃了几口。
"吃不下了,"母亲摆摆手,"路上看着肚子里就有底气,不像在家里,总觉得没力气。"
下午两点,我们驶离高速,拐上了通往杨家湾的县道。
路况开始变得颠簸,我放慢车速,尽量避开坑洼,生怕颠到母亲。
"妈,您再跟我说说您小时候的事吧。"我试图分散母亲对路途颠簸的注意力。
"那时候啊,家里穷,我七岁就开始下地干活了。"母亲的眼神飘向远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喂猪、扫院子,忙完家务还要下地。"
"冬天的时候,河水结冰,我们就用铁锨砸开冰面取水,手冻得通红也不敢停。"
母亲说起这些往事,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回老家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但从未开口。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来是你爹工作忙,二来是咱们家也不富裕,走这么远的路不容易。"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你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村里亲戚也越来越少,就更没理由回去了。"
我听出了母亲话中的遗憾,心里暗暗后悔,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从未认真考虑过带母亲回老家看看。
县道转入乡道,路面从水泥变成了碎石路,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
"妈,您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扶着母亲的肩膀。
"没事儿,比起当年坐牛车,这已经舒服多了。"母亲笑着说,眼睛却始终望着窗外,仿佛在寻找什么。
突然,她激动地指着远处:"那儿!那儿就是杨家湾!"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庄,错落有致的房屋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
"槐树还在吗?"母亲迫不及待地问道,身子向前倾着,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应该在吧,这么粗的老树,不会轻易就没了。"我安慰道,心里却没有把握。
七十年过去了,村庄的面貌肯定已经改变,那棵老槐树是否还在,谁也说不准。
车子驶入村口,几个老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乘凉,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辆外地车。
"请问,这是杨家湾村吗?"我停下车,摇下车窗问道。
"是啊,你们找谁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起身,走到车前。
"我母亲是这个村的人,姓王,叫王秀兰,七十年前嫁到城里去了。"我解释道。
老人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王秀兰?老王家的闺女?"
母亲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激动地探出头来:"我是王长贵的女儿,您是......"
"我是李有财啊!你不记得了?咱们小时候一起放羊的!"老人激动地说,声音都有些颤抖。
"有财哥?"母亲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你啊!你都认不出来了。"
两位年近九旬的老人,相隔七十年再次相见,那种激动与感慨,难以言表。
李有财热情地带路,向我们指引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你们家那个院子早就换了主人,现在住的是城里回来的张根生一家。"李有财边走边说,"不过那棵老槐树还在,比以前更粗更高了。"
听到老槐树还在,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也似乎有了力气,坚持要下车自己走一走。
我扶着母亲,慢慢地走在村里的土路上。
七十年过去了,村庄已经面目全非。
过去的土屋大多被砖房取代,村口新建了文化广场,路边安装了太阳能路灯。
但空气中那种熟悉的味道——泥土、柴火和庄稼的混合气息,却让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是这儿,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母亲喃喃自语,手指不停地指点着周围的景物。
"那座山叫虎头山,小时候我们上山采野菜;那条小河叫清水沟,夏天的时候水可甜了;那边的田地是公社的稻田,秋收时全村人一起割稻子......"
母亲的记忆像打开的闸门,源源不断地涌出,那些尘封七十年的记忆,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走了约莫十分钟,我们来到了一处院落前。
院门是新漆的大红色,门前种着几棵石榴树,枝繁叶茂。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角落那棵参天古槐,树干粗得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到了,到了!"母亲挣扎着要快走几步,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就是我家的院子!"
院门被敲响,走出来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妇女,听说我们的来意后,热泪盈眶地欢迎我们进院。
"张大姐,我是张根生媳妇,我们全家都知道这院子原来是王家的。"她热情地拉着母亲的手,"老人家快请进,这是您的家啊!"
母亲直奔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喃喃自语:"老伙计,你还认得我吗?那年你刚长到房檐高,如今都比房子高出好几丈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和那棵老树"对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这棵树,见证了母亲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也见证了她离家的伤感和归来的喜悦。
在某种意义上,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母亲的过去。
母亲的手抚摸着树皮,仿佛在感受岁月的痕迹。
突然,她低声对我说:"丽芬,帮我在那儿挖挖。"她指着树下靠近根部的一处地方。
我有些不解,但还是顺从地找来一把小铲子,在母亲指示的地方挖了起来。
张家的媳妇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却没有阻拦,反而说:"挖吧,这是老人家的心愿。"
泥土松软,没挖多久,铲子就碰到了一个硬物。
我小心翼翼地挖开周围的土,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
母亲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个小盒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七十年了,七十年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盒子的锁已经锈蚀,轻轻一掰就开了。
里面是一枚铜钱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外公外婆和十六岁的母亲,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小黑狗。
"这是我们全家唯一的一张照,是你外公省吃俭用请县城里的照相馆老板来家里拍的。"母亲轻声解释。
"这枚铜钱是你外婆的嫁妆,传了三代,她给我做陪嫁的。"母亲抚摸着铜钱,轻声说,"我走得急,什么都没带走,就把这些埋在这里,想着总有一天会回来取。"
铜钱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那是一枚清朝的"雍正通宝"。
母亲告诉我,这枚铜钱曾经穿在她外婆的红绳上,后来传给了外婆,再传给母亲。
"我本想传给你的,后来走得急,就埋在了这里。"母亲将铜钱放在我手心,"现在,它终于回到我们家了。"
我不禁泪流满面,七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凝固。
张家人热情地留我们吃晚饭,摆出了家里最好的菜肴,还特意用老式的碗筷,希望能唤起母亲的回忆。
吃饭时,村里的几位老人也闻讯赶来,和母亲叙旧。
他们中有的是母亲的发小,有的是当年的邻居,也有的只是听父辈提起过这个离村七十年的姑娘。
母亲在乡亲们的围绕下,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话也多了起来。
"记得那年大旱,全村人排队去山里的泉眼挑水,一挑就是大半天。"
"那年过年,村里杀了一头猪,每家分了二斤肉,可高兴了,整整蒸了三锅馒头。"
"学校的马老师教我们写字,没有纸,就在地上撒一层细沙,用树枝在上面写......"
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通过母亲的讲述,变得鲜活起来。
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我以为自己很了解的老人,还有如此丰富的过去是我不知道的。
晚饭后,母亲拉着我的手,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
金色的光芒洒在她安详的脸上,那一刻,她看起来格外年轻,格外美丽。
"丽芬,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母亲微笑着说,"跟你爹过了一辈子,把你们几个孩子都养大成人,现在又回到了老家,看到了这棵老槐树,找回了我的宝贝。"
她紧握着那枚铜钱和照片,仿佛握着一生的珍宝。
"人这一辈子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年轻时总想着往外走,老了才明白,心里总有个地方是放不下的。"
夜幕降临,村里升起了袅袅炊烟,远处传来收工的农人说笑声,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们在张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母亲坚持要再去村里走走,看看那些她记忆中的地方。
我们去了村口的小学,那里已经改建成了现代化的教学楼,但校门口的那棵老松树依然挺立。
我们去了村后的小河边,河水依然清澈,母亲弯下腰,用手捧起一捧水,放在嘴边尝了尝。
"还是这个味道,甜丝丝的。"她满足地说。
我们去了山脚下的小庙,虽然已经破败,但神龛上的泥塑还在,母亲向神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时候,每逢初一十五,全村人都来这里烧香祈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母亲解释道。
中午时分,我们告别了热情的村民,踏上了归途。
母亲坐在车上,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眼中满是不舍,但也有一种释然。
"丽芬,等我走了,把我的骨灰一半撒在你爹的坟前,一半带回杨家湾,撒在那棵老槐树下。"母亲突然说道。
"妈,您别这么说,您还能活很多年呢。"我强忍着泪水,安慰道。
"人都有这一天,我活到九十岁,已经很满足了。"母亲平静地说,"能在走之前回来看看,了却了心愿,值了。"
回程的路上,母亲比来时安静许多。
她将那枚铜钱和照片紧紧攥在手里,偶尔闭目养神,偶尔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三天后,母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就像她预料的那样。
但她走得很平静,脸上带着微笑,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钱和照片。
按照母亲的遗愿,我将她的部分骨灰带回了杨家湾,撒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当骨灰融入泥土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母亲,站在树下,向我微笑。
回到城里后,我把那枚铜钱穿在了红绳上,挂在胸前,时刻提醒自己,不管走多远,心中总有一个要回去的地方。
那是生命的源头,是根的所在。
母亲的乡愁,在那次归途中得到了抚慰,而我,也在陪伴中收获了最珍贵的礼物——理解一个母亲的心,理解乡愁的意义,理解生命最本真的渴望。
每当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中年轻的母亲,想象她在老槐树下的少女时光。
如今,我也已年过六旬,开始理解母亲当年的心情。
人这一生,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割舍不下的;不管活得多久,总有一些情感是时间也无法冲淡的。
这就是乡愁,这就是根,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牵挂。
来源:山居秋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