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楼梦》中有许多优美的诗词，其中《葬花吟》通常被认为最具代表性和艺术感染力的诗作，说它意境凄美，情感真挚，精神高洁，用词精妙，等等。而本作者却不以为然，认为《葬花吟》本是黛玉怀春的产物，所谓精妙的用词，实际上是在发牢骚，宣泄的是消极的情绪，是林黛玉为自己唱的

《红楼梦》中有许多优美的诗词，其中《葬花吟》通常被认为最具代表性和艺术感染力的诗作，说它意境凄美，情感真挚，精神高洁，用词精妙，等等。而本作者却不以为然，认为《葬花吟》本是黛玉怀春的产物，所谓精妙的用词，实际上是在发牢骚，宣泄的是消极的情绪，是林黛玉为自己唱的葬歌。

“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让我们先回顾一下这首《葬花吟》产生的前因。前面的第二十六回，黛玉“春困发幽情”在潇湘馆午睡，醒来后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窗外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自知忘情，不觉红了脸。宝玉进来之后，两人继续调笑。宝玉对给他沏茶的紫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个玩笑可能开得有点大了，黛玉假装生气，哭了。宝玉慌了，赶忙又赌咒又发誓，连连赔不是。正在这时，袭人来唤，说他父亲叫他。宝玉急忙跑了出去，原来是薛蟠骗他去吃酒。

见宝玉一去不回，黛玉心中惦记，晚间便到怡红院去探望，不料叩门不开。里面的晴雯不问是谁，说到：“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黛玉高声说：“是我，还不开么？”正在气头上的晴雯偏生没听出是谁，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宝玉）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黛玉哪里受过这个，一下子气怔在门外，泪珠便滚了下来。她误以为宝玉真生她的气了，而且从此不和她见面了。正在这时，门开了，宝玉袭人有说有笑地送薛宝钗走了出来。黛玉见了就更生气了，“独立墙角花荫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回房之后，倚着床栏杆，眼睛含泪、两手抱膝，“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下）了”，却也没睡成，“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这才有了第二天的葬花。（第二十七回）

说起来，这场误会都是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句话引起来的。这句话出自王实甫杂剧《西厢记》，剧中崔莺莺在佛堂见了张生之后，“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唱道：“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每日价情思睡昏昏。”黛玉醒来长叹说出这句，表明她此时的心境与思念张生的崔莺莺相同，所以宝玉听了才心内发痒，说明宝玉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之后宝玉取笑紫鹃的话，也出自《西厢记》。原话是“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这是张生的自言自语，意思是他如果能娶崔莺莺为妻，一定要解除红娘的奴婢身份，将她一并收入房中——他贾宝玉此时已经以张生自况了。黛玉之哭，不过是掩盖被宝玉窥见内心秘密的尴尬和羞惭。

芒种已入夏，黛玉为何吟暮春

因开玩笑而发生尴尬，继而因误会而恼怒伤心，于是借葬花来发发牢骚。此时已是芒种节气，入夏已一月。可是《葬花吟》开篇却是一派暮春景色：“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曹雪芹莫非不知道：柳絮轻飞，应该在清明前后，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不就是在暮春之际吗！后面还有“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芒种时节还有柳丝榆荚？桃李都“绿叶成阴子满枝”了！一定要在生机盎然的孟夏，虚构出一个落花飘零的暮春，目的是为了给黛玉葬花营造出一个悲悲切切的氛围，可能还有一个隐含的意思：《葬花吟》是黛玉思春的产物。

黛玉在《葬花吟》中，也吐露了她为什么要葬花，是因为“愁绪满怀无释处”；为什么“愁绪满怀”？因为“半为思春半恼春”。为什么思春又恼春呢？“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忽来忽去、一去没消息，她恼的这是春天么？分明是贾宝玉呀！请翻看《红楼梦》第二十七回：黛玉次日起来之后刚一到了院中，宝玉进门来了，笑着跟她打招呼。黛玉并不搭理，回头吩咐紫鹃做这做那，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宝玉“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还打躬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说明她此时真正气恼的，就是贾宝玉；她此刻想数落、发泄的对象，还是贾宝玉。而这气恼、悲愤，又是来自对贾宝玉深深的爱恋。她以为爱不成了，于是就产生了“恨”、借葬花来泄恨。果然，她一哭唱起《葬花吟》，贾宝玉就出现了——这是曹雪芹全书中惯用的手法：骂谁谁答言，说谁谁出现。贾宝玉从头至尾地听了《葬花吟》之后，“不觉恸倒山坡之上”。

《葬花吟》是黛玉唱给自己的葬歌

说到底，所谓葬花，不过是为了撒撒气、发发牢骚而已。她在《葬花吟》里不无赌气地说：“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黛玉此时带着情绪、怀着悲愤，所以这几句话说得有些“过头”，有些“狠”。许多读者喜欢这几句，称赞其为“高洁品格的宣誓”，还有人说是反映了“林黛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若细究其意，她不就是在说：“既然你宝玉不想见我了，那我就去死！死远远的、落得个干净！”——谁让颦儿她是个才女呢，即使是发牢骚也发得有文采、有诗意，但是这几句话出自一个少女之口，您不觉得太过严重、太不吉利了吗？

黛玉葬的不是花，是她自己。她的生日是哪天：二月十二日，依据在第六十二回，这一天恰好是百花的生日。和百花一起出生，花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就是花之魂。第二十六回结尾处，说林黛玉伤心地哭起来时，曹雪芹用了两句诗：“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既然花就是黛玉，那么《葬花吟》也就是为埋葬她自己唱的葬歌了：“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之日就是人亡之时。“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不知自己何日丧么？《葬花吟》中已然给出了答案：当年冬天。“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磨难尚未历尽，还有风刀霜剑在等着她。“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今朝葬花的闺中少女，明年花开的时候就不复存在了！后面还有：“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明年花发的时候“人去梁空”，连巢也不复存在了！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联诗，黛玉有句云：“冷月葬花魂”，也是预示着黛玉生命将在冬日里终结。

情窦已开的林黛玉因向往爱情而“思春”，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很正常，也很美好，值得赞许。但那个时代的曹雪芹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是染上了“情魔”，是一个闺阁少女所不被允许的，是看了《西厢记》等杂书“坏了心性”而造成的。至于“质本洁来还洁去”什么的牢骚话，仿佛是一“吟”成谶，其实是曹雪芹为林黛玉的凄惨结局所做的铺垫。在荣国府这个贵族家庭里，哪能让他们自由恋爱！林黛玉想追求并得到理想的爱情，那结果必然是悲惨的。

作者：宗春启

来源：京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