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东济南府,驿盐道衙门。卢宪观卢大人,管着一省的盐巴流转,平日里迎来送往,案牍劳形,倒也过得去。这年夏天,天热得邪乎,知了在院里老槐树上叫得人心慌。卢大人午后在签押房批阅公文,只觉一阵头晕眼花,笔杆子“啪嗒”掉在地上,人就往后仰,栽倒了。
山东济南府,驿盐道衙门。卢宪观卢大人,管着一省的盐巴流转,平日里迎来送往,案牍劳形,倒也过得去。这年夏天,天热得邪乎,知了在院里老槐树上叫得人心慌。卢大人午后在签押房批阅公文,只觉一阵头晕眼花,笔杆子“啪嗒”掉在地上,人就往后仰,栽倒了。
家人小厮乱作一团,掐人中,灌姜汤,折腾了半天,卢大人脸上那点血色就是回不来。眼瞅着天要黑了,气息越来越弱,眼见是不行了。家眷们哭天抢地,准备着办后事。
谁知到了半夜,停在正堂的卢大人眼皮子忽然动了动,接着,长长出了一口气,竟悠悠醒转。家人又惊又喜,围拢上来。卢大人睁开眼,眼神却不对,没了往日的温吞,倒像是淬了火的钢,带着一股子沙场上的杀伐气。他环顾四周,哑着嗓子问:“此是何地?我……我不是在九江么?”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大人烧糊涂了。他夫人颤声问:“老爷,您是卢宪观啊,这是济南府,您的衙署。”
卢大人,不,此刻他眼神里的那个人,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极度的困惑与疲惫。“卢宪观?”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坐起身,盯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对,这身子骨……倒是年轻了不少。”他闭上眼,像是沉思,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也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沧桑。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我且问你们,今夕是何年何月?”
管家忙答了。那人听了,默然半晌,叹道:“悠悠两千年矣……”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他夫人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您到底怎么了?”
那人看着她,眼神复杂,缓缓道:“我不是卢宪观。或者说,卢宪观的魂魄已散,如今借他肉身说话的,是九江王,英布。”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英布?那不是楚汉相争时的人物吗?
英布见众人神色,也不多解释,只是疲惫地说:“扶我起来,给我口水喝。”
喝了水,定了定神,英布,或者说顶着卢宪观皮囊的英布,开始讲述他的离奇经历。他说他死后,魂魄一直在冥府飘荡。前些时日,冥府忽然开堂,审理一桩陈年旧案。原告,竟是西楚霸王项羽。
“霸王在堂上,声如洪钟,还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说他冤枉,弑义帝熊心的罪名,他不背。”英布的声音低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审判之地,“他说,当年天下人都知道义帝是他项羽所杀,连汉高祖刘邦也以此为名,联合诸侯讨伐他。可这事,他项羽是背了黑锅。”
“冥官问他有何证据。项羽说,人证便是当年的九江王英布,也就是我。他说,当初是我亲手结果了义帝,但我听的,不是他项羽的命令。”
堂下家人听得大气不敢出。
英布继续道:“我被传到堂上。两千多年了,再见霸王,他还是那般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许多阴郁之气。汉高祖刘邦也在,一身龙袍,却也失了阳间的威严,透着些许不安。冥官问我,当年弑义帝,究竟是谁主使?”
“我能说什么?”英布苦笑一声,“事实就是事实。我对冥官说,‘是汉高祖使我。他与我说,义帝名为君,实为天下祸乱之源,不除,天下难安。事成之后,可裂土封王。’高祖当时还只是汉王,他许诺,若事成,他日得了天下,必不食言。后来,他果然封我做了九江王。”
“高祖听我这么说,脸都白了,想辩解,却被冥官喝止。冥官又问,‘此事可有旁证?’我说,‘高祖麾下谋士陈平,六出奇计,这便是其中一计。他深知义帝名为天下共主,实则已是各路诸侯的绊脚石。高祖欲取天下,必先除去此名义上的障碍。但高祖当时羽翼未丰,不愿担此恶名,便想借刀杀人,再嫁祸于兵强马壮、性格刚愎的项羽,如此一石二鸟,既除了义帝,又给了天下诸侯一个讨伐项羽的口实。’高祖当时与我说得清楚,事后要将风声放出去,就说是项羽指使。”
“质证清楚,冥官当堂宣布,义帝熊心,确为汉高祖刘邦阴弑,嫁祸项羽。判项羽沉冤得雪。”
卢家的管家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问:“那……那为何现在才审明?这都过去两千年了啊!”
这也是卢宪观醒来后,自己也想不通,于是问冥府判官的问题。
英布(卢宪观)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岁月:“我当时也问了冥官,‘何以迟二千年而谳始定?’冥官答曰:‘项羽虽有此冤,但他当年坑杀咸阳降卒二十万,杀孽太重,上帝震怒,将他打入阴山受无量苦刑。刑期漫漫,直至前不久才算受满。罪孽消了,方能准他鸣冤昭雪。若非如此,他便是喊破喉咙,也无人肯听。’”
原来如此。众人心中了然,又有些唏嘘。
“那……大人您……”卢夫人担忧地看着他。
英布(卢宪观)摇摇头:“我作证之后,冥官说我阳寿未尽,卢宪观的肉身尚温,命我速速归位。只是这一折腾,怕是折了卢宪观不少阳寿。也罢,能为霸王洗去一点污名,也算值得。”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听过便罢,切不可外传,免惹是非。”
众人连声应是。
从此,山东驿盐道卢宪观大人,性情似乎变了些。依旧每日办公,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有时处理公务,遇到不平事,会忽然拍案而起,骂一句“娘的,欺人太甚”,颇有几分武夫的豪横,全然不像个文官。
他开始喜欢喝烈酒,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对月独酌。嘴里还时常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古语,像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骓不逝兮可奈何”。
有一次,他去巡查盐场,看到盐丁们在烈日下辛苦劳作,衣衫褴褛,所得无几。他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一个老盐丁不小心冲撞了他,吓得跪地求饶。卢宪观却把他扶起来,叹了口气说:“罢了,都是苦命人。”回去后,他便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盐税,为盐丁争取些许体恤。同僚们都说他疯了,盐政是国之命脉,皇上的钱袋子,岂是能轻易动的?
他只是笑笑,说:“两千年前,我为裂土封王,干过昧良心的事。如今,能做点对得起良心的,便做一点吧。”
他看着自己这双属于“卢宪观”的手,这双手曾批阅过无数公文,也曾沾染过驿盐道的油水。但现在,他总觉得这双手也曾握过刀枪,也曾在某个关键时刻,将匕首刺入过另一个帝王的胸膛。
夜深时,他会摩挲着桌上的盐粒,粗糙,带着微咸的腥气。他想,这世间的道理,也像这盐,尝着是滋味,细究起来,却又涩又苦。刘邦得了天下,成了高皇帝,享万世香火。项羽失了天下,背了黑锅,在阴山受了两千年苦。陈平的计谋,藏在史书的褶皱里,成了后世津津乐道的“奇”。而他英布,一个棋子,一个证人,在两千年后,因为一场审判,借尸还魂,成了驿盐道的卢宪观。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卢宪观这身皮囊下的英布之魂,最终会归于何处。他只是觉得,这世道,就像一出唱不完的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这戏台底下,埋了太多的白骨和冤屈。而天道昭彰,有时候,确实需要等很久,久到沧海桑田,久到魂魄都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或许,只有那咸咸的盐,和天上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还记得一些被风吹散的真相。卢宪观,不,英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的,也不知是卢宪观的愁,还是英布的怨。
来源:C叔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