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吴湖帆曾尖锐地指出当代国画的问题:“羊毫盛行而书学亡,画则随之;生宣盛行而画学亡,书亦随之”。吴先生精研宋元书画,注重笔墨,认为古人未曾有生宣羊毫作品传世,都是硬毫、光熟宣的丹青翰墨。
吴湖帆曾尖锐地指出当代国画的问题:“羊毫盛行而书学亡,画则随之;生宣盛行而画学亡,书亦随之”。吴先生精研宋元书画,注重笔墨,认为古人未曾有生宣羊毫作品传世,都是硬毫、光熟宣的丹青翰墨。
现代书画家推崇生宣羊毫,盖因为这样的材质工具,能一改线条的流滑和熟俗,减少书画的火气。墨酣淋漓,氤氲满纸,未尝不失为一种审美感受。
然而这个风气的滥觞,已经让国画偏离了传统的约束。骨法用笔,书画同源,本来是中国画的根本。现在却因生宣洇散,导致见墨不见笔,画家以形盖笔,涂染掩笔,画中缺少精神,没有骨力。这样的作品创作时需要小心避免纸面洇散出现败笔,必定缺少书写性,无法达到解衣磅礴,慷慨激昂的“真画者”境界。
现代国画走偏到今天这个状况,有一个较大的原因是错误地理解了八大山人。民国一反对“四王”的推崇,重新发现了八大山人。其书画艺术征服了文化界。齐白石学八大山人的水墨法,据说因家境一般用不起质量好的熟宣纸,选择了价廉的生宣。又因生宣的洇散作用,画面生动饱满,让人着迷。齐白石成功后,生宣的水墨淋漓感成为了当代国画的普遍追求。
苏州灵岩寺藏水仙图与安晚册中真迹的对比
然而传世八大山人款作品不少是赝品,往往误导后学。苏州灵岩寺收藏一幅水仙图,存在多处断笔接笔,花梗细节交代不清,添笔扰乱气息,因为画在生宣纸上多处出现异常膨大的洇散墨团。与日本泉屋美术馆所藏安晚册对比,云泥之别立显。然而真迹罕见,赝品让公众产生了八大山人写意画狂肆丑怪的刻板印象。一些不堪入目的仿制品得以著录进权威书目。
老陈与一位知名画家、批评家讨论过八大山人的绘画材料。这位先生推崇生宣水墨,认为明清以来生宣羊毫蔚然成风。这点老陈不敢苟同,不说宫廷院体画,单就扬州八怪也罕见生宣画传世。他的依据是八大山人有明显的陈年生宣用纸习惯:
昔八大山人,其畫作之所以傳世不朽,非獨以其筆下生靈之活脫,更在於其對材質把握之精微。其所用陳年舊生宣,吸水適中,墨滲有度,故能筆酣墨饱,一氣呵成。湿润之筆,留痕清晰,墨韻層次畢現,濃淡之間,生動自然,此皆舊宣之功也。倘若更換他材,如新生宣、半熟宣乃至麻、皮、竹等,則墨色難以達此境界,技法雖同,而韵味迥異矣。
生宣是未经加工的粗纸。生宣制成后,如果刷以矾胶,或者纸面染蜡,洒金,洒云母,然后反复砑实,使得纸面光洁致密,这就成了熟宣。熟宣不洇墨,比较适合工笔画及书写。新的熟宣之上进行书画,线条边缘锐度较高,容易出现火气,所以古代书画家一般会选择陈年熟宣。经过潮气滋润后,陈年熟宣的含水量会增加,能更好地吸墨。
老陈认为八大山人出身贵胄之家,从小习惯用好纸好墨,成名后也多是用委画人送来的上等纸张作画,较少用生宣。如果是用生宣纸,那么应该能看到笔线外轮廓的爆炸状渗墨,这个特征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极少见到。
上述先生认为八大山人的花鸟画有很多生宣上画的作品。对此老陈也是不敢苟同的。很多洇散特征明显的八大山人款作品往往也是晚清作伪者用廉价的生宣纸所画。八大山人的真迹所具有的雄健线条,传神写照的出彩,墨酣笔畅却不至交混错杂,绝非生宣所能承载。然而因古画大多有尘污包浆,对纸张的属性并不易分别。故宫科检竟然有“排除全熟宣”的含糊说法。对天博藏《河上花图卷》、上博藏《鱼鸭图卷》的科检也仅指出其中有生宣的成分。而这两幅画老陈在头条都曾分析是接裱掺杂进伪作的赝品。
共识难成,我们再看看八大山人公认的真迹花鸟图。首先是上博所藏,雏鸡图。这幅画一般被认为洇散明显。下面的图可以放大看细节,有经验的可以辨别这是熟宣中的冰雪宣。这只小鸡是用墨色极淡的笔肚轻轻皴擦出轮廓,渴染渲淡,粗步造型;再用略浓的笔墨修正翅翼和头背部,做到应物象形;然后用笔尖线条画出喙与爪,画出斗势;最后用笔尖浓墨画出眼廓,用浓墨点出眼珠,点睛出彩,做到传神写照。
上博鸡雏图局部
这里浓墨添在淡墨上,并没有出现生宣常见的破墨痕,也不见线条和墨块外的墨针爆炸状轮廓。底层的淡墨容易被混淆为生宣的洇散,这也是后人模仿八大山人容易误解,常常被带偏的地方。现当代一味追求用生宣纸的洇散形成的润泽感,忽视了八大山人画作传神写照的出彩之处。
上博鸡雏图题跋款识
生宣纸若非用焦墨,遇水墨必定洇散,若含水量大,墨线外的爆炸状细针墨迹非常明显。而熟宣因为纸内含矾胶,纸张纤维内部被填充压实,一般没有明显的洇散。
生宣纸在书写时,如墨汁含水量稍大,写字就会软溻糊成一团。在生宣纸上落款都不宜用淡墨。现代画家的落款大多不好,原因也在于生宣纸。上博鸡雏图中的题诗书法,是公认精妙绝伦,这在当代画作中极少见到。
我们这里再看一幅《荷花水鸟图》,此图有多幅同名作传世,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本最为著名。
故宫藏荷石水鸟图,纸本立轴,126*46厘米
这幅画故宫网站有大图可以看到高清细节。其编号为:新00146234,说明是解放后入藏的,之前的来源未知。
故宫荷石水鸟图下垂的荷叶荷梗局部
这是一幅典型的生宣作品。生宣未刷矾胶,未经砑实,纤维间的孔隙较大,比熟宣的空隙要大10倍。细节放大图可以看到,墨色延纤维纵向快速扩张,形成爆炸式针状扩散,这种墨粒形成的针状扩散长度有3-4毫米,比生宣的纤维还长。
故宫荷石水鸟图局部,右侧两根荷梗交融
对于此画老陈曾经在头条多次和网友探讨,质疑其真伪。原因有几个:小鸟上方的荷叶多出来了一个弧线,这个多余的剩笔,是八大山人浓墨重按、点厾出荷叶的侧视图断然不可能出现的。
小鸟没有典型的白眼向天,小鸟轮廓有复笔,这不符合八大山人的绘画习惯与水平。
荷石水鸟图局部,鸟腿用笔繁复,轮廓线有添笔
右侧荷梗因洇散失控交融到一起,内部墨迹显示有反复添笔的痕迹,这两根荷梗的下方更是有明显的墨色变化,明显是多次接笔画出的。这显然不符八大山人篆籀用笔、一笔而成的习惯,是作伪者功力不够出现的马脚。
右侧荷梗水底的接笔
其落款为方笔书写,可得神仙一印也与真迹不符。这些明显的破绽因为故宫的权威没人敢质疑。
荷石水鸟图款识,可得神仙一印可与上博雏鸡图对比
故宫研究院2018年在故宫学刊上曾经登出了一篇文章,《故宫博物院藏八大山人书画的材质与工艺研究》,由文保科技部研究人员对此画进行了科学检测。有两个重要结论:
- 无胶矾层:X射线荧光光谱(XRF)未检测到铝(矾)元素,红外光谱(FTIR)无明胶特征峰(酰胺Ⅰ带缺1600-1650cm⁻¹吸收),排除全熟宣可能。
- 局部砑光:纸张光学轮廓仪检测显示,水鸟眼部、荷瓣尖端区域表面粗糙度(Ra)仅0.8-1.2μm(低于背景区域1.5-2.5μm),推测用玛瑙石碾压局部以降低吸墨性。
这个局部砑光的检测结论,解释了一个困惑,即荷花、鸟嘴轮廓清晰,但上方的荷梗不协调地异常粗大,原来是在局部进行了砑光处理、局部熟宣化了。如果没有原本,画者不可能精确地知道鸟嘴、荷花的位置,不可能精准地进行砑光处理。推论下来,结合画面破绽,也可确知此画即为摹本赝品。
上述画家先生还引用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双鹰图作为佐证。
大都会双鹰图局部,分水线明显
大都会双鹰图岩石上确有清晰的水线,但也有生宣做不到的鹰嘴、眼睛那么清晰有神的效果。这两个位置没有任何洇散的痕迹,不可能是局部砑光。
双鹰图局部
我们认为八大山人的水墨可能借鉴了广为传播的青花瓷器的绘画技巧。崇祯时景德镇青花根据青藤白阳两位画家的作品,出现了混水技法,做到了青分五色。即用蘸有水的毛笔再蘸上青花颜料,皴染在山石等平面上,由于水和彩不完全相溶,较大的水量让彩料和水相互排斥,出现了水线,被后人称为分水。瓷器胚体对青花彩料的吸收能力,不会比熟宣对水墨的吸收更好,既然能出现分水,熟宣应该也可以。
分水线的本质是未被纸张吸干的水和墨的相斥,并不需要纸张吸水好。当代画家有时用吹风机将水墨在生宣纸面快速吹干,以免重复皴染时出现杂乱的水线。熟宣来源于生宣,特别是陈年熟宣,完全可以出现分水线的效果。区别生熟宣的依据只能是含水量较大的线条边缘外是否出现针状洇散。
大都会双鹰图局部,淡墨鹰爪清晰
双鹰图如果是生宣,线条在其它水墨之上会出现洇散,不可能画出雄鹰犀利的眼神。反对意见可能说,用焦墨或者墨汁加胶,只要不含水,在生宣上画出的线条也不会洇散。但要注意,双鹰图中很多地方是含水量大的淡墨画出,也没有出现洇散效果。
双鹰图局部,鹰头顶含水量大的淡墨没有洇散
如果把湿墨是否洇散作为判据,我们可以肯定大都会双鹰图是熟宣纸所画。
现当代很多画家希望再现八大山人淡墨渲染出来的“浑厚华滋”的效果,但几乎没人成功,齐白石的的写意也常常出现墨色的板结缭乱。再现八大山人水墨技法最好的是潘天寿。潘天寿的《雾气图》在局部出现了八大山人绘画的特征,荷叶上也出现了分水线。而潘天寿所惯用的纸张是“煮锤夹宣”,在生宣制成后加上了锤打砑实工序,是一种渗墨较好的熟宣。
潘天寿,雾气图
一个画家一生可能会用很多种类的纸张,就像齐白石自己画常用廉价的生宣,但也不排除客人拿纸来创作。潘天寿也会使用半生半熟宣,而不是全部用煮锤夹宣。八大山人不仅用熟宣,也可能用绫和绢来创作,但就其习惯来说,应该是极少用到生宣的。
用熟宣创作写意画对画家是个考验,现代画家往往出现熟俗火气,难以画得沉静厚重。所以当代都选择了生宣创作,满纸烟云但在细节表达上却少有出彩的地方。因为笔画洇散厉害,不少人没法在生宣上落款。个人觉得当代国画的困境是学偏了八大山人,没能揭示出八大山人用含水量大的毛笔蘸墨进行泼墨写意的技巧。学习潘天寿的经验用熟宣,才可能做到骨法用笔,传神写照。
老陈纯从一个鉴赏者的角度来分析,希望能对国画传承有丝毫作用。所论不周之处敬请大方批评。
来源:老陈收藏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