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是县里派来的代课老师?这是校长给的条子,就住我家吧。"她背对着我,声音平淡得如同山间的溪流。
山区里的重逢
"你是县里派来的代课老师?这是校长给的条子,就住我家吧。"她背对着我,声音平淡得如同山间的溪流。
那一刻,我愣在原地。
她扎着的头巾,那微微佝偻的背影,竟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失散的表姐。
一阵山风吹来,她肩上的布衫轻轻摆动,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知青点穿着绿军装的倔强姑娘。
1984年的夏天,我背着行囊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小学。
县里教师紧缺,我这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人被临时抽调来代课一年。
校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实人,眼睛里透着憨厚:"咱们学校没宿舍,我托人安排你住在村里,李家湾的李寡妇家,屋子宽敞,你住那挺合适。"
听到"寡妇"二字,我心头一紧,不由得犹豫起来。
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摆摆手说道:"别瞎想,她是个正经人,丈夫是咱们学校以前的老师,为救村里娃娃牺牲了,全村人都敬重她。"
山路崎岖,校长带着我翻过两道山梁,来到一个小山湾。
几间土坯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炊烟袅袅升起,散发着朴素的烟火气。
"就是这家,"校长指着一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子,"我先去叫她一声。"
她转过身来,我们四目相对。
十年风霜没能掩盖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表姐?"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是你啊,小弟。"仿佛我们不过是昨日才分别。
校长惊讶地看着我俩:"你们认识?"
"我表姐。"我简短地回答,心中却翻江倒海。
十年前,国家刚刚恢复高考,表姐却随丈夫来到这山区支教。
此后音信全无,家里人打听了几年也没消息,只当她随丈夫去了更远的地方。
谁能想到,我代课的第一站,竟与她在这穷山僻壤重逢。
校长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不巧了吗?亲戚住一块,有照应。"说完,他便匆匆下山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表姐,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进来吧,屋里坐。"表姐领着我进了堂屋。
屋内陈设简朴,但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一幅男子的黑白照片,四十岁左右,目光坚定而温和。
"表姐夫?"我小声问道。
她点点头,没有多言。
我注意到照片旁边挂着一把小提琴,琴身上的漆已经有些斑驳。
"这是......"
"你表姐夫的,他喜欢拉琴给山里娃娃听。"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微弱的颤音。
当晚,表姐做了几个家常菜,还有一碗我最爱的酸菜鱼。
"还记得你爱吃这个?"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表姐记性真好。"我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让我鼻子一酸。
"哪是我记性好,是你小时候,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就为了吃这口。"她说着,嘴角微微上扬。
吃完饭,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妈,我回来了!李大娘家的鸡下蛋了,她给了我两个!"
男孩看到我,愣了一下,警惕地问:"妈,这是谁啊?"
"这是你小舅舅,从县城来的老师,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表姐介绍道。
"老师?"男孩眼睛一亮,"那您教几年级啊?"
"三年级。"我回答。
"太好了!我就是三年级的!"男孩兴奋地说,"我叫李虎,大家都叫我虎子。"
表姐的儿子虎子今年九岁,是我班上的学生。
课堂上他总是坐得笔直,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们先聊,我去洗碗。"表姐端起碗筷走向灶房。
我和虎子攀谈起来,他告诉我学校的情况,说起自己最喜欢语文和数学,将来想当老师。
"就像我爸爸一样。"他骄傲地指着墙上的照片。
"你爸爸是个好老师吗?"我问。
"大家都说爸爸是最好的老师!"虎子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会讲故事,会拉琴,还会带我们去山上认识各种植物。"
我看着这个阳光般的孩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晚上,表姐给我收拾出一间干净的房间。
"这是你表姐夫以前的书房,"她说,"书架上的书你随便看。"
书架上排列着各种教育类书籍,还有一些文学作品和科普读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工整地写着"教学日记"三个大字。
我没有贸然翻阅,那是一个逝者的心血。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这突如其来的重逢。
窗外,山风呜咽,似乎在诉说着某种隐秘的哀伤。
第二天一早,我随表姐和虎子一起下山去学校。
山路蜿蜒,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
虎子活泼地在前面跑跳,时而停下来等我们。
"娃儿,慢点跑,小心摔跤。"表姐用略带方言的口吻喊道。
路上,我们遇到了几个同样去上学的孩子,他们向表姐问好:"李老师娘早!"
表姐笑着回应:"早啊,书包带好了吗?"
看得出,村里人都很尊重她。
学校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操场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
教室里,三十多个孩子整齐地坐着,期待地看着我这个新来的老师。
"这是县里派来的刘老师,以后就由他教我们语文和数学。"校长简短地介绍完,便离开了教室。
面对这群天真的眼睛,我心中的紧张一扫而空。
"同学们好,我叫刘明,很高兴能成为大家的老师。"
"刘老师好!"孩子们整齐地回应。
第一堂课,我讲了一个关于理想的故事,孩子们听得入神。
下课后,虎子骄傲地告诉同学们:"刘老师是我小舅舅!"
这话立刻在学校传开了,孩子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稀罕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适应了山区的教学生活。
这里的条件艰苦,教具缺乏,连粉笔都要省着用。
孩子们的课本有些已经翻旧了,但他们珍惜得很,用报纸细心地包着。
我开始理解表姐为何选择留在这里,这些渴望知识的眼睛,是任何金钱都无法比拟的财富。
晚上回到家,我发现表姐总是起早贪黑,除了照顾家庭,还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
虎子写作业时,咬着铅笔头,一道数学题算了又算。
我凑过去:"虎子,这题老师教过,还记得吗?"
"记得!"他倔强地点头,"妈说了,爸爸是教书的,我也要像他一样。"
表姐在灶台前忙活,背影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单薄。
我心疼表姐的辛苦,悄悄从微薄的代课费中拿出一部分,买了些学习用品给虎子,还有一些日用品放在表姐房间。
表姐发现后,默默把钱塞回我枕头下:"你自己留着吧,县城来的老师不容易。"
那份固执,像极了当年插队时的她。
记得那年,表姐比我大五岁,已经是知青队里的老队员。
我初到农村,生活不适应,是表姐教我如何插秧、锄草,如何和乡亲们打交道。
她总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嘴角常带笑意,和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妇人判若两人。
"表姐,虎子爸爸......"一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她搓洗衣服的手停了一下,"五年前,山洪暴发,他去救村里的孩子,再没回来。"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尽了五年的痛苦与坚强。
"当时我不在家,带虎子去县城看病,回来时,整个村子都在找他。"表姐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三天后,他被冲到了下游十里外的河滩上,怀里还抱着救起的孩子,那孩子活了下来。"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消瘦的脸上。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何选择留在这大山深处。
"他走得那天,还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晚饭煮了红烧肉,让我们回来吃。"表姐的眼角泛起泪光,"那盆肉,我一直留着,舍不得倒掉,直到它坏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表姐,你有没有想过,带虎子回老家?那里条件好些,虎子上学也方便。"我试探着问。
她摇摇头:"这里是他爸爸用生命守护的地方,我不能走。"
村里的老人告诉我,表姐夫牺牲后,县里曾提出让表姐回城,但她坚持留下来,一住就是五年。
"李老师是个好人啊,教了我们村多少娃娃,现在有几个都考上大学了。"老人感慨道,"他媳妇也是个硬骨头,不容易。"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我越发佩服表姐的坚韧和无私。
她不仅照顾自己的家,还经常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家。
有时,她会把自己的口粮匀给那些更贫困的学生家庭。
"苦一点没关系,娃娃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是她常说的话。
学校组织文艺汇演,我被指派负责筹备工作。
孩子们热情高涨,纷纷报名参加各种节目。
虎子要表演朗诵,他选了一首自己写的《我的理想》。
我帮他修改稿子,心里被他稚嫩而坚定的文字深深触动。
排练时,表姐偷偷来看过几次,站在教室外面,目光柔和。
有一次,我发现她捂着嘴偷偷擦泪。
"表姐,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看到虎子,想起他爸爸。"她勉强笑笑,"他爸爸最喜欢文艺活动了,总说艺术能开阔孩子们的眼界。"
听到这里,我心生一计。
当晚回家,我悄悄取下墙上的小提琴,想试着能否修复它,作为汇演的伴奏乐器。
琴弦已经松弛,琴身有些开裂,但基本结构还完好。
我曾在师范学校学过一些小提琴基础,虽然不精通,但简单的曲子还是能拉一些。
第二天,我骑自行车去了县城,找了一家琴行,请师傅修理琴弦和琴身。
"这把琴很老了,但是材质不错,修好了还能用。"师傅说。
我花了半个月的工资,总算把琴修好了。
回到山村,我把琴藏在自己房间,准备在汇演那天给表姐一个惊喜。
每天晚上,等表姐和虎子睡下后,我就小声地练习拉琴,为汇演做准备。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拉《二泉映月》,突然发现表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
"表姐,我......"我有些慌乱,不知如何解释。
"你拉得很像他。"她轻声说,眼中闪烁着泪光,"他最爱拉这首曲子。"
从那晚起,表姐开始向我讲述她和表姐夫的故事。
他们是同一批知青,因为共同的教育理想走到一起。
恢复高考后,表姐夫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城里,却坚持回到山区教书。
"他说,山里的孩子最需要知识,我们不能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表姐的声音充满了自豪。
汇演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表姐破天荒地换上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那是她嫁妆里带来的,十年了还舍不得穿。
"你今天真漂亮,表姐。"我由衷地赞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是大日子,得穿得像个样子。"
學校的操场上搭起了简易舞台,彩旗飘扬,喜气洋洋。
村民们穿着最整洁的衣服,早早地占好了位置。
汇演在校长简短的讲话后开始了。
孩子们表演了歌舞、相声、朗诵等节目,虽然不够专业,但充满了朴素的真情实感。
轮到虎子上场时,他穿着一身新衣服,站得笔直。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像我爸爸一样的老师......"他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就在这时,我拿出了修好的小提琴,轻轻拉起了伴奏。
《二泉映月》的曲调悠扬婉转,与虎子的朗诵完美融合。
全场寂静,只有琴声和童声交织在一起。
我看到表姐站在人群中,泪水无声地流下她的脸颊。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与丈夫并肩战斗的岁月。
节目结束后,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虎子跑下台,扑进表姐的怀里:"妈,我做得好吗?"
"好,太好了!"表姐紧紧抱住儿子,"你爸爸如果在天上看到,一定很骄傲。"
村民们围上来,纷纷夸赞虎子的表现和我的琴声。
有位白发老人握着表姐的手说:"李老师的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
山里的夜空格外明亮,繁星如钻石般闪烁。
"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爸爸在看我们?"虎子天真地问。
表姐摸摸他的头:"是啊,爸爸一直在看着我们。"
看着表姐和虎子相依的身影,我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
"表姐,我想留下来。"我认真地说。
"什么?"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留在这里教书,和你们一起。"我重复道,"这里的孩子需要我,你和虎子也需要我。"
表姐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你有自己的前途,不必为我们牵绊。"
"这不是牵绊,表姐。"我看着远方的群山,"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代课一年转眼过去,县里来信说可以调回去了。
我收拾行李时,看着这间住了一年的土屋,心中忽然明朗。
"表姐,我想留下来。"我把调令撕碎,"这山里的孩子,也需要我。"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眼里闪着光。
县教育局起初不同意我的请求,认为我是大学生,应该去条件更好的学校。
校长亲自去县里替我说情:"这娃娃在山里教得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别的老师不愿意来,他愿意留,多好的事啊!"
经过再三请求,县里终于同意了我的调动申请。
我正式成为山区小学的一名教师。
村民们知道后,纷纷送来自家种的蔬菜水果表示感谢。
"刘老师心眼好啊,愿意留在咱们这穷山沟里!"他们由衷地赞叹。
有人私下里议论我和表姐的关系,说我是为了表姐才留下的。
表姐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有些不自在:"小弟,你别管他们瞎说,你要是想走,随时可以走。"
"表姐,我留下不是因为你,"我认真地说,"是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这话不全是实话,但也不全是谎言。
我留下,既是为了山里的孩子,也是为了表姐和虎子,更是为了完成表姐夫未尽的事业。
慢慢地,表姐开始接受我的存在,我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虎子亲切地叫我"小舅舅",每天缠着我教他功课,教他拉琴。
一天,虎子放学回家,兴冲冲地说:"小舅舅,我们班上有人说,你是我爸爸!"
我一愣,不知如何回应。
表姐打了个碗,碎片四溅。
"胡说什么!"她严厉地训斥虎子,"赶紧去做作业!"
虎子委屈地跑进房间,表姐低头收拾碎片,手指被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滴落。
我赶紧找来纱布帮她包扎:"表姐,别急,孩子不懂事。"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不该发脾气,只是......"
"我明白。"我打断她,"我会和虎子解释清楚。"
那晚,我和虎子谈了很久。
我告诉他,我永远不能取代他父亲的位置,但我会尽全力照顾他和妈妈。
"你爸爸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想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我真诚地说。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会的,只要你们需要我。"我承诺道。
那年秋天,山区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我和表姐肩并肩走在上学的山路上,虎子在前面蹦蹦跳跳。
远处,炊烟升起,山村在朝阳中苏醒。
表姐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方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不来这山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群山连绵,云雾缭绕。
"可能会不同,但不一定会更好。"我轻声回答,"表姐,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不后悔,这里有我们的根。"
雪花开始飘落,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发梢。
我轻轻为她拂去肩上的雪花,她没有躲开。
前方,虎子回过头来,向我们挥手:"妈,小舅舅,快来呀,要下大雪了!"
我们加快脚步,追上欢快的虎子。
血脉亲情与教育理想,在这大山深处,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山路蜿蜒,通向远方,正如我们的人生,充满未知,却也满载希望。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