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刻,我看见站在病床另一侧的大姑眼眶湿润,眉间舒展开来,仿佛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爷爷的公平
"我偏心小姑,是因为她最不幸。"
这是爷爷在生命最后一刻对我说的话,声音微弱却坚定。
那一刻,我看见站在病床另一侧的大姑眼眶湿润,眉间舒展开来,仿佛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东北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我家住在黑龙江省一个叫双河镇的小县城,八十年代的双河镇,家家户户都在拼命往前奔,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希望。
大姑和小姑,是爷爷膝下的两个女儿,相差三岁,性格却天差地别。
大姑勤快利索,从不让人操心;小姑从小体弱,爷爷总把最好的留给她。
大姑在县纺织厂上班,手脚麻利,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她的手粗糙却灵巧,能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小姑则在县医院当护士,身材瘦小,总是无精打采,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爷爷家,因为那里有奶奶留下的一只花瓷茶壶,壶身上画着红梅傲雪的图案。
那只茶壶是爷爷和奶奶结婚时的嫁妆,奶奶去世后,爷爷将它视若珍宝。
每逢周末,大姑总会带着自己做的饺子、馒头,还有厂里发的棉布回爷爷家。
"爸,这是咱们厂新出的细布,您瞧瞧成色多好,给您做件夏天穿的褂子正合适。"大姑总是这样,把好东西都往爷爷这儿送。
爷爷会点点头,然后将布料放到一旁,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门口,等待小姑的到来。
小姑每次来得都晚,带的东西也少,有时只是医院发的几支青霉素针剂。
"爸,您腰疼,这药备着。"小姑轻声说,眼神躲闪。
爷爷接过药,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好好好,我闺女想得周到。"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对两个姑姑的态度差这么多。
饭桌上的偏心更是明显。
"爸,吃块肉。"大姑夹菜给爷爷。
"给你小姑夹,她身子弱。"爷爷接过筷子,把肉放到小姑碗里。
这样的场景在我记忆中重复千百次。
大姑从不争辩,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筷子在碗里搅动,像是在搅动自己的心事。
小姑则总是勉强地吃几口,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村里的王婶子是个爱嚼舌根的主儿,每逢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唠嗑,她总少不了要说上几句:"老赵家的老大命苦呀,从小就受委屈,老二啥也不是,偏得爹疼,哎呀,真是不公啊!"
王婶子的话传到大姑耳朵里,大姑只是笑笑:"婶子,您少操这心,我爸疼谁是他的事,我不往心里去。"
可我知道,大姑心里是有疙瘩的。
记得有一年过年,爷爷给小姑买了一件崭新的毛呢大衣,那可是当时最时髦的款式,镇上没几个人穿得起。
而大姑只得到一条普通的围巾。
那天晚上,我偷偷看到大姑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默默流泪。
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
我曾问过母亲:"为啥爷爷偏心小姑?"
母亲叹气:"人心难测,或许是小的总让人惦记。"
母亲的回答模棱两可,让我更加困惑。
后来,我听说过一些传言,说小姑是"后娘的闺女",所以爷爷特别疼她。
但这显然是谣言,奶奶去世时,小姑已经十岁了。
春去秋来,日子在平凡中流逝。
大姑的儿子——我表哥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在当时的双河镇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全家人都为他高兴,唯独爷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念书好。"
而当小姑的女儿——我表妹考上县高中时,爷爷却亲自去学校送了一大包糖果,让全班同学都分着吃,还在学校门口摆了一桌酒席庆祝。
这事在镇上传开了,连隔壁李大爷都忍不住说:"老赵家的老头子,偏心眼子也太明显了吧!"
大姑听到这些话,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比以前更少去爷爷家了。
八九年的冬天特别冷,双河镇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孩子们在上面滑冰玩耍。
那年冬天,爷爷生病住院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最后查出是肺部感染。
大姑请了假,日夜守在爷爷病床前,为爷爷端屎端尿,换洗衣服。
小姑虽然在医院工作,却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来得并不勤。
每次来医院,小姑都要偷偷去看别的医生。
有一天,我不小心看见小姑的病历本:慢性白血病,预期寿命不足五年。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原来,小姑一直瞒着所有人,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我终於明白了爷爷的偏心。
那不是偏心,而是一种无言的疼惜和不舍。
回想起来,爷爷对小姑的种种偏爱,都带着一丝急迫和不安,仿佛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她最多的爱。
我没有告诉大姑我发现的秘密,但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家庭。
大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照顾爷爷。
她那双粗糙的手,擦洗爷爷的脸,喂爷爷吃药,整理爷爷的床铺。
有一次,我看见大姑给爷爷剪指甲,动作轻柔小心,生怕弄疼了老人。
爷爷每次看着大姑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而愧疚。
有时,他会轻轻握住大姑的手,欲言又止。
"姑,您累了,去休息会儿吧。"我心疼地对大姑说。
"不累,伺候爸是应该的。"大姑摇摇头,继续忙碌。
我注意到,爷爷床头柜上放着那只花瓷茶壶,虽然医院不允许煮茶,但爷爷坚持要带着它。
"这是你奶奶的心爱之物,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爷爷抚摸着茶壶,眼里含着泪光。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小姑突然晕倒在医院走廊上。
值班医生急忙将她送进急诊室,打了一晚上的点滴才稍微好转。
那一晚,我看见小姑躺在病床上,脸色比雪还白,嘴唇干裂。
她虚弱地握住我的手:"小侄女,别告诉我姐,她已经够辛苦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这个家庭中,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各自的痛苦,却都选择了沉默。
小姑病情加重那天,医院的走廊冷清得可怕。
大姑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
她轻声说:"这么多年,我以为爸不爱我。"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大姑曾在院子里哭过一场,因为爷爷把唯一的一只鸡腿给了小姑。
那时她蹲在墙角,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而现在,她眼里流露的不是怨恨,而是深深的自责。
"姑,您别多想,爷爷其实很爱您。"我安慰道。
大姑摇摇头:"我知道爸心里有我,只是...只是我总觉得他偏心,这么多年了,我还跟个孩子似的斤斤计较。"
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真相。
或许,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与原谅。
那天晚上,小姑的病情突然恶化,医生们紧急抢救。
爷爷得知消息后,情绪激动,导致他自己的情况也急转直下。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初春的生机。
爷爷的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吸机的声音。
小姑坐在一旁,面容憔悴,眼神却平静。
大姑站在病床另一侧,手紧紧握着爷爷的手。
"爸,您别担心,小妹会好起来的。"大姑轻声安慰。
爷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一直知道爸为什么对我好,"小姑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没勇气告诉姐姐真相。"
大姑疑惑地看着妹妹。
"姐,我有病,很严重的病。"小姑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医生说我活不了几年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大姑震惊地看着妹妹,然后又看看爷爷,终于明白了所有。
"你...你怎么不早说?"大姑的声音颤抖。
"我不想让你们担心,尤其是爸,他已经经受不起更多打击了。"小姑擦擦眼泪,"爸知道我的病情,所以这些年格外疼我。"
大姑摇摇头:"我也有错,不该钻牛角尖。"
"我偏心小姑,是因为她最不幸。"爷爷突然开口,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释然的微笑。
医生进来检查,确认爷爷已经离世。
大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小姑伏在爷爷的床边,低声啜泣。
我看着这一幕,心如刀割。
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爷爷平静的脸上。
那只花瓷茶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
出殯那天,双河镇下起了小雨。
人们撑着伞,送爷爷最后一程。
大姑穿着素白的衣服,面容憔悴却平静。
小姑因为身体原因,只能坐在轮椅上,由表哥推着。
雨水打在花瓷茶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按照爷爷的遗愿,这只茶壶将与他一同长眠。
回到爷爷的老屋,大姑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
在一个旧木箱底部,她发现了一本日记。
那是爷爷用了二十多年的老日记本,皮面已经泛黄开裂。
大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開了它。
里面记录的多是家常琐事:小姑第一次发烧、大姑参加工作、小孙子出生、老伴去世的日子...
翻到一九八二年的一页,大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那一页写着:"今天去医院拿了小女儿的检查报告,医生说是白血病,最多还能活五年。我该怎么告诉她?怎么告诉全家人?老伴走得早,没能看着女儿们成家立业,现在小女儿又...天啊,这是什么命啊!"
大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从未想过,父亲竟独自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继续往下看,她发现爷爷详细记录了小姑的每次检查、每种药物、每个治疗方案。
他甚至计划卖掉自己的老房子,为小姑寻找更好的治疗。
最后一页写着:"大女儿如山,小女儿如水。山不会倒,水却会干。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水干涸前多给她一些滋养。大女儿性格坚强,她会理解我的,她一定会。"
大姑终于泣不成声。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埋怨和不满,心中充满愧疚。
原来,爷爷的偏心背後,是那么沉重的爱与无奈。
小姑从轮椅上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大姑身边,轻轻抱住了她。
"姐,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大姑摇摇头:"不怪你,不怪任何人。"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像孩子般依偎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痛苦和温暖。
病房外,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窗台上。
我忽然明白,爱从来不分多少,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爷爷走后,我们按照他的遗愿,将小姑接到大姑家一起住。
大姑照顾妹妹的细心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爷爷的疼爱。
小姑的病情在精心照料下,竟然有所缓解。
医生说这是个奇蹟,或许是心情变好的缘故。
一个寻常的午后,大姑和小姑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聊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姐,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爸带我们去赶集的事吗?"小姑突然问道。
大姑点点头:"记得,那时你才五岁,非要买个泥人儿。"
"爸二话没说就给买了,还给你买了一对布老虎。"小姑笑了,"那时我就知道,爸心里是有你的。"
大姑轻抚妹妹的手:"咱爸是个好人,只是不善表达。"
"就像你一样。"小姑调皮地说。
大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是啊,咱爸的脾气,我全学来了。"
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同一首歌》的旋律,那是九十年代初最流行的歌曲之一。
两姐妹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光。
那个下午,阳光格外温暖,微风轻柔,带着淡淡的槐花香。
小姑的病情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时好时坏,但她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许多。
她开始重新学习刺绣,那是奶奶教给她的手艺。
她绣了一幅梅花图,送给大姑作为生日礼物。
那幅绣品上的梅花,与花瓷茶壶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大姑将它珍重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有客人来访,她都会自豪地说:"这是我妹妹绣的,手艺不错吧?"
小姑的女儿——我表妹也考上了大学,成了家里的第二个大学生。
大姑比任何人都高兴,亲自去学校看望她,带去满满一箱子家乡特产。
那天晚上,大姑对我说:"你小姑的女儿,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奇妙,曾经的隔阂和误会,在真相的照耀下,化为深沉的爱与理解。
爷爷的偏心,成就了姐妹间更加坚固的情谊。
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小姑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她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大姑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妹妹,替我向爸问好。"
葬礼那天,大姑穿着小姑绣的那件梅花图案的衣服,神情平静。
她站在墓前,将那只修复的花瓷茶壶放在小姑的墓碑前。
"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奶奶留给爸,爸留给我,现在我留给你。"大姑轻声说,"来世,咱们还做一家人。"
风吹过墓园,梅花的香气若有若无。
有些偏心,是另一种公平。
有些公平,需要用一生去理解。
我站在远处,看着大姑的背影,忽然明白了爱的真谛。
那不是平等的给予,而是根据需要的付出。
像爷爷说的那样:大女儿如山,小女儿如水。
山不会倒,水却会干。
他所能做的,只有在水干涸前多给她一些滋养。
而现在,这份爱的传承,已经完整。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