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评委笔谈·作品选登（二）

摘要：见惯了大尺幅的书画作品展，猛然面对200多件各有韵致的书法小品，仿佛一位文学读者从长篇小说一下切换到散文阅读，无须铺陈历史背景，无须陈述悲欢离合，只需一阵荷香，只要一抹斜阳。亦如汉赋与宋词的对望，只是寥寥几笔，便长长短短鲜活地出现在视线里。

——“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随感

韦斯琴 / 文

备受关注的“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已经开幕，这无疑是盛夏时节的一缕清风。

见惯了大尺幅的书画作品展，猛然面对200多件各有韵致的书法小品，仿佛一位文学读者从长篇小说一下切换到散文阅读，无须铺陈历史背景，无须陈述悲欢离合，只需一阵荷香，只要一抹斜阳。亦如汉赋与宋词的对望，只是寥寥几笔，便长长短短鲜活地出现在视线里。

通俗地讲，书法小品宛如正餐之后的下午茶，古建筑里的那一扇花窗，繁花里的那一朵茉莉，微风轻拂，淡香浅弥。清净、优雅、灵动、有韵、有趣、温暖。

这是我理解的书法小品，比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平安帖》，王献之的《中秋帖》《鹅群帖》，苏轼的《京酒帖》，米芾的《值雨帖》，信手、随性、松弛、酣畅。这些都是中国书法史里的顶级小品，笔墨里流淌的是性情，更是才情。

书法小品，品为上。读之会心，回味无穷，是小品的灵魂所在。

回到此次“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来稿约2.4万件，入展255件，几乎是百里挑一！

与“全国首届书法小品展”相隔已有12年。这12年里，书法的创作群体、创作手法，以及纸张的制作，都有很大的改变。从创作群体看，科班毕业的书法专业人才数量大增，加上各类培训机构里的优秀学员，书法的技法水准普遍提升，笔墨的表现力更精准、更丰富。但随着网络信息传播的快捷便利，形式、题材上的雷同正成为书法创作的新瓶颈。在纸张的应用上，各色微喷纸的使用，让评委翻看投稿作品时有些类似于翻看不同版本的精装书。这种非装裱状态的“精装”，视觉效果比传统白色宣纸要好，自带氛围感。但这些特殊纸终不如传统生宣显墨韵，所以，缓缓表达、慢慢制作的痕迹比较明显。如此，便加重了书法作品的工艺化。

中国书协推出书法“小品展”，本意是鼓励大家轻松书写，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平常生活中的小小感悟融入笔墨。将传统书法与当下生活的时尚、快捷、诗性、惬意，相互交融，巧妙地碰撞出新的艺术火花。

但大部分投稿作者，仍延续“国展”投稿的思维模式，将大作品缩小，小作品当大作品设计，又是题头，又是加跋。甚至，一幅小作品里，好几种书体轮番登场，炫技的成分高于创作本身，总感觉有些用力过猛。

而关于纸张的色调，书法创作还是以清雅素淡之色为宜，不要去挑战浓绿、深紫等。纸的色调太深，墨色就会被纸色吸掉，作品不出神采。也有些微喷纸的局部印着画或者图案，因为太清晰，十分抢画面，也不宜作书。

“国展”作品大字尺寸在八尺整幅以内，小字作品四尺整幅以内。投“国展”的作品，尺寸基本以顶格为标准，用心设计，充分展示作品的综合魅力。而“小品展”，贵在品味，小而雅，清而静，有韵，似一首小令，读之回味无穷，便是上品。所以投“小品展”，尺寸要求不超过四平尺。实际上，一平尺之内就足以表达性情，一帧小扇，一幅修长的书房联，两页小信札，足矣。

因为是“小品展”，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小楷、小行书、小草，在篆、隶的表现力上探索不够，其实这里的创作空间很大。

如果，从投稿作者的角度出发，目前的书法作品投展入选难度很高，所以投稿作者本身也无法全然放松，唯恐考虑不周全。左掂量、右权衡，不知不觉就变得烦琐，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笔性、才情、生命力都被压抑了。

当然，大家都会在观望中调整。等到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书法“小品展”时，我相信，性情化、灵气十足的作品会越来越多。

顺便也聊一下，作为书法爱好者，须时常调整心态。气定神闲时，若写出满意的出彩的作品，分类别保存好，等到有展览时，便依类型投稿，入展则锦上添花，不入展也无心理负担。千万别等到展览截稿前再匆忙应对，慌忙间总是难出精品。

其次便是，平常多留意生活里的小美好，做一些记录，并以此作为书法创作的源泉。积累多了，便可自如地以笔墨描绘生活。

美，需要发现。善于发现美，是幸福人生的密码！

“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评审感受

这届“小品展”投稿作品的整体水平较第一届有很大提高，无论是作品的形式，还是创作的艺术呈现，包括书写能力、内容选定、文字准确、材质多样，都有尚好的表现。主要有三个亮点：一是评审流程更加优化。过去，此类综合性展览一般只在初评时分书体，复评时不再按书体进行分类，而这次复评环节仍然按书体进行分类，方便评委在掌握各书体作品情况的基础上再进行选拔，以便聚焦好作品，为后续的投票环节打下良好的基础；二是首次在公示入围名单的同时公示作品图片。这一举措与当下科技发展的大环境相吻合，同时也满足了社会的呼声。充分体现了中国书协自信与自我改革的决心；三是审读特别严格、严肃。评审历时6天，仅审读就用了2天。审读分3个档次（无问题、一般性问题、严重问题）两个层次进行（评审专家先审，然后再由具有丰富文字和文学经验的专家进行复审）。最终审查出有严重问题的近百件作品，一般性问题也有不少（有一定的包容性）。文字终审专家对“严重问题”的每幅作品进行陈述，最后由评委集体投票决定去留。

每次评审过后，都会出现“有人欢喜有人愁”的现象，就像各类大型运动会一样，站上领奖台的只是少数人，大部分人只能是“分母”，这是各类竞技比赛的常态。当然机会对每个参赛者来说都是平等的。作为评委希望整体成绩好、作品质量高，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正向的办法不少，我觉得坚持问题导向是提高参赛质量的有力举措，只有知道并积极克服问题，才会少出错、减少失败。反思这次展览，落选作品主要存在5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创作态度欠端正。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跟风。一类是跟古风，模仿古人或极近古人，太像某碑、某帖，缺少自己书写面貌；另一类是跟时风。这种现象每次展览都存在，这次评审对此现象可谓零容忍。评审结束前，有评委对一幅模仿时风的入围作品提出质疑，经监委会同意启动复议程序，最终评委表决，淘汰了该作品。另一方面是随意。这点主要是少数老作者“轻敌”，没有精心创作、发挥特长，例如，擅长写小字的却投了大字对联。

二是没有遵守征稿规则。主要表现在：不按时间节点投寄作品，征稿中明确要求，超时到达的作品一概不参评，还是有不少作品姗姗来迟，自然这些作品就丧失了参评的机会；尺寸超标，要求总面积是四平尺，有的作者没有依此约束自己，结果可想而知；滥用纸张，此次展览用色宣创作成为普遍现象，不少作者用的是产业化的投稿用纸，还有一些作者用了规定之外的材料进行创作，非纸非绢，连装裱都成问题。

三是过度强调作品形式。这方面的问题比较突出，第一，多色块拼接现象比较普遍。有的是购买或定制产业化的专用纸，色块、线条都印制好可以直接使用，有的是自己用2至3种颜色进行拼接，形式林林总总，让人不知是看色彩还是看书法。第二，多种字体并用。一幅作品同时用3种字体或字号书写的不在少数，有的还用美术字做标题，显得很凌乱。第三，“标题党”数量不少。也许是为了作品画面的效果，用自己不擅长的书体书写，甚至还用朱砂，有画蛇添足之嫌。第四，用深色纸书写。尤其是黑色、深蓝色的纸，用白颜料、金粉书写，效果很不好。第五，形式俗气。小品的特点应该是小而精致、清雅悦目，但有的作品一看就不舒服，粗头乱服，有的落款离主题内容很远，有过度留白，有的用印质量不高，等等。

四是文字问题仍然突出。审读淘汰近百件作品。既有文本问题，如没有用规范出版社出版的版本，而是顺手从网上下载、AI生成、随意选择；也有文字不准确的问题，如“云”、“制”、陆游的“游”等常识性的繁简转换用字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这类存在硬伤问题的作品往往会被一票否决；还有的书写任意而为，各种书体牵强挪用，“造夹生饭”，行草书有的书写不到位，丢笔、多笔、多拐等问题并不少见，脱文漏句还有“市场”，写四字成语等少字、低弥内容的时常有之。

五是欠缺基本创作素养。落款内容杂乱、语句不通，文辞低下；正文与落款内容一致，用不同书体重复书写；又书又录又记现象还存在；随意断行、作品内容不完整的现象比较普遍。

由“意在笔先”和“临时从宜”对评审引发的思考

孟庆星 / 文

“意在笔先”和“临时从宜”是古代书论中确立的书法创作的两大原则。关于“意在笔先”，在传为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是这么解释的：“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这实际上揭示了书法创作应遵循的规律之一，就是书法创作者一定要在下笔之前有一个整体性的构思，这包括审美风格的取向，章法、字形结构的安排。关于“临时从宜”，首先是汉末草书家崔瑗在他的《草书势》中提出来的，其中揭示了书法创作的另外一条规律，即在书法创作过程中，一方面要有一个整体性的构思；另一方面，创作者还要面对各种偶发性因素的介入，在瞬间找到应对的办法。此即唐代书论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说的：“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这说明书法创作在注重下笔前构思的同时更注重“临时从宜”式的即兴发挥。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规律的制约，才让书法创作过程在必然与偶然之间具有了巨大的张力和引人入胜的魅力。

书法创作包含较多的创作者人为的技术成分，显然《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意在笔先”中所罗列几条更多的是属于技术层面的。书法创作必须有技术的保障才能守住其基本底线，但过分、刻意的设计和安排会减弱自然之趣。在“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的评审中，就有行草书作品对段落和层次进行过分设计的情况。这些作品虽然表面看上去摇曳多姿，实际上气息不贯通，一盘散沙，而且由于书写了太多遍，感性鲜活的笔墨意趣已经消耗殆尽，笔画干巴巴的，缺乏生机。

从历史来看，书法创作这种刻意的安排会借助外在各种技术的进步变本加厉。如随着唐宋集字复制、刻帖技术的普及，“意在笔先”的难度被降低了很多，米芾“集古字”式创作一方面反映了技术难度被降低之后的书法创作的基本模式，同时也暗含着自然趣味流失的代价和危机，正是有了后者的存在，才有了钱勰对米芾“当以势为主”的棒喝和规劝。

传统书法发展到当代，数字化技术、人工智能的发展更是大大降低了书法创作的技术难度。在本届“小品展”的评审中，这类夸饰、同质化严重、内涵干瘪的作品都有碰到，而且从近几年评审来说，还呈增加的趋势，这不仅降低了书法作品的人文含量和自然品格，同时也增加了评审的难度。

在数字网络化和人工智能发展而导致书法创作技术难度降低的当代，评审规则显然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书写技术的权重在评审中也应相应降低，而人文含量、审美格调和风格的原创性等方面应受到重视，这既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保持书法作为一门艺术难度和高度的应有之义。以重视当代书法作品的人文含量为例，从评审角度来说，近几年对作品中错字、不规范字的重视就不能简单地定义为“挑刺”的权宜之举，这实际上是提升人文含量的信号。“全国第二届书法小品展览”的评审第一次用更大占比的时间进行文字审读，第一次将入围作品的图片在网络上公示，这是本次展览评审规则创新亮点之一。这些创新不会是权宜之举，它应当是适应新形势挑战所作出的回应和调整，而且这种创新式的回应和调整不仅仅是开始，且会不断持续深入下去，因为“意在笔先”不仅要有整体书写技术的预设，更要有更丰富的人文含量的考量。

传统书法创作是以泛化为其主要人文特征的。书法创作之外的其他因素，诸如诗、书、画等学问修养，不仅为书法创作提供连续不断的营养，而且也为它提供了一整套价值判断体系。同样，作为这种创作的主体——书家，也是一同被整合到这个系统里面，并成为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显然，当书写技术在书法创作中的权重比较大的时候，所对应的评审自然就会对作品中的“人”和“文”做弱化处理。从“意在笔先”和“临时从宜”关系来说，过分注重形式，同质化书法创作之弊实际上大大压缩了“临时从宜”创作机制的功能和作用，这不仅表现出了“人”的缺失，而且自然趣味也流失了很多。从评审角度来说，近几年评审后的面试环节避免了这方面的许多缺失。但从目前来看，对入围作者的面试似乎是评审过程的一个补充环节，但从“意在笔先”和“临时从宜”关系来说，面试与专家评审环节同等重要，它不仅直接测试作者投稿作品是否存在所谓“真假”的问题，而且还能检测书法创作者在面对偶发性的具体问题时因势利导解决问题的能力。从这个角度说，现场面试的作品与作者投稿的作品同样重要，所有这些环节加在一起才构成了对一个作者创作水平和状态的较为真实的判断。

作品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