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小时候,家里长辈们闲聊时,常会提到一个本家堂叔,说他在山里落了户。
讲述人:胡春喜
文字整理:乡村黑嫂
我小时候,家里长辈们闲聊时,常会提到一个本家堂叔,说他在山里落了户。
后来村里人开始外出打工,农忙之余,可以挣点活便钱。
我脑子一热,想去找堂叔,看他能不能在山里给我找个营生。
当时我五大三粗,身体倍儿棒,不怕出力。
去了后,堂叔非常热情。但当时刚入冬,天气开始变冷,找营生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办成,因此耽误了一段时间。
过了一个星期,他跟我商量,说山里有个粉碎石子的活,准备让我过去给干活的人做饭。
我一听乐坏了,做饭轻松啊,堂叔肯定没少费劲。
见我忙不迭答应,堂叔又苦笑跟我说了下情况。
要是不害怕,就先跟着人家把锅灶粮油菜啥的拉上去,然后我就在那边住下。最多几天,干活的人就会上去,到时候正式开工。
意思是我需要独自在山里住几天?这有啥害怕的?我一口就答应下来。
后面,我跟着车用三趟把东西拉进了山,人家卸完东西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深山里。
而我绝想不到,就在这里,我会碰到一个怪人,她的所做所为,以及所说的话,着实吓坏了我。
就算很多年后想起来,仍然会不寒而栗。
当时,给我安排的住处是个大小两间的房子,外面是厨房,里面极小的一间,留给我住。
送东西的人下山后,天很快黑了下来,山里一片漆黑,风刮得嗷嗷直叫,吹在脸上生疼。
我那时候刚满十九岁,属于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根本不知道啥叫个害怕。
自己做了点饭,吃完后回小屋倒头便睡。
我当时寻思着,既然吃的用的都已经拉上了山,最多三天,他们就会让干活的人上来。
但第二天就出了意外。
转天清晨,我起床后打开门,直接惊呆了。
外面的积雪足足有一尺厚,而且还在下。
山里的雪真是吓着我了,一夜时间,不声不响下了这么多。
抬眼看,雪片如小儿手掌般在空中飞舞,那架势根本不是在飘,而是直不楞蹬往地上砸。
我不由得发了愁,这么大的雪,等于是封了山,下面的人还能上来吗?如果上不来,我岂不是要一个人在这里熬?
当时也没有电话,无法跟下面的人联系,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这场雪足足下了两夜一天,到次日中午时,才变小了一些。
雪是变小了,山里却起了风。
变小的雪在空中来不及落地就被风卷了起来,漫天打着转,眨眼间就冻成了冰砾,打在积雪上,竟然簌簌有声。
我算是彻底死了心,这么大的雪,至少得十天半月上不来人,因为就算上来了,也没有办法干活。
我可有得熬了。
转念一想,反正不缺吃的东西,熬就熬呗,他们总不能让我在这里白费功夫,都要算工。
话是这样说,三天以后,我已经烦得不行。雪停后天没晴,仍然阴沉,风顺着山口子肆虐,那个冷劲就别提了。
我实在是躺得烦,不管能把人脑袋给冻下来的寒冷,决定出去溜达溜达。
换换心情是一方面,万一能碰到只傻到撞树的兔子,或者跑不到的山鸡,也能改善一下生活。
把自己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后,我蹅着雪从屋里出去,顺着个山坡缓慢向上爬。
等到了山顶上,入眼全是白色,下面山沟里的雪被风刮得白茫茫的,像是起了一层雪雾。
我顺着山脊往前走,其实也没有啥目的地,就是乱逛,活动筋骨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往前走了一阵,脚下打滑,崴了一下,顺着山坡就向下出溜。
一直滑了几十米,冷不丁被个冒起来的土包给挡住。
左脚被崴了,疼得我倒吸冷气,好半天才站起来,一动就钻心疼。
完了,完了,这个样子,想回去都困难。
而这地方肯定也没有别人,真要出了事根本不会有别人知道。
边想着,我焦急往四下打量。
这个位置离我住的地方隔了一座山脊,等于是两条并列的山沟。
山体挺高,落差极大,周边长着几棵歪脖子树,由于是冬天,也分不清是核桃树还是啥。
想自己走回去怕是不容易,我暗暗后悔,好好在屋里躺着不行?非得出来,这下怎么办?
心里懊恼埋怨自己时,我突然发觉不对劲。
那个挡住我的土包不对!
因为之前下了几天的大雪,到处都成了白色汪洋。
那这里怎么会有个露出积雪的土包。
积雪当然不会特意把这个土包空出来,能露出来,说明有人打扫。
这地方还有别人!
想到这里,我心中大喜,赶紧把手放到额头上,重新往山沟下面打量。
刚才没注意,这时候一看,在下面不远处,还有两个并列的土包,上面的积雪也被扫得干干净净。
看了一阵,也没看到山沟里有住人的迹象。我悻悻收回目光,刚侧过身,冷不丁看到个穿着粗布褂子的老太太站在一边。
她穿着那种老式的纽襻袄,大腰棉裤,下面还有绑腿带,用来束住宽大的裤脚。
她这么一身打扮,两眼直勾勾站在我一侧,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
当时我差点吓破胆,马上出了一身冷汗,拔腿想逃,却疼得呲牙咧嘴,根本走不成。
她神情木然,指了指不远处。
我眯眼看过去,才发现那边靠着山坡挖了孔窑洞,破旧不堪。如果没有心理准备,冷不丁看到,还以为是野兽挖出来的栖身之所呢。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显,她看出了我脚上有伤,邀请我去窑洞休息。
大雪封山,冷不丁出现个老太太,换谁心里也打鼓,会觉得这老太太不对劲。
问题是,我想走也走不了,脚实在太疼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对老太太点头。
她在前面缓慢前行,我在后面一瘸一拐,慢慢向那孔窑洞而去。
到了边上,我才看清,这孔窑洞旁边还有两孔,只不过坍塌了,上面的土塌陷,把窑洞门全部掩埋。
仅剩的这一孔,门上面的土呈现出松动迹象,看样子,也撑不了几年了。
老太太浑不在意,直接走了进去。
我则经历了很久的心理挣扎,觉得这老太太实在太过怪异。荒山野岭,出现这么个人,换谁心里也忐忑,跟着进去,弄不好会出事。
可不进去怎么办?外面的风刮得脸疼,我脚又崴了,如果不赶紧处理,怕是会留下后遗症。
正在犹豫不决,进了窑洞的老太太在里面冲我招手,示意我进去。
罢了!
我这么年轻,她一个年迈的老太太,我有必要吓成这样吗?
想到这里,我心一横,迈步进了窑洞。
老太太捣鼓了一些草,用东西槌烂后弄成糊状,示意我把鞋脱下来,然后给我糊上,又用个粗布条子勒住。
她也不说话,默默转身开始做饭。
自己种的莜麦面,檊开后先蒸再切成条,配着土豆上锅炒。
炒好后给我端了一碗,我看到,粗瓷碗沿上全是缺口,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
可能人家就是个独自住在山里的老太太,有孩子住在山外,要不然,她吃的盐,用的东西从哪里来?
那我还害怕个什么劲?
接过碗,唏哩呼噜吃了个干净。
又端起旁边一碗水,喝了半碗后,发现底下有泥,伸手就要泼掉。
“别倒!”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老太太突然出声,声音尖利,愤怒异常,阻止我把碗里剩下的水倒掉。
晚了!
我已经把水泼了出去。
她深深叹了口气,望着地上的水发呆。
我偷偷打量她,虽然已经年老,可仍然能看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挺漂亮。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应该就是这样。
我脚疼得不能马上走,老太太也没有赶我,任由我在屋里坐着。她自己则一趟趟出去,把院里积雪装进一个盆子,端进屋里后倒入一个大瓮里。
这是化雪水呢。
山里缺水,这个我知道,但我想不明白,没雪时她怎么吃水?
大瓮满后,化雪需要时间,老太太气喘吁吁坐下来,突然指着山坡上某个地方。
“以前,那地方有口向下滴的山泉水,一天能接几桶。”
我轻轻点了下头,这种情况我知道,就算是现在,也有地方向下滴水。
老太太又指着另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以前,那边住着姓孟的三兄弟。”
我没有在意,老太太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自语个不停。
我开始时没有在意,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回到我住的地方。
但老太太越说越让我震惊,从老太太嘴里,我知道了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出门背一次盐。但现在她老了,已经背不动了。
同时知道了,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十一年。
从出生,到年老,一直住在这里。
以前,这里原本有三孔窑洞,这孔完好的窑洞是她爹娘住。
坍塌的那两孔,其中一孔是爹为她挖出来的,另一孔,则是一个叫振生的人挖出来的。
原本,那是她跟振生完婚时的新窑洞。
但振生没能跟她完婚,那个挡住我的小土包里,躺着的就是振生。
另外两个土包,则是她的爹娘。
她跟着爹娘生活在这里,跟不远处的孟家共用一处泉眼。
孟家三兄弟相继长大,老三看上了她。
孟家对她们家多有照顾,其实都是非常普通又善良的人,但她看不上孟家老三。
平时家里有活,都是孟家老三过来帮着干,真要是忙不过来,孟家老大和老二也会过来帮忙。
如果她能嫁给孟家老三,以后来往会更加方便。
从小她就一直好奇,不知道爹娘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种荒凉而不见人烟的地方。
长大后,她隐约明白过来。
爹娘当年在老家多半出过事,住在这里是为了躲避。
不远处的孟家应该也是同样。
过去,山里有不少这样的逃难人。
振生不是山里人,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到这里时已经快饿死了。
老太太那时候刚满十八岁,从山里把振生背了回来,悉心照顾,使他恢复过来,并且再没有走。
她喜欢振生,不想嫁给孟家老三。
振生也喜欢她,并且挖了孔新窑洞,准备当他们的新房。
孟家不愿意,占了那口泉眼,不让他们用。
这里仅有那么一口泉眼,不让用,怎么活?
振生去孟家理论,三天不回。
爹娘去孟家找人,两天未归。
七天后,山沟里出现三个人,都已经咽了气。
她悲伤欲绝,她难以相信,但这是事实。
孟家并没有人过来说什么,可一切都不用说,她全明白。
她把振生和爹娘一个个从山沟里背上来,找了三个地方,挖出坑,把三个人分别放了进去。
她亲手送走了爹娘和振生。
然后,她就死了。
人还活着,心死了。
半个月后,天降大雨。
她提着一把爹用来砍柴的刀出了门。
天亮雨停,她把卷刃了的砍柴刀扔进了山沟。
孟家从那时候绝了户。
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枯灯长夜,寒来暑往,守着三个土包,一年又一年,熬过了六十多年。
六十多年,一个甲子。
她就这样慢慢熬。
不远处的三个土包,从来没有长过草。
那里住着她最近和最爱的人,她得用一辈子去打扫。
老太太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惊肉跳。
怪不得她看到我倒水会那么大反应,因为水对于她来说,太过重要。
我觉得必须离开,回到我原本该住的地方去。
老太太没有挽留我,还拿了一些自己积攒的草,叮嘱我怎么捣,怎么抹。
我慌乱点着头,带着老太太给的东西出了窑洞,忍着剧痛慢慢向山坡上爬。
到了山顶时,我回头看,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窑洞门口,像是雕塑般一动不动。
她仍然活着,但我知道,她的心在六十多年前已经死了。
回到住处后,我等了十天,老太太送的草很管用,脚好的时候也等来了人。
他们说由于大雪,冬天不开工了,我便跟着他们下山,从那时候,再没有见过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太太。
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她,想起她漫不经心说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话。
一想到多年前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我便会不寒而栗。
那时候的她,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愤怒,在雨夜举起了砍柴刀。
整整一夜,柴刀卷了刃,她则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那孔窑洞是她的家,也是她以后的墓室。
她是坏人吗?我不肯定。
她爹娘和振生是坏人吗?我不确定。
孟家人是坏人吗?我不笃定。
那怎么就弄成了如此局面?没人能够回答,山里只有呜咽的风。
这漫山野花,夏天的雨,以及冬天的雪,全都是她的墓志铭。
这些墓志铭无声告诉我。
生是沧海一粟。
死是荒山大雪。
性是七贞九烈。
命是轻如草芥。
爱是悲痛欲绝。
恨是声嘶力竭。
情是同枕共穴。
仇是身殁名灭。
此情凄凄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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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乡村黑嫂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