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鲁豫皖四省交汇之地,天高地迥,人情如土。人们把日子过得如同脚下的黄土地,既厚且实,也沉甸甸地压着许多过往的旧物。昨日之阳煌煌如金箔,贴满了整个记忆的天空,却终归晒不干今日潮湿的衣衫。
苏鲁豫皖四省交汇之地,天高地迥,人情如土。人们把日子过得如同脚下的黄土地,既厚且实,也沉甸甸地压着许多过往的旧物。昨日之阳煌煌如金箔,贴满了整个记忆的天空,却终归晒不干今日潮湿的衣衫。
皖北平原上,村口老槐树下常有老者枯坐。张老汉便是这般人物,半生赶骡马走四省贩货,骡铃叮当响彻三十载。如今柏油路早取代了黄土道,大卡车呼啸着碾碎了他昔日的荣光。他却依旧每日擦拭那套锈迹斑斑的鞍具,油光锃亮地悬在堂屋正中,如祭祀先人的牌位。儿子为他买了智能手机,教他看货运平台接单,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确认”键上悬了半晌,终究摆摆手:“管乎?老了,管不动了。”那套鞍具在阴影里幽幽地反着光,像一枚生锈的勋章,别在他不肯卸甲的心口。
离此三百里,微山湖的芦苇荡深处,渔人李老大的木船在岸边朽着。儿子在徐州城开了家水产公司,置办了带冷库的机动船,几次三番要接他进城。他摸着船帮上岁月磨出的凹痕,那是三十年来撒网收网的印记,比掌纹更深。新船第一次试航那日,他蹲在旧船篷里修补一张破网,梭子穿行如飞,线头在光影里跳跃。儿子在机动船上喊:“爹,这网早过时了!”他头也不抬:“网破了还能补,船旧了还能修。城里那铁壳子,坏了你找谁?”湖风掠过,新船马达轰鸣远去,他手中的梭子忽然顿住——原来不是网需要补,是他自己需要这张网,网住那些正在消散的湖上晨昏。
交界之地的人,骨头里都掺着四省的土。鲁南的耿直,豫东的朴拙,苏北的精明,皖北的韧劲,在血脉里搅成混沌的河。思想不在同一高度,原是寻常事。徐州城里的年轻夫妻为幼儿教育争执,妻子要送去双语幼儿园,丈夫蹲在门槛上卷烟:“俺爹大字不识,不也把俺养得杠赛来?”皖北小媳妇网购买件时髦衣裳,婆婆摸着料子撇嘴:“这布透亮,赶不上俺当年织的粗布耐穿。”观念碰撞如碎瓷迸溅,割出细密的伤痕。可饭桌上热腾腾的烙馍一卷,大葱蘸酱一分,热腾腾的稀饭呼噜下肚,那些碎瓷又被日子的黏浆糊住了。
三观差异在这片土地更如四季轮转般自然。豫东老坟前,王家兄弟为迁坟闹得脸红。老大按老规矩请风水先生测吉穴,老二梗着脖子:“人都烧成灰了,还讲究这些?”先生端着罗盘的手微微发颤。老大忽然从怀里摸出半块发糕塞给弟弟:“咱爹走前留话,说坟头得朝南,让你冬天上坟少喝西北风。”老二捏着发糕,土坷垃般的硬壳忽然裂开缝——原来那些固执的方位里,藏着他从未读懂的暖意。
前年夏末,我随医疗队进芒砀山区。村里老妇守着瘫痪的老伴,二十年未离床前。城里来的志愿者姑娘轻声劝:“送养老院吧,您也歇歇。”老妇用湿布擦着老伴的手,沟壑纵横的脸映着煤油灯:“闺女,你看这手——当年开山修渠,这手攥钢钎震得虎口裂血,是为全村人挣活路啊。”她忽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梆子戏,调子缠绕着药味在土屋里盘旋。姑娘眼眶红了,不再言语。三观如参商永隔,可生命深处某种东西在昏黄的灯影里默默致意,比语言更深沉。
生活终究要向前看,如泗水奔流,不滞昼夜。交界区的人们深谙此理。丰县果园里,赵老伯的梨树染了枯叶病,儿子要全伐了改种大棚草莓。他摸着皴裂的树干,想起三十年前新婚时栽下这些树苗的清晨。斧头举起时他背过身去,听见树木倒地的闷响,如骨节断裂。可当冬日第一茬草莓在温室里羞红脸颊,他摘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那滋味竟冲淡了梨花的旧梦。放下不是背叛,是腾出手来捧接新的露水。
微山湖畔,最后一代船匠孙师傅收了徒。少年人用电脑设计船型,激光切割木板。孙师傅摩挲着祖传的墨斗,忽然将其锁进木箱:“老物件该歇着了。”他教徒弟在平板电脑上画线,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屏幕,如老树抽出新芽。夕阳熔金,新船龙骨在船台上泛着树脂的清香,老墨斗在箱底静默,像一枚功成身退的印章。
前日过萧县,见晒场上有妇人晾衣。前夜暴雨忽至,半场麦子泡了汤。她却将受潮的衣衫重新浣洗,拧干的水珠在阳光下迸出七彩。“昨天的日头再毒,也晒不干今早的露水衣裳。”她抖开一件蓝布衫,水迹在青石板上蜿蜒如溪,“洗洗晒晒,日子总得往前赶。”
四省交汇的风掠过原野,带着麦香、湖腥与尘土的厚重。人们弯腰在土地里播种时,背上的衣衫总被汗水与晨露浸透。他们懂得,与其守着昨日晒衣的竹竿叹息,不如把今日的湿衣重新浸入生活的河流。在揉搓涤荡之间,在滴水成线的时刻,生命之衣终会在新阳下舒展,散发出洁净而坚韧的光芒。
昨日的太阳沉入芒砀山后,明日的晨曦已在微山湖面荡漾。
来源:爽朗的唐诗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