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三年的夏天,阳光热辣辣地铺在水泥地上,院子里的老槐树都没了声息,只有蝉儿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兄妹之间
那封考研录取通知书到家的那天,我正站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服。
九三年的夏天,阳光热辣辣地铺在水泥地上,院子里的老槐树都没了声息,只有蝉儿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母亲的脚步声急促地由远及近,像是踩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录取了!录取了!"母亲挥舞着信封,满脸喜悦,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接过通知书时,手却不住颤抖,那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
心脏"怦怦"直跳,耳边回响着高考结束那天,我对自己的承诺: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改变命运。
那一刻,我以为生活终于要转向新的方向,像是冬天里看到了第一抹春色,直到妹妹含着眼泪走到我面前。
"哥,你不能去。"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几乎被院子里邻居家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淹没。
"咱家供不起两个大学生。"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我从喜悦中浇醒。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通知书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像是一块烫手的烙铁。
父亲是矿上的工人,八十年代末被誉为"顶梁柱",那时他总爱穿着藏蓝色的工装,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那是他的骄傲。
每当他从矿上回来,一身的煤尘还没洗净,就会从衣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分给我和妹妹。
"爸爸的大学生,以后有出息啊!"他总是这样说,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
可随着国企改革,下岗潮席卷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父亲那双曾经握过风钻的手,如今只能提着修鞋工具箱,在街头巷尾修补别人的破鞋。
那双手上的老茧从未消失,只是磨出了新的形状。
妹妹比我小两岁,今年刚考上省内一所二本院校。
她从小就聪明伶俐,上学时老师总爱把她叫到办公室,表扬她的作文写得好。
而我,只会埋头苦读,是个"老黄牛"式的学生,成绩不差,但也从没有特别出彩过。
在父母眼中,妹妹是那颗夜空中明亮的星,而我只是默默燃烧的灯芯。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凝重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咱们家能供一个大学生就不错了。"父亲坐在饭桌前,烟头的火光在暗处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疲惫的脸庞。
"你妹妹年纪小,以后结婚都需要钱,你是男孩,吃点苦不要紧。"父亲的话音未落,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再说了,你小子皮实,在外头闯荡闯荡也好,男人嘛,不经点风雨,咋能成材?"父亲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愧疚。
我盯着桌上缺了口的搪瓷碗,感到一阵窒息,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
碗里的白菜炖豆腐已经凉了,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母亲一声不吭地擦着眼泪,小心翼翼地看向我,那目光里满是心疼和无奈。
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已被决定,就像那条在天上飘着的破旧风筝,线断了,没了归处。
"行,我去打工。"我放下筷子,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秋风吹过的树叶。
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我叹息。
北京和大连之间的绿皮火车上,我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
一个高中同学在大连一家电子厂当了小组长,说能帮我介绍工作。
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北方平原逐渐变成了起伏的山丘,再到蔚蓝的海岸线。
而我的心却随着距离的拉远变得麻木不仁,像是冬天里被冻住的河流。
母亲临行前塞给我的那个旧布包里,装着她亲手缝制的棉背心和一双厚袜子。
包里还有一个小铁盒,打开来是我和妹妹的合影,那是我高考前夕,妹妹偷偷用同学的相机给我们拍的。
照片背面用稚嫩的字迹写着:"哥,加油!"看到这三个字,我的眼眶湿润了。
车厢里挤满了外出打工的人,他们的眼神和我一样,充满了对未来的彷徨与期待。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特有的目光,仿佛整个中国都在拔腿狂奔,而我们这些人,正在被这股浪潮裹挟着前行。
"老乡啊?"对面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消退。
"嗯,北方来的。"我淡淡地回答。
"一样一样,俺也是!"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看你这模样,像是读书人啊?"
我苦笑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俺就初中毕业,家里穷,上不起学啊!"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却透着坚定,"不过没关系,到了大连好好干,攒够钱回家盖新房!"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负,只是形状不同罢了。
夜深了,车厢里的灯光昏黄,大多数人都睡着了,只有轮子与铁轨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回荡。
我靠在窗边,望着远处偶尔闪过的灯光,思绪如同窗外的风景一般飞速掠过。
记得高中那会儿,我和妹妹一起去市里的新华书店,她总爱看那些文学杂志,而我则埋头于理科习题集。
那天我们偶然翻到一本《大学生活》的杂志,里面有各大高校的照片,美得像是仙境。
"哥,你说我们能考上大学吗?"妹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肯定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兄妹俩一起考,一起上大学!"
那时我们多天真啊,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摆脱这座小城的束缚,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可现实却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日子过得飞快,像是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到宿舍。
"老马,你手快,这批次的插件给你加工!"组长拍拍我的肩膀,递过来一堆电路板。
我默默点头,手指在电路板上飞舞,眼睛几乎不眨一下。
厂里的人都说我是"工作狂",却不知道我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好忘记那些心事。
每个月我都会寄钱回家,留下几张薄薄的票子给自己,刚好够买几本二手教材。
也许,我的研究生梦暂时搁置了,但我不想让自己的大脑生锈。
"马哥,听说你是大学生啊?咋来这打工了?"宿舍里的小王好奇地问道。
我苦笑一声:"家里供不起,只能先出来挣钱。"
"那你妹妹?"小王接着问。
"她在上大学。"我的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
"哎呦,你这当哥的,真是仗义啊!"小王拍着我的肩膀,满是钦佩。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继续看书。
仗义吗?我不知道。
也许只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不得不走这条路罢了。
有时候我会收到妹妹的信,她会写下学校里的趣事,同学间的友谊,还有她的课业进展。
每每读到这些,我都会感到一阵欣慰,至少她的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但信的末尾,她总会问:"哥,你什么时候能继续念书?"
这个问题,我从来不在回信中提及。
某个周末,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专业书籍,正好碰到一位大学老师在那里查资料。
看到我桌上的书,他有些惊讶:"年轻人,你对这方面感兴趣?"
我点点头:"我本来考上了研究生,但家里条件不允许,只能先出来工作。"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可惜了,你这样的学生,我们学校正缺。"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脑海中回荡着那位老师的话。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那个本该属于我的未来,现在正被谁过着?
第二年春节,我回了一趟家。
小城依旧冷清,只是街上多了几家新开的店铺,橱窗里摆满了当时流行的"摩托罗拉"BP机。
妹妹也回来了,比我离家时瘦了一圈,却多了几分书卷气。
"哥,我在学校参加了学生会,还拿了奖学金呢!"她兴奋地告诉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摸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真棒,我就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在工厂里加班加点,累得腰酸背痛,就为了多挣点钱寄回家。
也没有告诉她,我每晚睡前都会翻看那本考研通知书,直到纸张变得起皱发黄。
那个春节,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年夜饭。
饭桌上,父亲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眼角的鱼尾纹也深了几分。
母亲的手更粗糙了,夹菜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边缘都是开裂的,想必是冬天干活受了凉。
"儿子,在外面还习惯吗?"父亲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声音有些颤抖。
"挺好的,厂里待遇不错。"我笑着说,不想让他们担心。
晚上,妹妹悄悄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个信封:"哥,这是我的奖学金,你拿去用吧。"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里面大概只有几百块钱,却沉甸甸的,像是压在我心头。
"不用,你留着吧,我现在挺好的。"我推回给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哥,是我抢走了你的机会。"妹妹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慌忙安慰她:"别胡说,这不是谁抢谁的问题,是家里实在困难。"
"我知道你多想上研究生,我听到你那晚在屋里哭了。"妹妹抽泣着说,抬起头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等我毕业了,我一定会帮你圆梦。"她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在立下誓言。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拥抱了她,任由眼泪无声地落下。
春节过后,我回到了大连,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然而那个信封,却被我带走了,藏在那个装有照片的铁盒里,成为我最珍贵的秘密。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我正在厂区附近的小饭馆吃晚饭,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九十六年经济蓬勃发展,大学毕业生就业形势一片大好……"主持人的声音传来,让我想起妹妹也要毕业了。
走出饭馆,偶然路过大连一家高档酒店,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妹妹正坐在毕业聚会的人群中,笑容灿烂,像是盛开的花朵。
我想转身离开,却被她看见了。
"哥!"她追出来,拉住我的手,眼中满是惊喜和不可思议。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诧异,明明没告诉她我在大连工作。
"我们系主任是大连人,知道我家情况,特意安排我来这里实习,好找工作。"妹妹解释道,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
我们找了一家小茶馆坐下,她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哥,我帮你申请了助学金,学校同意你复学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文件夹,里面赫然是一份辽宁大学研究生院的复学通知书。
"怎么可能?"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三年一直在勤工俭学,申请各种奖学金,还在假期做家教,把能省的钱都省下来了。"妹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星光。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来我们学校讲座的辽大教授,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他很感动,帮你申请了特殊名额。"
我的手微微颤抖,打开通知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和入学日期:1996年9月1日。
"这下你可以重返校园了,哥!"妹妹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期待。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小的肩膀,承载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努力。
回到家,父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眼中含着泪水。
"当初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家里连妹妹的学费都凑不齐。"母亲抹着眼泪,苍老的脸上满是愧疚。
"是你妹妹说,如果你不上学,她也不上。"母亲的声音哽咽着,像是多年的愧疚终于找到了出口。
父亲的手上满是裂口,那是修鞋留下的痕迹,他第一次抱住我:"儿子,爸对不起你。"
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多年来的怨气和不解,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原来,我以为的"偏心",只是生活的无奈;我以为的"放弃",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爱。
"爸,你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我轻轻拍着父亲的背,感受着他肩膀的颤抖。
餐桌上,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开心地聊起未来。
父亲说厂里最近有复工的迹象,可能会让一些老工人回去;母亲则开了一个小裁缝铺,生意虽然不大,但也能补贴家用。
妹妹已经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做翻译,工资足以支撑我的学业。
"妹,这样我过意不去。"我有些愧疚地说。
"哥,你忘了吗?当年是你放弃了机会,让我先上学。"她坚定地看着我,"现在轮到我帮你了。"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个藏了三年的铁盒,里面是妹妹给我的奖学金和我们的合影。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笑容依然灿烂,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钱还是原封不动,我从未舍得用,因为那代表着妹妹的心意,比金钱更珍贵。
"哥,这钱你一直没用?"妹妹看着铁盒,眼眶微红。
"嗯,我想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再用。"我笑着说,"现在,正是时候。"
重返校园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九月的阳光洒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踏入了梦寐以求的象牙塔。
图书馆里,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书籍,弥补这三年来错过的知识;教室里,我专心致志地听每一堂课,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同学们都以为我是应届毕业生,只有我知道,为了今天,我等了多久,又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什么。
妹妹每个月都会寄钱来,信中总是充满鼓励的话语:"哥,加油!我们马家终于要出两个大学生了!"
我努力学习,不仅为了自己的梦想,更是为了不辜负妹妹和父母的期待。
两年的研究生生涯,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被导师推荐到一家知名企业工作。
五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和妹妹一同站在领奖台上。
我因为在科技创新领域的贡献获得了市级科技进步奖,而妹妹则因为出色的外贸工作获得了"优秀青年"称号。
台下坐着我们的父母,母亲手里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眼泪,父亲则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骄傲。
"马书记,您儿女真出息啊!"邻座的领导夸赞道。
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矿上的风光岁月。
领奖后,我们一家去了城里最好的餐厅庆祝。
酒过三巡,父亲举起杯子,眼中噙着泪水:"老马我这辈子,没啥出息,但培养出你们兄妹俩,值了!"
妹妹轻声说:"爸,没有您和妈的付出,哪有我们今天?"
我也举杯,向父母致敬:"爸妈,谢谢你们给了我们生命,更给了我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照亮了那段艰难却珍贵的岁月。
或许,生活就像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有时会遇到激流险滩,但最终,它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
而在这條河流中,家人就是那坚固的堤岸,无论风吹雨打,始终不离不弃。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