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江是中国第三大河,岭南第一大川,自古是联络两广的水上交通要道和经济命脉。西江流域历史悠久,人文荟萃,自秦代起就载于正史。由于西江水系复杂,历史上其正源的认定多有争议,其命名也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有嬗变。本文主要围绕“西江”的得名,考察相关区域的历史地理演变与历史
西江是中国第三大河,岭南第一大川,自古是联络两广的水上交通要道和经济命脉。西江流域历史悠久,人文荟萃,自秦代起就载于正史。由于西江水系复杂,历史上其正源的认定多有争议,其命名也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有嬗变。本文主要围绕“西江”的得名,考察相关区域的历史地理演变与历史文化背景,对于理解其在区域历史、文化交流和地理环境中的作用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苏若阳,东莞理工学院讲师。
摘要:如今广西境内的郁江以及郁江口以下的两广西江干流,在唐代以前通称“郁水”。后起的“西江”一名,孕育于南北朝时期,确立于唐代。宋代以后,“西江”取代“郁水”,成为西江段的通称,随后该名称逐渐涵盖整个西江水系。“西江”之名的确立,与岭南区域性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广州的巨大影响力密不可分。
珠江水系中的西江
珠江是西江、北江、东江和珠江三角洲诸河4个水系的总称。珠江流域的主干流为西江,发源于云南曲靖马雄山,流经云南、贵州、广西、广东,其主体在珠海市磨刀门水道注入南海。自源头至入海口,西江的主要河段依次被称为南盘江、红水河、黔江、浔江、西江。南盘江包括源头至贵州望谟双江口河段,全长914千米。南盘江与北盘江在双江口汇合为红水河,由此至广西象州三江口,全长659千米。三江口下流至广西桂平郁江口这一河段称为黔江,全长122千米。黔江、郁江汇合处至广西梧州桂江口段称为浔江,全长172千米。桂江口至广东三水思贤滘的西滘口,为西江段,全长208千米。狭义的西江指西江水系的下游,即西江段。西江是中国第三大河,岭南第一大川,自古是联络两广的水上交通要道和经济命脉。西江流域历史悠久,人文荟萃,自秦代起就载于正史。西江水系复杂,历史上其正源的认定多有争议,其命名也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有嬗变。尽管文献记载较多,但此前学界对于“西江”的得名只有粗略的认识,缺少专门论述。本文主要围绕“西江”的得名,考察相关区域的历史地理演变与历史文化背景。
肇庆市端州区西江羚羊峡
关于“郁水”
(一)古人所认知的“郁水”及其范围
考察“西江”的得名,绕不开“郁水”这一个古老的河川专名。古之“郁水”,与今日仍在使用的广西境内的“郁江”之名有传承关系,但二者的内涵已有所不同。古人所理解的“郁水”是包括现代的郁江及其下游的西江干流的全流域通名,这说明郁江及其上游在历史上长期被视为西江流域的正源。确定复杂河流的正源,至今仍然是一项有难度的工作,既需要做大量的田野考察和测绘计算,也要综合考虑多种因素。目前,西江源头多被认为是南盘江,重要依据是“河源唯远”原则,也即南盘江的源头与西江入海口的距离最远。然而在古代,人们受制于客观条件,只能在有限的认识范围内模糊判断河流的源头,结论或与现代不同。如古人长期认为长江的源头是岷江,有所谓“岷山导江”之说,这似乎说明古人考虑了河流走向因素。河流走向对于现代水系的划分以及河流源头的确定,仍然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今天的郁江被视为西江支流,只是古代“郁水”的一段。郁江与黔江在广西桂平合流为浔江,即西江干流。从合流之处的整体水势看,浔江主要沿着郁江的流向,二者均流向东北,而不是像黔江一样往东或东偏南方向。古人也许因此而认为郁江“主导”了汇合后的河流流向,故以之为河流上源。此外,郁江及其上游邕江流经广西腹地,包括今广西南宁、贵港等,盆地平川较多,自秦代起就进入中央版图,并得到有效经略。而黔江上游的南盘江、北盘江主要流经云贵高原,其大部分地区在元明以前多被羁縻统治或地方政权管辖,中央势力介入有限,生产开发水平也更低,古人自然难以深入认识。再就岭南而言,秦代平定岭南需要依赖湘桂通道,首先要南下经过广西,然后折转向东至广东。因此,中原接触广西地区略早,也更早了解流经广西的河流。由于河流走向及历史地理因素,“郁水”长期被古人视为河流正源,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包括西江段在内的下游河段的总称。
(二)“郁水”之“郁”的含义
“郁”的含义尚无定论,有的学者从民族语言的角度解读。徐松石认为,古郡名“郁林”之“郁”是“越字云字的异译”。覃凤余、林亦认为,现代广西的“郁江”“邕江”用壮语来解释就是“大江”之意。以上学者的分析有一定道理。笔者以为,从汉语的角度解释“郁”,也可备一说:西汉的郁林郡位于今广西贵港、玉林一带,“玉林”正是由“郁林”简化而来。郁林郡在秦代为桂林郡。“郁”在汉语中有茂盛、芬芳之意,“郁林”与“桂林”的意义也比较吻合。所以,无论是郁林还是桂林,都可能反映出当时广西中南部的地理与植被面貌。若以此理解,“郁水”则为葱郁芬芳之水或者流经郁林、“郁”地之水。
(三)有关“郁水”的文献记载
“郁水”一名,出现很早。直至唐代,“郁水”(包括郁溪、郁江水等)还是包括西江段在内的河道正式名称。兹略举几条历代文献中涉及“郁水”的史料。
郁水出象郡,而西南注南海,入须陵东南。(《山海经·海内东经》)郁水首受夜郎豚水,东至四会入海,过郡四,行四千三十里。(《 汉书·地理志》)漓水亦出阳海山,南过苍梧荔浦县,又南至广信县,入于郁水。(《水经注·漓水》)其(笔者按:岭南道)名山有黄岭及郁水之灵洲焉。(《唐六典》·卷三)除古称“郁水”,西江有时也被认为还有一个别称“牂柯(牂牁)江”。“牂柯江”的具体所指尚无定论,但大致可以认为是一个靠近上游的河流名称,地在云贵高原或其东缘,主体在古夜郎境内。《史记·南越列传》云:“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其大意是说,发动夜郎兵从牂柯江顺流而下,都在下游的番禺集合。这里说的“牂柯江”应该是指夜郎兵出发地所在的上游,不能据此认为集合地所在的下游番禺河段仍称“牂柯江”。确切而言,“牂柯江”不能算作西江的古称之一。
“西江”的得名及其发展演变
珠江干流西江,总体由西向东,略偏南,注入南海。就东西而言,与长江的总体流向类似。西江下游的广州,也正如长江下游的吴地一样,长期作为区域中心。这些相似之处使两条河流可能出现相同的源于方位的别名。因此,“西江”的得名可谓势所必然。
先秦典籍《庄子》中已有“西江”之名:
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庄子·外物》)历代文献中“西江”出现较多,所指不一,兹不赘述。但多如上例所示,是指长江。文学作品中的“西江”也常与湘楚、吴越、东海等与长江相关的地理名词并用。后来,“西江”也泛指江西地区。然而,文献中常见的“西江”,真正指向珠江流域西江的用例要少得多,需详细求索。笔者下文所据文献用例均与珠江干流有关,据其对“西江”的得名史进行分期。
(一)孕育期
目前所见的早期用例出自南朝史籍。如:
先是,遣费沈伐陈檀,不克,乃除勔龙骧将军、西江督护、郁林太守。(《宋书·刘勔》)所部安化二县元不宾,高祖讨平之。寻监西江督护,高要郡守。(《陈书·高祖本纪》)安都……又进号平南将军,改封西江县公。(《陈书·侯安都》)然而,该时期的“西江”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出现在“西江督护”这一辖区或者官职名中,此外也有一例为“西江县公”。南朝时期,西江督护管辖广州以西直至广西中东部一带。这里的“西江”主要是一个地域概念,虽与河流有一定联系,但不能完全认为是河流名。在文献中也发现2例,看似为“西江”独用的情况:
高祖与众军发自番禺。是时萧勃为定州刺史,于西江相会。(《陈书·高祖本纪》)广州西江督护高祖在广州……及平李贲,高祖旋师,颖隶在西江,出兵多以颖留守。(《陈书·胡颖》)这2例需要细加辨别。第1例“于西江相会”。首先,很难认为是“高祖”与“萧勃”正好在江面上相会。其次,若认为是在江畔相会,则理应标出江畔所属的地点或地名,而不是很突兀地说成“西江相会”。因此,可以理解“于西江相会”中的“西江”是地区或辖区名,而非河流名,该句实际是说在西江督护的辖区内相会。第2例“隶在西江”显然也是指隶属于西江督护。总之,南朝时期的“西江”一般指地区,并不直接表示西江之名。这一时期可以认为是“西江”一名的孕育期,但未表明“郁水”已经别称“西江”。
(二)确立期
唐人写“西江”的诗句不少,但多指涉长江流域。只有个别诗歌所言“西江”可以确信是指向珠江流域,笔者有必要特别说明。
一是张说《端州别高六戬》:
壤同羁窜,途中喜共过。愁多时举酒,劳罢或长歌。南海风潮壮,西江瘴疠多。于焉复分手,此别伤如何。张说唐长安三年(703)九月,因揭露张易之诬陷魏元忠之阴谋忤旨,被配流钦州。在岭外岁余。中宗即位(705),召拜兵部员外郎。《端州别高六戬》当作于该时期。颈联“南海”与“西江”相对,都是岭南标志性的意象,也都是江海范畴,此“西江”也与题目中的“端州”(今广东肇庆)相呼应,因此无疑是流经今肇庆市的西江。
二是宋之问《发端州初入西江》。唐神龙元年(705),武周朝时被宠信的学士宋之问受武则天退位失去靠山的影响,被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参军。这首诗描写了被贬途中在端州初入西江的景象。从诗题即可确认,此“西江”显然也是流经今肇庆市的西江。
以上二首诗的写作年份相差无几,都值盛唐之际。其中的“西江”都与今肇庆、云浮等广州西部地区相联系,正是指向西江流域下游,即西江段。肇庆、云浮正是南朝时的西江督护辖区,这表明:“西江”已经从地域概念转为河流概念。
如果说诗歌中的“西江”还有文学创作成分,作为史料例证稍逊的话,那么中唐时期李吉甫所作的《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五则有4例更有力的例证:
州(笔者按:端州)当西江入广州之要口也。西江水经县(笔者按:端溪县)南,去县五十二步。郁水,一名西江水,经县(笔者按:悦城县)南,去县十步。县(笔者按:戎城县)北临西江水。《元和郡县志》是舆地著作,其用例足以表明“西江”之名已经确立。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以上4条文献所提及的州县的地理位置与“西江”的关系。在这些“西江”流经的州县中,戎城县城址的方位最靠西,位于今梧州市龙圩区。这里恰好是现代西江水系浔江段与西江段分界线略靠西的位置。再往西的州县河段,《元和郡县志》却不称“西江”,说明当时“西江”一名限用于部分河段,即西江段。
综上可知,西江段确立“西江”或“西江水”之名,可追溯至唐代中期。不过,唐中期时“郁水”依然是西江段的正式名称之一。如比戎城县的位置靠东的苍梧县、都城县(今云浮市郁南县一带),仍被描述为“郁水南去县八里”“郁水经县西,去县一里”。“西江”还没有完全替换掉“郁水”。
(三)通行期
宋代开始,“郁水”之名虽然仍在使用,但多用于转引古籍文本,实际已成为古称。这时“西江”实质上已取代“郁水”,成为西江段正式、通行的名称。如:
九年十一月,以安南行营将士疾病者众……又以西江运粮获应,命本州长吏往祭龙祠。(《宋史·志第五十五》)城(笔者按:苍梧)西南有大江,江即黔、郁二水,合流于浔州府城东,为浔江;入府界,东经立山下,又东经此,与桂江合,谓之三江口,下流为广东之西江。(《明史·地理志》)夏四月西江水溢。(清嘉庆《三水县志》·卷十三)从宋代起,“西江”概念还逐渐向广西境内延申,泛指西江水系(流域)。明代后期开始,这一趋势更加明显。以下文献用例中的“西江”纵贯两广,乃至囊括了支流所经州县,俨然是一大流域。如:
惟西江,如融、柳、象、浔、藤等州,皆在此江之滨,直透南海。(宋《可斋续稿》·后卷九)皇上命督学广右,明年春巡视西江,至宾州。(明万历《宾州志》·卷十二)牂牁江,即郁,今西江流域是也。(清宣统《开平县乡土志》)广州影响力的提升与
“西江”得名的历史地理动因
“西江”得名最关键的历史与地理动因均指向广州。顾名思义,“西江”乃“广州以西之江”,江水也是自西奔东而来。地理动因较为单纯,且只是命名的必要条件,无须赘言。况且,古老河流一般不以方位称之,而是有独特的专名,如“江河淮济”四渎。即便以方位称之,方位坐标也并非天然统一。大而化之,至少存在上游坐标和下游坐标。据上文考察,古名“郁水”来源于上游坐标,今名“西江”则来源于下游坐标。问题的关键在于:广州何以最终被重视成为河流的下游坐标,乃至全流域最关键的坐标?这自然与广州历史影响力的提升有关。历史动因是“西江”脱颖而出、确立正名的关键所在,值得进一步探讨。
秦汉时期,有“郁水”而无“西江”。广州其时虽已是岭南大城,但历史地位尚不突出。秦代平定岭南需要依赖湘桂通道,主力南下首先要经过广西,然后折转向东至广东。中原接触广西地区略早,也更早了解流经广西的河流,因此“郁水”为人所知。广州作为河流下梢的海滨之地,也几近于秦汉中央控制地区的末梢。广西东部与两广交界地区(汉苍梧郡治所广信一带)则负有南控交趾,东御南海的重任,地位不下于广州。
南北朝时期,南朝的政治中心在长江下游,距广州更近,对岭南东部的控制力也更强。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东部的影响力已超越作为边境地区的岭南西部。尽管岭南大部分地区的开发程度仍然很低,但广州城代表着岭南最大的一处中央势力,城镇以外的广大西江地区则主要生活着俚僚等土著居民。广州作为控制西江和交趾地区的重镇,具备成为西江地区地理坐标的资格。如上文所述,该时期是“西江”得名的孕育期,作为地区名而非河流名的“西江”登上了历史舞台。
唐代南北统一,全国有较长时间的安定局面,为广东经济社会的发展繁荣提供了有利条件。广东虽然仍被很多被贬谪的士人视为蛮荒之地甚至畏途,但内部族群融合加速,南北文化交流增多,开发力度远大于前代。各个方向往来广州的水陆道路都已相当成熟,广州成为四方交通要冲和人员物资的集散地。广州作为岭南区域中心的地位已经稳固。在此背景下,更通俗、理据化程度更高的“西江”逐渐在流域下游替代了“郁水”。“西江”名副其实成为“广州以西之江”。
宋代,广东历史文化的发展有了显著突破。北方移民大量南迁,广东各地人口总体呈现增多态势,充裕的劳动力和先进的生产技术促进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海内外贸易交通更加发达便捷,以广州为中心的珠三角,成为全省的经济中心。人口和经济的发展促进了文化的演进,《南海百咏》之类的作品显示出一种具有新鲜气息的广府文化认同。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明代广东还取得一定的学术话语权,出现了陈献章、湛若水等一批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儒家学者。这些学者多为广州府人士,进一步推动广州成为人才和文化高地。这一时期,西江成为连接两广、远至云贵的重要商路,也是岭南文化传播的“高速公路”。广州在岭南的影响力达到空前高度。在此背景下,“西江”之名得以远播,广为接受。“西江”能够固定为河流名称且涵盖整个流域,显然与广州巨大的历史影响力及其收纳西江、北江、东江三江的独特地理位置密不可分。
责任编辑:涂云平
本文来源:《岭南文史》2025年第1期
来源:若竹说语录谈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