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伟:就势而为

B站影视 2025-01-22 15:01 2

摘要:采访这天他穿着宽松的毛衣,说话不紧不慢,白天已经完成了若干工作,到傍晚接受我们的采访时,他显得很放松,把椅子拉到落地窗边。“就闲聊天呗?我们这样一边看看窗外,一边聊好不好?“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2024年,于和伟拍了三部剧,到年底终于有了十几天的休息时间,他拔了颗智齿,点了个痦子,“刚缓过来。”

采访这天他穿着宽松的毛衣,说话不紧不慢,白天已经完成了若干工作,到傍晚接受我们的采访时,他显得很放松,把椅子拉到落地窗边。“就闲聊天呗?我们这样一边看看窗外,一边聊好不好?“

这种有点懒洋洋的状态,部分也是有意如此,有别于他的角色们,比如12月刚播完的电视剧《我是刑警》中干练的刑警秦川。

我们的提纲里有个问题:演了二十多年戏,有没有经历过职业倦怠期,如何对抗?“我想把这个问题放到第一个问题。”他笑笑。“我现在就是倦怠期。”

这一年拍的三部戏,他都是扛戏的主角,上一部超期了,下一部等着他开机,他就算再想休息也必须打起精神。

年过五十,他感受到物理上的衰老。2022年拍一部战争戏时,他上蹿下跳,半月板受伤,去医院检查完,结论是损害三级,建议手术。说白了,这是退行性的变化,年龄到了,身体不像年轻时容易养好。

上一次我们采访于和伟是七年前,他因《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2017,以下简称《军师联盟》)中的曹操一角收获众多观众喜爱。七年过去,他的成绩包括但不限于:凭借《觉醒年代》(2021)中的陈独秀一角获得了白玉兰视帝;与张艺谋合作了《悬崖之上》(2021)和《坚如磐石》(2023);主演并监制了影片《二手杰作》(2023),演一个被文学理想压得变形的中年失意人,充满了辛辣的、砍向自己的幽默;2024年,主演的电视剧《城中之城》和《我是刑警》分别于春天和冬天播出;除此之外,拍完待播的作品还有杨亚洲导演的《深海1950》、张永新导演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和郑晓龙任总导演的《惊变》等。

看起来他到了一个男演员最好的阶段,没想到采访一开始他就提到了倦怠,也可以想象——累,戏和戏之间整休时间不充分,伤病,“收工回来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说实话,精神头不够了。精神头到底是什么?其实是内在的激情,多巴胺。”

但倦怠转瞬即逝,他讲起前段时间,一位导演和他聊起一个杀人犯的角色。“杀人犯?可以啊!”于和伟的精神头来了。

《我是刑警》剧照

漂亮的窗花

2021年,共同参加完一场活动之后,华策克顿公司制片人徐颐乐争取了跟于和伟一段车程的谈话时间。在半小时里,徐颐乐向于和伟介绍《我是刑警》这部剧,勾起了于和伟的兴趣。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剧本了,于和伟当时就说。

“这个人物其实挺难演的,”2025年初,《我是刑警》播完后,徐颐乐跟我聊起于和伟的角色秦川,“因为他是非常正向的角色,人物上带有国家的力量。而大约2020、2021年那个时候,影视剧呈现出的创作环境,更多是(偏好)解析人性的、有灰度的悬疑类剧情,和有灰度的主角。”

《我是刑警》是2024年热度最高的国产电视剧之一,结构板正,节奏不快,有老派的沉稳。于和伟演秦川,时间跨度二十多年,从派出所基层民警,一步步成长为一名刑侦专家。他是高学历人才,有理想、想做事,又不冒进、不偏激;把工作几乎当成了生活的全部,但又没有把亲密关系经营得极度紧张;随着剧情发展,秦川逐渐成为成熟的统局者,到各地指导办理积案难案,平衡协调各方关系。

《我是刑警》的导演惠楷栋是悬疑犯罪剧《12·1枪杀大案》(1999)的摄影师,他决定用老派、纪实的方式拍这个刑侦剧。于和伟与惠楷栋第一次见面时问,导演,确定要这样干吗?惠楷栋说,我就想这样干。他要求,所有演员在片场去表演化,“不要‘演’。”于和伟听了很兴奋。

正剧的正面人物,演得招人喜欢不容易。于和伟回答,“以我的创作理念和标准,我不会很理所当然地只表达正面就可以,我会不满足于这个。”

“我们是有官方表达的,”徐颐乐说,“他没切掉任何原有的东西。”于和伟在不动大结构的情况下,让戏变得更好看了;在剧本写定的场景里,演绎得更生活化。“有些功力不到的(演员),这场戏改完,下一场就接不上了。”但于和伟不会,“他能圆回来。”

剧本是文字,演员是活生生的人,表演就是要进行二度创作——于和伟用装修中的硬装和软装来类比,演员二度创作,不能把大梁给打了,但可以贴个漂亮的窗花。

《觉醒年代》主创合影,右四为导演张永新

在一桩大案有关键进展后,有一个场景:深夜,秦川坐在汽车后座上,脸上是经历了连日连夜工作的疲惫,他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什么呢?同事问。秦川说,做刑警,整天跟社会阴暗面打交道,时间长了自己都不觉得,心里还是有负面的东西。常看看外面的风景,心里能敞亮点。

同事说,黑灯瞎火的,外面有什么?秦川又说,有月亮,有车有灯,还有电视天线……“说些完全不着边的东西,我们就让他回到了‘人’。”这是于和伟的创作。

“1·28大案”是秦川做刑警以后办的第一个大案,之后被提任预审科科长。他去检察院送旧案的材料,检察官不愿接,因为证据不够。于和伟是这样丰满这个场景的:检察官想走,秦川不依不饶;检察官不胜其扰,要离开办公室,秦川直接喊:站住!检察官被喊懵了。

之后,秦川和检察官同时出现在检察长的办公室,于和伟又用几句台词把戏圆了回来。对方问,你原来是干刑警的?他说,我不是刑警出身,怎么能站住站住地喊?

这就是戏剧矛盾,于和伟说,“设置障碍,然后解决,就有戏。”怎么能有戏呢?他接着说,就是有趣味。

惠楷栋在采访中说,于和伟是剧组里承上启下的力量。电视剧拍摄各地的大案要案,单元众多,带出中国二十余年刑侦技术的发展史。于和伟从头演到尾,有将近900场戏。每拍一个单元,就来一批新演员。于和伟是主动的沟通者,会对新加入的演员说,来,咱们聊一聊,碰碰词儿。

对词的时候,于和伟会跟导演、制片人商量:这个人物(指单元剧情中的配角)有点薄,我这段话是不是交给ta讲,比我说更好?与秦川素年不睦的上司胡兵临退休时,在一场追捕中断了腿。在“医院”,于和伟、惠楷栋一起顺戏。于和伟说,一定要给胡兵这个角色一个闪光点,“要在那一瞬间,让观众看到,胡兵就是刑警。”惠楷栋记得这话。

这种对戏的投入、对表演的毫无保留,我们从导演张永新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从《军师联盟》到《觉醒年代》,加上拍完待播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他跟于和伟合作了三部剧,他看到于和伟总在帮助年轻演员,“不是说有爹味,或者是摆老资格;是在他眼中,他把表演看得很清澈、很干净。当一个人的眼神是清澈和干净的时候,就容不得沙子。他看到有不好的或者不对、不准确的,一定要说。”

刑警智商高,会分析人,研究犯罪心理。演员也要琢磨人,进入角色。于和伟有点像刑警,徐颐乐说。

《城中之城》(2024)

不落窠臼

影视作品的人物塑造,需要拐弯儿,于和伟说。“这句话怎么解释呢?就是得有一点不一样,不能平铺直叙。不一样不是胡来。是观众看到之后(感叹),诶,是这样的,但是没见过。”

《觉醒年代》也是正剧,对1915-1921这六年的中国历史进行线性叙事,囊括了从新文化运动到南陈北李在海河边相约建党等重大事件。大量人物在新旧文化冲突中交锋。主角之一是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的陈独秀,其喜怒形于色,行事有狂狷之气,眼中无阶级之分。于和伟演出了他的风骨。

导演张永新在拍前作《军师联盟》时,确立了鲜明的创作观:拍历史,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剧中有一个细腻的段落:陈独秀因为提倡新文化,被一些保守师生斥为道德败坏的伪君子,到他家宅门前喊反对口号。陈独秀进家门,对着妻子切菜的背影说,既然小鬼已经闹上家门,我们就不必遮遮掩掩。他本想向妻子解释传闻,妻子扭头打断了他:如果因为苍蝇蚊子嗡嗡三两声就哭哭啼啼,我就不是当初你要找的高君曼。陈独秀被妻子的坚强和柔情托住了。

观众意料之中的表演大概是,陈独秀和妻子当下有一个缓和性的肢体接触,互相安慰。但戏里不是,陈独秀先是沉默,等妻子进屋,坐在炕上抱着孩子哄睡,他进来后把睡着的孩子挪到一旁,自己枕到妻子的腿上。一夜未眠的陈独秀这时踏实闭上了眼睛,妻子的眼泪止不住了。

短短几分钟的表演拐了好几个弯,有戏,耐人寻味。这是于和伟在现场的创作,“陈独秀不说话了,不等于没有情绪。他进屋以后,也不解释了,我想表达的是感动、爱。我们说的拐弯,就是情理当中、意料之外,观众才会觉得好看。”

成为观众心中名场面的是《觉醒年代》的最后,陈独秀送别儿子陈延年、陈乔年。那是1921年。历史上,陈延年、陈乔年分别于1927、1928年牺牲。编剧龙平平对张永新说,能不能找个机会,在剧里呈现陈延年和陈乔年的结局?

在横店拍摄时,张永新向于和伟提了这个想法,可以使用闪前的剪辑技巧,将这场父子送别与二位青年英烈的命运衔接在一起。陈独秀既是站在1921的节点上目送,也是望向那个悲情与壮烈交织的未来。“这是我们戏剧的虚构,但是我以为它应该是父子情感的更大的真实。”

于和伟听了眼睛一亮。又过了一个多月,剧组转场上海、北京,因拍摄条件限制,这场戏一直没定下来。于和伟问了张永新几次,这个闪前的戏什么时候拍啊?终于,这场戏在上海车墩拍成。

张永新对这场戏的细节处理记忆如昨:

陈独秀说,行了,走吧。就这两句话。他表现的是中国式的父子关系。他头低下来,毡帽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儿子离开父亲的时候,是看不到父亲的眼睛的。儿子向远处走去,父亲再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儿子有三次回身。第一次回身,父亲脸上挂了一丝笑容,带着苦涩的笑。他既要把作为父亲这一刻能给的那一点点温暖给到两个儿子,又克制不住内心深处作为父亲看着儿子远去时心里的那一份牵挂。等到两个儿子转身往前走,他的笑容就消失了,眼巴巴的目光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两个孩子再转身,他又浮出笑容。如此这般,儿子第三次挥手,彻底向远处走去,父亲的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那是他最后的近景。然后他擦了擦自己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好哥们儿,转身走去。

他走去的那个镜头,我们把焦点变虚了。就像一个人走入梦境一样,我们更愿意表达的是陈先生的这个背影是孤独的,慢慢走进了历史长河。

张永新总结,他跟于和伟有共同的审美观:一是,创作不想落入窠臼,“总要尽千方百计努力”;二是,对生活合理性的苛刻的要求,无论塑造什么角色,人物的丰满一定都要建立在对生活的观察的基础上,绝不凭空想象。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2017)

“多好玩儿啊”

人是最丰富的,于和伟说。“每一个人物,都去找他(和自己)人性共通的地方,可以找到。找到了,就拿这个点放大,去成为他。”包括反面人物:曹操是这样,黎志田是这样,赵辉也是这样。

“我喜欢赵辉。”在采访中,于和伟不止一次直率地表达,这是他2024年最喜欢的自己的角色。

我们说,他在2024年与观众见面的两个角色,一个秦川,一个赵辉,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对照组:都是高起点的年轻人,一个一路向上,成为法律和正义的化身,一个一路下滑,在人性的泥潭里挣扎。

这就是命运,于和伟感叹,“这个多好玩儿啊。”

《城中之城》是金融题材电视剧,拍出了四个金融专业同学走到人生的中年路口后,选择自己该如何活着的踌躇:有吊儿郎当的二代,有钻到钱眼里的狠人,有自始至终干净的审计人,有仕途得意的未来行长。白衬衫是银行人赵辉的工作服,也是整部剧挥之不去的意象。有人觉得白衬衫一定会变黄变黑,所以可以不必在意不值钱的清誉。有人一定要保住白衬衫的干净,哪怕为此失去很多。赵辉本是后一种人,但在剧中逐渐变成前一种人。他深陷局中,被下套,被利用,也给别人下套,也利用别人。有的时候他把自己摘得很干净,有的时候不免拔出萝卜带了泥。

最后,同学在他面前死去,好友与他分道扬镳,有过命之交的大哥对他只剩算计。白衬衫怎么也洗不干净了。他一步步提拔起来的、肖似年轻时的自己的下属,凭那些他欣赏的特质:铁面无私,心细如发,对他穷追不舍,查到了他的把柄。他想死,也没有死成。

在尺度允许的范围内,于和伟饰演的赵辉(和他的几个老友)是近几年国产剧里算得上很精彩的都市人物,他凭借成熟的表演,让荧屏里的赵辉在人性的灰度中游走。

“这是人性的东西,他一步步走到这,对他高风亮节的师父的尊敬依然在;哪些是对哪是错,他的是非观也很明确。他希望他们扳倒他,又会想,你扳得倒我吗?他是一个多么矛盾的人啊。戏剧人物内心越矛盾,这个人物是不是越好看?”于和伟说。

是戏,是人,在吸引于和伟。

在与《城中之城》剧组洽谈阶段,于和伟看过原作小说,知道了这是怎样一个故事,赵辉是怎样一个人。平台、制片方、导演,约于和伟一块儿吃饭,还说有领导要来,因为开会脱不开身,托别人传话“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就过去”。于和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怕他不接:反面角色、不是第一署名,对于现阶段的于和伟来说,似乎都可以成为拒绝的理由。

到饭桌上,于和伟开门见山:领导开着会,就别来了。他继续说,赵辉这个人挺好,我不认同一定要演正面的人物,我也不认同一定要把我的名字挂在第一位。“不就这点事儿吗?干嘛呢?干嘛要这么认为呢?我只找有共鸣的、我认为有价值的人物,对整个戏剧有贡献的人。赵辉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新人,有灰度的人。”同桌的人很惊讶,然后哈哈地笑。于和伟接着说,“人物没有非白即黑,我们的世界也不是非白即黑。”

《坚如磐石》(2023)

当打之年

《我是刑警》的导演惠楷栋说,碰到好演员,是导演的福气。他举了富大龙跟于和伟在片场演的第一场戏来举例说明。富大龙饰演地方上一个苦苦寻找杀害三个女孩的罪犯数年、跑遍全国十几个省、几度进入侦查误区的队长陶维志。富大龙演的第一场戏,是案子破了,陶维志默默地哭,一下子哭出了压抑几年的苦。

于和伟的第一场戏,是在找寻嫌疑人八年之久后,审问其情妇。“(那场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横插一杠进去,他要把那个情绪(演好)非常难,”怀有多年案子没破的憋屈、对被审女孩的惋惜和同情、对罪犯的痛恨。

“他拿捏得特别真。”徐颐乐也说。

《我是刑警》拍了一个多月时,惠楷栋听于和伟说,他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秦川。

好演员一定是把人物装在心里,惠楷栋说,“有些演员,可能单场戏你看着很好看,最后剪起来发现,这场戏他演过了,或者没演到。就是不太对。”但于和伟以及片中很多其他演员,戏剪辑起来,有连贯性,“会让观众相信他就是这样慢慢成长的。”

这可能是下意识的,于和伟回应,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人物的状态下,生活中也会有点像角色。拍《城中之城》,在片场休息时,有人跟于和伟说话,于和伟有些许走神。制片人看到这一幕说,他现在是赵辉。

天道酬勤,张永新用这个词形容于和伟。“(演员)你只要一张口,你用什么语调、什么情绪把一句台词念出来,我们就能够明白,你对这个角色的了解有多少。”《军师联盟》时第一次合作,一交流,张永新就知道,于和伟对曹操这个角色有储备。“绝对不是看了这个剧本就接。没有三年以上的观察和体悟,是出不来那种情境的。”

曹操的人物张力大,在过往影视剧中被诠释过多次,而于和伟成功演出了差异性,跳脱、诙谐、狷狂。之后张永新与他在《觉醒年代》的合作,得益于在《军师联盟》建立的信任感。

社交平台上有一张流传很广的《觉醒年代》片场路透图:下了戏,在剧组工作人员、穿戏服的其他演员中,于和伟穿长衫、戴围巾,坐在室内长条凳上,面色郁郁,陈独秀的神还在他身上。

电视剧《八千里路云和月》中有一个角色,是民族资本家田家泰。这个角色生活在民国上海的险恶环境中,周旋在多方势力之间,不能流露真性情,对演员来说,表演难度大、层次多。张永新想来想去,这样难处理的角色,还是于和伟能完全胜任,二人又一拍即合。“你知道,每个好演员总是希望挑战自己,总是希望能够演更丰富立体的角色。有挑战、有难度,才会有表演上的创作冲动。”

三部戏,认识七年,从一般意义上的合作者变成了同行的好兄弟,张永新视于和伟为同道中人。“说白了,我们做一部剧,不论什么成色的一场戏,大家都千方百计想呈现到最好。但这所谓的最好不是谁来评判这场戏好不好,而是我们内心都有一个要求,我不能够放弃,不能够偷奸耍滑。”在这点上,两人很早就达成了共识。

张永新看于和伟的其他作品,也能看到他下的功夫。“即使我们尽了百分百的努力,也未必能够达得到我们想要的那个结果。如果你要在里边耍你的小聪明,更是离你想要的结果越来越远。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个地方偷一下懒,那个地方耍一个滑,最终吃亏的是你自己。”他们抱持的信念是,对待工作“不松手,不滑过去”。

原先,他们只是交流表演的问题。张永新发现,于和伟做过监制以后,思路更开阔。“和伟已经带着制片人思维和导演思维了。我们更不局限在一个表演问题,或者一个角色的某个问题,大家会聊得更开阔、纵深。(比如)作品的立意,一个作品总体上,你的想象会有哪些实现?”有一回,他们在不同的剧组,都看了《至暗时刻》和《1917》,激动不已,原来战争片、历史片可以这样拍,和《觉醒年代》的制片人刘国华,三个人在群里你一句我一句,聊光影、镜头移动的方式、演员的表演、场景的使用,检讨自己的得失,聊了一两个小时。

“大家都在当打之年嘛,希望能够让自己的创作更加丰富一些。”张永新总结。

《巡回检察组》(2020)

理性与感性

在2017年的报道中,我们写到了于和伟的大器晚成。他入行不晚,2003年,在高希希的电视剧《历史的天空》里就演了反一号;但之后也经历了漫长的“过渡状态”,到2017年《军师联盟》的曹操,才终于让更多观众认识和喜爱他。在不上不下的时期,他也担心过在行业的大浪淘沙中被冲走,向往“好剧本和优良资源全过来,强强联合产生好作品”。

近三四年,客观来看,于和伟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他有作品,有演技,有奖项认可,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从以前自述的在生人面前内向的人,变成了合作者眼中会活跃气氛、能够顺畅应对外界、不让别人尴尬的前辈。

于和伟说,有的时候,他还是会恐惧。“恐惧什么呢?其实认真分析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目标,实现目标是非常快乐、满足的,那你实现完之后,一直在那个状态,是有恐惧的。人都害怕往低处走,可是往低处走是不可避免的。”

有时候到半夜,于和伟会问自己,在焦虑什么?仔细想,想明白了,焦虑的无非是怕失去。想明白了就好了。

在这次采访中,于和伟袒露了自己的两面,一面昂扬、振奋,像秦川;一面有些许低沉,像赵辉。这都是他。

现在,53岁的演员于和伟做到了这一点:电视剧篇幅长,他能让观众不对他的表演审美疲劳;电影施展的时空小得多,他给出的表演是扼要、准确的。

《悬崖之上》(2021)

《坚如磐石》是于和伟近年的大银幕代表作之一。在编剧陈宇的笔下,黎志田是个底层棒棒军出身的多疑的房地产大佬,但电影拍的是当下,直接呈现黎志田中年后高处不胜寒的处境,早年的经历隐而不显。于和伟在人物出场的很短的时间内,可信地演出了这个角色被激发出的兽性的状态。

片中于和伟的第一个重场戏,是黎志田在船上与年轻的警察苏见明和本市一位官员餐叙。黎志田一边与远在异国的女儿通话,温情脉脉;一边介绍哑巴厨师,是他的表哥,小时候欺负他,现在被他割了舌头,只能呵呵笑着端盘子;一边放对官员有威胁性的视频,把装着视频的手机扔到沸腾的火锅里,让官员伸手去捡。

那场戏于和伟完成了如下任务:让黎志田一出场便作为极端的、常年浸泡在权钱里被异化的危险人物立住,其人性只体现在对女儿的爱上;对官员完成了服从性测试;恫吓住了年轻的警察。

采访时我们聊到这场戏的处理,他讲了另一件事儿。在上海戏剧学院时,排期末作业,一出场,老师说,回去。怎么?不对。怎么不对?再出来。老师说,想想这是个什么人。又不对。老师最后说,一出场,你要带出这个人的一生。同学们全懵了,怎么带呀?老师不再给答案了。

阅历渐长,如今,于和伟有了答案。“我们生活当中也可以,现在进来一个陌生人,如果性格特征明显的话,三言两语,你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可以想象他做了什么事。”“性格特征是一个角色的生命。你抓住那一类型的人物特征,把它提亮,就会带有强烈的信息。”

黎志田的下一场戏,镜头先放集团宣传片,是对集团几个创始人的故事的套路化呈现:如何通过奋斗建立大业。咔,宣传片被打断。黎志田按下暂停键:什么时候了,还那么土?换一家。边上他的下属们不敢多言。黎志田一言堂的地位出来了。

寥寥几场戏,没有演绎被异化的过程,于和伟合理化地呈现了黎志田被异化的结果。

《悬崖之上》和《坚如磐石》是前后脚拍的。于和伟演潜伏在敌方特务科的地下工作者周乙,是浓雾之下的人,既是特务科科长的心腹,也是被怀疑的对象。这个人不显山,不露水,面对落入圈套的同志云淡风轻。他第一次亮出底牌,是找到机会和张译饰演的被拷打的同志、特工老张独处一室。谁是叛徒?奄奄一息的老张问。

“谢子荣。”周乙回答。特写对准于和伟的脸,此时,他脱下了面具伪装。镜头停留的那一秒,心疼、痛恨,高浓度的情感冲出银幕。

“演员创作是同时有理性和感性两部分的,”于和伟说,感性来自他的真听真看真感觉,理性来自他对剧本逻辑、情感节点的分析。是理性告诉他,这个地方,要给反应了。“尤其是电影,篇幅就那么长,它就是一秒,所以一定要抓住那一刻,稳准狠。在表演上讲,我绝不会放过那一刻的东西。”

在采访的最后,于和伟讲起了一件往事。

在辽宁抚顺市话剧团工作时,他考上上海戏剧学院,但没钱上大学。为申请单位的资助,他写了八页纸的情况说明,到领导家楼里等答复,一天没吃饭。见到领导的时候,对方也很为难,因为没有先例。于和伟这时才感觉到胃痛,难受得蹲在地上,半天才站起来跟领导说,您回去吧,我走了。对方心软了。

于和伟的命运就此改变。

我很喜欢那个“我不知道”的状态——对话于和伟

人物自己会生长出来

南方人物周刊:你刚刚说,性格特征是一个人物的根本,比方说黎志田这个人物,你在准备阶段做了什么二度创作的设计?

于和伟:很多,(笑)我的角色很多都是(二度创作)……但不能大言不惭炫耀这个。我觉得演员能做的是锦上添花,不可能无中生有。装修有硬装和软装,硬装动结构,把大梁打了,那能行吗?(演员的二度创作,)无非是贴个窗花,让它变漂亮。不影响结构。影响结构的话,编剧得回去再写半年,那能行吗?

在编剧编织的故事、谋篇布局的框架下,理解框架的基础上,到处都是二度创作。我没有预设。只要人物关系对了,把他研究透了,到现场之后,美术布置了那么真实的场景,只要感受就可以,人物自己会生长出来。一定根据人物性格去做。就知道该说什么话,不说就不对了。这完全是本能的。

我进入那个环境、就是那个人的时候,很过瘾,是自己都想不到的。我很喜欢那个“我不知道”的状态。最重要的并不是台词要怎么说,而是这个人现在是什么人?什么状态?到那种状态后,会相信自己。

我再回答你提纲里的一个问题,(我演)年轻时候的秦川和年老的秦川有什么区别?我没多想。我相信到那一刻,我是那一刻的他。我相信20年以后,我就是20年以后的他,所以我不会想,这个时候要区别于年轻时候的他。我觉得那个东西就是技术。这个词儿不太对,技术是值钱的,但技术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你相信的那一瞬间。

南方人物周刊:你分享的这些二度创作,都是你的临场发挥吗?还是会提前构想?

于和伟:我觉得是一种意识,一种理念,这么多年对戏剧冲突、故事、人物表达的认知。在这个认知下,我一看这个戏就觉得,可以这样表达,可能会更好。或者是一种素养,或者是一种技能,它是自然而然的。我也说不清楚。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了很多人物的“拐弯”,可能是让很正的戏变得好看的一个重要原因。

于和伟:我觉得要有趣,要生动。观众永远看有趣的戏。你没有勾起观众的兴趣,观众不会关心你的人物命运的。还有是要有情感。不管什么戏,你把这些搁进去,会让乏味的戏也变得好看。我经常是这么思考的,当不好看的时候,就要想办法怎么变得好看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我是觉得要演人。

碰着了是幸运,碰不着也正常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到会经历所谓的倦怠期,创作的激情下降,那完成日常的工作,需要调动你更多的心力吗?

于和伟:会,这样完成任务的(占比)大了,而不是本能的、勃发的东西,后者是我渴望的。比方我记着好像我们聊过曹操,那个角色演到后一半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不是说我要完成一个任务,我用我的技术、经验如何变得好;当然,我也不太笨,会有一些方法,但跟原始的那个东西(不一样)。

那个“我不知道的东西”才是好的。就是,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这是特别特别难能可贵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清楚……我们说做功课,那是一个层面;但有的东西是未知的,一个角色会刺激我,我特别渴望进入他,或者尽可能地表达他。那个精神上的感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是比较原始的、让你蓬勃的创造力。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蓬勃的创造力会出现在你自己选择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戏里?

于和伟:不会,只会尽可能地接近。也不要去奢望。因为我们现在做不到那么单纯的——就凭感觉,很任性,这个不想拍,那个没感觉。各方面的因素总要去考虑、平衡,对吧?只能是尽可能去接近。碰着了是幸运,碰不着也正常。

南方人物周刊:原发的、自然的好奇心和职业的追求能结合在一起,曹操给你这个感觉,黎志田是不是也给你这个感觉?

于和伟:也是有的,非常准。那可遇不可求。小时候经常会想,有一天做到力所不及的事情,比方说飞,多幸福,是吧?我觉得演员就是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灵魂跟着他飞。如果你能够感觉到那一刻,会上瘾。演员有机会、有可能性进入角色,不管是用科学的塑造方法还是用其他你独有的方法,是特别过瘾的一件事情。

等我创造完,回到观众的角度去看,还可以,就是很大的幸福。当然这些幸福来自训练,我觉得训练的不是技术,是心性,是敏感、洞察力、思考。

南方人物周刊:你觉得不能用技术这个词粗暴或者工具化地概括演员的训练。

于和伟:我觉得技术是能够把这些东西拿过来,呈现出来。但最重要的是能感觉到的一些东西。敏感度,世界观,经历——我觉得这些东西是需要训练的。

所以我在说演员是幸福的时候,也是说,在要达到这种幸福的过程中,成长是痛苦的,感觉不到痛苦的人也感觉不到幸福。(笑)

《三体》(2023)

同路人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这些训练也形成了你表演的标准。

于和伟:对对对。永远不要渴望成为另外一个人。你就是于和伟。有的评价说,于和伟演谁像谁。这个话我认。但有人说,把(于和伟演的)两人搁在一块,都觉得不一样。不是。对看过戏的人来说,看这个片段,再看那个片段,会觉得不一样。那对没看过的人来说,这就是一张脸,怎么能不一样?

我们无法像孙悟空一样会72变,怎么能演出不一样呢?我们抓住(人物)就可以了。是演员让观众感觉到他是一个什么人,从而(觉得)他的样子变了。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对于心性的训练,是从生活当中来,还是从每一个让你兴奋的角色的扮演当中来?

于和伟:我觉得都有。不拍戏的时候,我就像有一种职业习惯似的,我总会跳出来去观察,这个人在干嘛?他经历了什么?经常会去换位思考。必须拿生活去关照你的创作、你的角色。没有生活,都是瞎扯,对吧?

有了训练之后,再去演,就不是台词的问题,而是如何去表达?这个可能就没有一定之规了。我这一条和下一条可能不一样。这个多好玩啊,这就是创作过程。

当然我们是在市场内的,但我们也不必太在意那些评论。(笑)它就是我自己的东西。当我确定了之后,去表达好了,不是狂妄,而是真的确定。确定之后其他的我也不要。我用我的表演和塑造的人物去遇见同路人。

《二手杰作》(2023)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考虑之后减少作品的量吗?让自己的脸在观众那保持一定陌生感?

于和伟:我觉得减产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方法。我减产的原因是,越来越对自我有要求。我不想演重复的角色。我希望我的下一个角色能够更刺激我。(判断标准是两点,)一个是自己的兴趣,有没有太多的创造激情;也会考虑对观众的责任,或者是我现在给出这个作品价值大不大。

但另一个热望,我还想演更多的角色。哪有那么多好的角色呢?那是不是说,(我)可以把戏变得生动了。得有这样的一个心劲儿。是吧?要不断地来、去、来、去,提醒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像你2024年就有这样的情况,拍完了很想歇一歇,身体和头脑上也需要清空一下。但给你的时间不够,那怎么办?

于和伟:就像秦川的台词一样,想办法,换换脑子。出去玩一趟,离这个行业隔一点。做点之前没做的、生活当中常见的一些事儿。因为我觉得脱离生活有点儿久。

南方人物周刊:你以前讲过与生活的连接感是很重要的。但是你很长的时间在一个又一个剧组里面……

于和伟:对,不是自己在生活。那就通过一些手段和方法把这个角色忘掉。今天刚开始的时候我懒洋洋的状态,你有没有发现跟秦川不像?那就是我(有意)回到那个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说得感性一点,我的方法,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受一下自己是一个什么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跟别人不一样吗?

那个时候会清空一下。然后把那些(角色赋予的)东西尽可能地放下——我说的是尽可能,如果全都放下了,那也就放下了(演员的)自信。自信还是要有的,这些自信哪来的?是以往的那些塑造人物带来的。

南方人物周刊:每演完一个角色,你会带上那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还是说你会切割?

于和伟:我是一直在反对这个东西啊。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角色身上的东西带到了你身上,你会越活越重吗?

于和伟:不是,我是这么理解。每一个角色都教育过我,思想变化、认知拓展,这些都会让我丰富。但是我是极其反对(演员)带着某个角色身上的东西。我脱了那个戏服,我是于和伟,不要带(上一个角色的)那个东西。不然怎么进入下一个角色呀?

回答刚刚的问题,会不会越来越沉重,我是觉得这个看你怎么化解。丰富是好事。如果想不通的话,了解得越多,困惑越多,就会变成一种沉重。角色背负太多了,就会有一些负面的东西。那把这个负面转变成我了解了新的东西,不好吗?当我出现这个(沉重的苗头)之后,我把负面的东西剔除掉,还可以充满好奇地再去探索。别沉浸在那个里面。

我很庆幸的是,我找到了一个跟我的性格相匹配的、我热爱的事业。我觉得契合度还蛮高的,我虽然有时候有故作的倦怠期,(笑)就总体来说还是蛮幸福的,是吧?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责编 杨静茹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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