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编辑部人数不多,但来自高考大省“山河四省”的占了一大半。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是会梦到数学考试卡在倒数第二道大题,或是在某些瞬间猛地意识到自己又因为陷入“好学生思维”而焦虑紧张。
又是一年高考季。
我们编辑部人数不多,但来自高考大省“山河四省”的占了一大半。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是会梦到数学考试卡在倒数第二道大题,或是在某些瞬间猛地意识到自己又因为陷入“好学生思维”而焦虑紧张。
“小镇做题家”的概念早就被说烂了,我却不能不承认:“小镇”和“做题”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始终没有消失。
今天推荐的这本书,作者是一个出身河南的小镇女孩,后来在北京时尚前沿工作。她进入了体面的“名利场”,又好像始终不入流。她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坦诚地说了出来,讲自己和“规矩”的“搏斗”,讲自己在方格纸上的叛逆,讲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和习惯性的紧张严肃……
在本文摘选章节的首页,作者引用了一句《华氏451》中的话:“如果他们给你画好格线的纸,不要按着线写。”
下文节选自《还可以的金女士》,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书上的宋体字是神圣的,而我的答案无足轻重· 按时到校,上课前准备好学习用品。
· 上课专心听讲,勇于提出问题,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
· 认真预习、复习,按时独立完成作业。合理安排课余生活。
——节选自校规校纪
在成年后的很多时刻,我总是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上初中的某一天,学校发了一本新的练习册,这本练习册留给我们写题的空间很窄。于是我换上了更细的笔芯,这样就可以把字写得更小,然后努力把答案塞进中间的格子里,这让我写得很累。
课间,我和前座女生闲聊说起这件事,她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我看了她的作业本,发现她用比印刷体粗黑很多的水笔,直直地往后写,写不下就直接盖在后面的题干上。
我时常在想,在这件事情上抒发太多的情感是不是显得小题大做。但当时,我确实感受到头脑中的什么东西被敲碎了一个角,就好像在童年的某天发现乳牙开始摇动时的兴奋和恐慌。
在我看来,书上印刷出来的宋体字是神圣的,而我写的答案无足轻重,不应该轻易越过雷池,因为我的卷面必须工整。但那个女生显然不这样认为。她用0.5mm的流畅黑水笔写字,在她的笔迹旁边,那些宋体字显得苍白又瘦弱。
这个解法显得如此简单,甚至不值一提,但此前我真的从未想到可以这样做。
我是一个很擅长遵守规矩的人。
在这一点上,我的记忆与事实产生了重大偏差。我从小就想做一个很酷的小孩。对上小学的我来说,这不仅是一种审美要求,而且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不听话,并以此为傲,我要当一个蔑视纪律的危险刺头。
我很想在同学之间成为一个叛逆的弄潮儿,并且差点就成功了。
我在上小学时,曾经把珍藏的《仙剑奇侠传》安装碟借给同学,但还回来的时候发现每张光盘上都布满了严重的划痕,光盘报废了。我因此记恨了那名男同学很多年,但他坚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我的小学班主任跟我说,我玩游戏这件事给她惹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很多家庭因为我借出去的游戏光碟而吵得鸡飞狗跳,而他们的孩子说辞十分一致:“班上的好学生都可以玩,为什么我不可以?”我才后知后觉,那名男同学可能真的是无辜的,而那些划痕应该是出自他爸妈之手。
除了喜欢玩电脑游戏,我伪造家长签字,疯狂地追S.H.E.,十分喜欢上课说话,并且成绩好——这是我想象中的很酷的自己。
但当我跟我妈求证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妈觉得非常可笑,她对此的评价是:“你从小就非常听话(大拇指表情),自律(大拇指表情)。”
她给了我这个故事的另一半拼图:我替她签字,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背完了课文;我把追星和玩电脑游戏的时间严格限制在周末,并且是在做完作业之后,所以她很放心。在所有我自以为很酷的事情里,只有上课说话这件事可以被称为一个无关痛痒的恶习,但总体我已经让他们十分省心。
我写下这些并不是因为想在这里自夸,而是为当年的那个小孩感到略带一丝幽默的难过:她自以为在学校纪律的红线上反复横跳,搅动风云,其实她一直规规矩矩地待在线内,堪称楷模。
成年人的期待像一条轨道,我们被放入铁轨时,会发出乐高拼合时那样严丝合缝的“咔嗒”一声。而有意思的是,如果你仔细回想,这个过程并不充满被强迫的痛苦。甚至大多数时候,可以说是我在主动迎合规矩。
02.人生中前十八年,我一直在揣摩出题人的意图对每个做题家来说,我们人生的前十八年有一个很重要的议题——揣摩出题人的意图。
一个幽灵,一个名叫出题人的幽灵在纸面上游走,而题目就是他写下的谜语。他握着一个答案,再为了这个答案设计出题目。题目只不过是盛放答案的一种容器,其形状和解题思路都有迹可循,就仿佛你总能在英语阅读的每一个“However,…”附近找到答案。
从这一点来说,与其说我学会的是能够解题的知识,不如说我学会的是一种察颜观色的技巧。
在学生时代,出题人的幽灵如影随形。
上课时老师的每个语调上扬的问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开放式问题。老师并不想听到我的想法,而是等待我回答出他心中的答案。如果话说一半,而他的眉毛微微扬起,我就知道我说错了。
我很快发现如何讨老师喜欢,这不是因为我有讨好型人格,而是因为老师们的行为模式简直太好预测了——小孩在“讨人喜欢”方面有着成年人难以想象的机敏。
在小学的一堂公开课上,老师把我们班分成了四个大组,根据组员的上课表现来计分评比。我很快意识到,评比的关键不光是回答正确问题的数量,还有这位老师最看重的课堂纪律。
于是那节课,我刻意地坐得笔直,把手臂叠在胸前,神情肃穆,目光炯炯。在课堂的尾声,老师点了我的名字,并欣慰地向全班说:“大家应该向她学习,她坐得很端正,听得很认真。”
然后她用粉笔在我们组的后面加了100分,于是我们组反超为第一。
每次我想起这件事都很想笑,因为它太像《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第一学期结束时的学院杯加分环节了(纳威·隆巴顿被加上那10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和小说辉煌的结尾不同,这个写在黑板上的分数没有任何意义,下课铃一响就被值日生擦掉了。
我很快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聪明小孩。
上课时老师和好学生之间的提问环节总是带有一种表演性。当这堂课旁边有别的老师旁听时,这种表演气息就会越发浓烈。作为一个小孩,我几乎天生知道什么问题是一个“真问题”,比如“我觉得这种作文的套话很愚蠢,我们一定得这样写才能得高分吗?”这个问题显然真诚且充满勇气,不难想象问出这句话的学生(如果有的话)经历过多久的犹豫才敢举起手,但同样不难想象这个问题会得到老师怎样的回应。
而了解规则的小孩从不问真问题。提问只是一种用来体现自己认真思考的表演,一种对老师的捧哏和谄媚。我们只需要在公开课上当一个合格的助演。
大人们总是很喜欢我的这种提问。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妈。
在和我妈一起洗袜子的时候,我曾故作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你说洗袜子要使劲搓脚底呢?”显然,即使作为小学生,我当然也知道袜子总是脚底最脏。我善意地捧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能够来一场母慈子孝的对话。
但我妈立刻放下了肥皂。她说,她们班上曾经有一个讨厌的语文课代表,最喜欢拍老师马屁。
这位课代表曾经在课上举手,用同样故作天真的语气问:“老师,为什么课文里要说‘敌人把他们围得像铁桶一样’呀?”老师听闻大喜,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个比喻有多么精妙,我妈在底下翻了一节课的白眼。
而此刻,她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位课代表的影子。对于我妈来说,她宁可我是一个真诚的笨蛋,也不要做一个故意装蠢的聪明小孩,她严禁我再问这种明知故问的傻问题。
我总觉得这次洗袜子事件微妙地拯救了我,像轻轻碰开一颗径直冲向底袋的台球,才让我不至于在“表演守规矩”这件事上走得太远。
03.老师总是提醒我,不要“为自己感到骄傲”· 谦恭礼让,敬老爱幼,尊重妇女,帮助残疾人。遇见外宾,以礼相待,不卑不亢。
· 尊重教职工,见面行礼或主动问候。
· 回答师长问话要起立,接受递送物品时要起立并用双手。给老师提意见要态度诚恳。
——节选自校规校纪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微妙的矛盾感:我很擅长遵守规矩,但我同时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我不能太听话”。我与规矩总是在搏斗。
你有看过那种微生物的科普纪录片吗?
当一个细胞死亡的时候,它不会像人类一样缓缓倒地,然后安详闭眼,而是在水中漂浮,漂浮,一如往常,然后某个瞬间,细胞膜破裂,包裹着的内容物瞬间泄到水中,堪称决绝。
这总让我想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主人公莉拉反复提到的“界限消失”。我总觉得我需要一层坚韧的细胞膜,保护我怀里仅有的一切,让自我的界限不至于消失。
后来,我也无师自通了与规矩和平相处的规则:让大人认为我很听话,才能保护自己免于真正的顺从。
在我很小的时候,“骄傲”这个词曾经长久地让我困惑。小学的每一个学期结束,老师都会给我们写《评价手册》,一般来说上面都是一些“你性格活泼开朗、兴趣爱好广泛”之类的客套话。
但那一年我的评价栏里只有班主任善意的提醒:“你是一匹骄傲的小马驹,需要紧一紧缰绳才能跑得更远。”她当然没有任何恶意,也不是唯一这样认为的老师。
“你太骄傲了”,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人有小学老师、初中老师、高中老师、舞蹈老师、电子琴老师和素描老师。是的,经常被批评的朋友应该已经发现了,这基本上就是我有过的所有老师。
而正是这件事让我感到疑惑:我从未觉得我曾经为自己感到骄傲,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什么特质让他们如此众口一词。
作为一个需要被老师认可的小孩,我只能想到一个解决方案:我不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
我确实为自己套上了缰绳,因为我直到高考前都会时常在日记里警告自己:别以为这次考好就能放松,永远不要得意。我不应该庆祝自己的任何成功,更不应该喜形于色,因为得意就会忘形,就会骄傲,而“为自己骄傲”一旦被戳穿,就会让我难堪。
但“为自己感到骄傲”又是我人格中十分难以被磨平的一角。这导致我从懵懂时就一直别别扭扭,至今也没能成为一个谦逊的女人(幸好!)。
但成年后,我确实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被打磨过的痕迹,他们的性格已经被塑造成了可怜的形状:有时他们实在是对自己十分满意,但又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多年的自我教育告诉他们:自夸是不体面的。
于是他们带着一点哀怨、一点叹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他们为之骄傲的事情,通常还带着一点刻意的自我贬损。而这自贬的虚假呼之欲出,只是为了对方把话茬接过去,替他们完成“夸赞自己”这个动作。
同时,当他们见到另一个骄傲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乃至厌恶:我这么优秀都没资格自夸,凭什么你可以对自己感到满意?
当然,当《小学生评价手册》写完了最后一学期的最后一页,它就不再是你人生的金科玉律。
你来到了膨胀的青春期,并发现这样的事情反复上演:老师照着一个答案讲了半天,头头是道,但后来发现答案错了,全班一阵哄笑。
作为一个聪明的好学生,你开始蔑视一些规矩——万一,它们像书后面的答案一样也是错的呢?总之你坚信你是对的。
你发现自己拥有一些不守规矩的自由——比如,当初中的美术老师像往常一样要求我报名参加市里的绘画大赛时,我竟然可以拒绝,因而不用在宝贵的周末赶出一张4开纸的水粉画——你会惊讶于自己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选项。
于是,我和规矩像太极推手一样,互相试探着彼此的底线。我伸脚尖向外探索,每当碰到安全的地面就稳稳踩实。而规矩也把它的锉刀伸向我,如果碰到了错误的地方,我就会大叫出声。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考试作文。高中的第一节作文课后,我立刻感受到了评分标准的改变,就像洗澡时水温猛然变热那样明显。
阅卷老师其实并不在乎你的想法,甚至作文题目也并不是一个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它只是给你一个机会,展现一种合乎规范的表达模式。在这个前提下,老师最头痛的就是自以为有思想的小孩,因为他们往往写不出真正的思想,同时也写不好作文——在我的作文被这么批评过两次之后,我也很快地理解了这一点,也几乎是立刻学会了高考作文的套路。
于是再写作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情的流水线女工,把名人逸事拼插组合,把文学作品按进模具压成一组骈文,然后把素材有条理地排布在作文格中,就像孔乙己排出四枚大钱。这很有用,此后我的作文就总是范文。
诚实地说,当我的作文被印在纸上发到全年级的时候,我审视着这规矩的成果,既感到满足,同时也感到轻蔑——这太容易了,我根本不必献出最诚实的想法即可过关,而我真正想写的东西就可以幸免于难。
但我唯一感到愤怒的一次也是因为作文。新来的语文老师要看我们的周记(这通常是可以不按格式写的、较为自由的习作,写在自己最精美珍视的笔记本上,朋友之间甚至很喜欢交换周记阅读),于是我写了一篇真诚的随笔。
当周记本被发下来的时候,那上面没有我期待的评语。那位新老师按照高考的计分规则,给我的随笔打了一个分数。规矩在这里越界了。它不仅给我袒露的腹部来了一拳,而且竟然试图框住另一部分的我。我再也没有交过那个周记本。
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这件事。工作之后,每一次被迫改稿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篇周记。
在我工作的第五年,公司想要尝试直播带货业务,让我们几个编辑作为主播。直播行业有一套自己的话术,比如要热情洋溢地对着镜头招呼“直播间的宝宝们”,比如不能直接使用医学术语,过敏要说“敏敏肌”,长痘要说成“长包包”,怀孕要说成“大肚子妈妈”,否则就会面临审核风险。
作为文字编辑,这样的词语显然在我们所有人的审美范畴之外。这些词像在我的舌头上放了一片砂纸,让我的声音变得呕哑嘲哳,难以吞吐。令我惊讶的是,一部分同事在经历最初的磨合之后,就很顺畅地接受了它们。他们很快变得和真正的主播一样专业,把直播间的气氛搞得热烈又融洽。
显然在这件事上,我变成了一个无法遵守出题人意图的差生。我在台下看着监视器,对自己有些懊恼: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而我不行呢?——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无法顺利遵守规矩而难过。
但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也找到了自己和这套规矩的相处模式。当我想说“脸部过敏”的时候,我费心从我的语料库中挑选符合规定的词语去形容:“当你的脸部发热泛红,有时甚至有点痒……”
显然,这套说辞并没有文采飞扬,而且相比之下“敏敏肌”三个字要简洁得多,但它可以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对于我来说,语言习惯是人格的一个小角落,面朝外部放置。我不捍卫它,它就会被别人改变。捍卫它的过程不仅会给我带来无穷麻烦,而且对别人没有任何好处(为了工作说句话有什么难的呢?),它只对我自己有意义。但正因它只对我自己有意义,我需要无比郑重。
04.我能想到最狂野的事,居然只是“辞职”· 学会料理个人生活,自己的衣物用品收放整齐。
· 生活节俭,不摆阔气,不乱花钱。
· 尊重父母意见和教导,经常把生活、学习、思想情况告诉父母。
——节选自校规校纪
纪录片《中式学校》里有个情节:中国老师交换去英国的学校教书,发现当地的学生在自习时说话,于是走到他们旁边沉默地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们。英国学生停下了聊天,双双迷惑地看回去,他们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盯着自己看—他们从没体会过这样的“规矩”。
但屏幕之外的我当然知道这个眼神的含义。即使我从未见过这位老师,即使我已经毕业多年,我竟然也有一种立刻闭嘴的冲动。
我自以为和规矩打得有来有回,但回过神来,规矩早已长成了我的一部分。它像一个烘焙模具,我虽然没能整个人团进去被印成一枚乖巧的小熊饼干,却时常在我身上发现它的印纹。
有一次我和同事在商量方案,余光瞟见老板恰巧路过。我立刻提高了交谈的音量,话也变得密集,并刻意假装聊得太过投入没看见老板。老板就好像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的班主任,而我想在老板路过的那两秒钟内让他明白:我们并不是在闲聊,我们只是在探讨工作。
老板走了许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天哪,我在干什么?我至少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啊。
更多的时候,只要是在一些有规矩存在的场合,我就会像靠近一块磁铁一样被吸附过去。
如果有人组织玩破冰小游戏,只要开始讲解规则,我就会仔细聆听。在一个陶艺活动上,主办方请来老师,教我们捏一个简单的盘子。我全神贯注,记下所有操作要点,认认真真比着老师的样子捏了一个朴素的圆盘。
再抬头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朋友已经开始艺术创想:他们把泥团捏成杯子、首饰收纳盒,甚至是一个不规则的片状物,烧制后贴上磁铁就会是一个冰箱贴。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我那种生怕行差踏错的紧张感,他们和这团黏土玩得很开心。他们无视规矩,毫不在意犯错。
我突然为自己感到难过:“做点比盘子更有意思的东西”这个想法确实有从我脑海中闪过,但仅仅想了几秒钟我便放弃了。
我的主意没有让自己足够满意,不值得拿手中这仅有的一团黏土去冒险,我最终只能按部就班,并拥有了一个无聊的盘子。正在我黯然神伤的时候,老师走过来指着我的盘子说:“你这个是今天最好的瓷坯,是最有希望能烧出成品的。”而其他人的设计虽然创新,但很有可能进窑之后就立刻烧裂,变成无法使用的碎片。
这次,他的夸奖并没有让我感到开心。面前的这团黏土就像是我人生的缩影:一个易于烧制的稳妥圆盘,由一双紧张的手所塑造。
在一股强大惯性的推动下,我仍然在揣摩出题人的意图,以便更好地符合评分标准。
我的出题人是老板、甲方、社会时钟。我的考卷是存款、车房、孩子、职位。我的试卷变成了我的生活,而出题人的幽灵仍然在这试卷的纸面上游走。我一直在做题。
试卷背后没有附标准答案,评卷人也迟迟不来,我只能参照其他人的人生,不断给自己估分。
我认识很多卓有成就的朋友,加分;我有一份被羡慕的工作,加分;我没有一套150平方米的房子,扣分;我没能去巴黎看奥运会,扣分;我有轻度脂肪肝,扣分。
虽然这个时代流行的鸡汤是“活出属于你自己的精彩”,但这句话有一个苦涩的前提: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公认的“精彩”。我们甚至可以就此草拟一个《成年人生活守则》:
诚实守信,广泛交友,尤其注重向上社交;
努力工作,业余时间努力学习,充实
自我,少刷或不刷社交媒体;
兴趣广泛,爱好高雅,以网球、骑行、黑胶等中产爱好为主;
外形整洁,有一定的时尚品位,时刻保证穿戴1~2个可辨识的LOGO;
热爱生命,坚持体育锻炼,将体脂率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节俭生活,获得远超所在地中位数的工资,同时拥有良好的储蓄习惯;
……
不论你对这套规训如何轻蔑,你一定对上面这套生活守则很熟悉。成年生活里已经没有站在教室后门怒目而视的班主任,但我仍然非常自觉地沿着这个轨道行走,每往前一点都会感受到虚空中出题人欣慰的眼神。
每个月五号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那笔进账会让我的银行余额又增加一些。这个时候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我的人生是一局贪吃蛇,疯狂地积攒着沿途的小球。
蛇越来越长,也变得越来越棘手,但是没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向前,向前,向前,如此生活八十年,大厦永不崩塌。直到你实在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走神了一下,于是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游戏结束。
这个贪吃蛇的游戏在这两年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旷野叙事”的流行就是一个例子:一条长度尚可的贪吃蛇突然厌倦了这没有结局的游戏,它把自己的身体原地解散,以一个小圆点的形式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于是它来到了旷野。
我有一个同龄的女性朋友,已经很多年没上过班,跑到中亚、东南亚和欧洲玩了一大圈,住青旅,坐大巴,发微博的IP地址三天一变,这两天变到了西班牙。她开始在那里留学,潇洒极了。
每次看到她发的照片,我心中都会产生一些奇妙的恐惧,像是克尔凯郭尔站在悬崖边时产生的晕眩感。我确实很向往远方,但我希望这一切在较为可控的前提下发生,就像我热爱坐过山车,但并不想乘坐一辆在高速逆行的出租车。
我和这样的生活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空气墙——如果你玩过游戏,那么你应该见过空气墙:整个游戏地图看上去很大,但你的游戏角色只能在其中指定的部分行进,比如只能沿着设计好的大路行走,当你靠近路旁的悬崖时,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拦住了你,让你无法跳下去。
我不用担心我的人生毁掉,因为我早已失去了胡思乱想的能力。
我仍然想要符合一种最为主流的期待。
我希望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她是一个不错的人,过着有希望的生活。而即使是我偶尔为之的脱轨,也完全符合这套逻辑。我对于叛逆的想象力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有限,我能够想到最狂野的事就是辞职。
我的确也辞职过,在第一份工作做到第三年并感到身心俱疲之后,我在家躺了半年多,看起来生活中像是出现了一些拥抱旷野的苗头。但其实我离职当月就找到了一份远程工作,社保甚至都没出现断档。
虽然不知道出题人对于生活的标准答案是什么,但五险一金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诱人的正确选项。
当然,我后来又回去上班了,过上了每天倒三趟地铁通勤的日子。有时候我会低头玩手机,再抬头的时候猛然发觉我已经走过了换乘通道,而我浑然不觉,肌肉记忆已经强大到可以接管我的大脑。
只是有时候这种肌肉记忆会失效,比如在东直门换乘的时候,我会忽然停下,因为有风从机场快轨的甬道里面吹出来。那个幽深的走廊口,是无限温柔的自毁欲在倚闾招徕。
在这个瞬间你会不自觉地畅想:如果我现在立刻跳上最近一班飞机逃到随便什么地方呢?
于是那个甬道变得像一个黑洞,很危险,看久了仿佛要坠进去。当你见过它之后,同样的黑洞就会时常出现。那天我下楼去买气泡水,结账之后本应该左转回家。但那天我忽然站定在十字路口,甬道里的风又吹起来。我在便利店门口想:如果现在右转会怎样呢?
我当然知道右转会经过两个小区,一家果蔬店和一家烧烤店,但我的意思是,然后呢?如果我此刻向右走,我可以拎着这瓶气泡水从此开始流浪,路过两个小区,果蔬店,烧烤店,直到周围没有一条我认识的路。
此后我的人生或许就会一路狂奔,也许忘记我的伴侣,我的猫,我的五险一金,忘记我曾经有过体面的生活,也许会一路经过中亚、东南亚,然后到达西班牙,到达一个被称为旷野的地方,从此成为屏幕上一个漫游的圆点,在长蛇之间游走。
我原本为这一段后面写了一个铿锵的结尾:“我会穿过空气墙。”
它不仅完成了一种情感上的升华,而且让文字的节奏也恰到好处,留有余韵。
但你知道吗,仅仅是写下这上面几行字都让我感到晕眩。于是我把它删掉了。我无法欺骗自己,就像我无法穿过空气墙。
本文节选自
新版微信修改了公号推送规则,不再以时间排序,而是根据每位用户的阅读习惯进行算法推荐。在这种规则下,读书君和各位的见面会变得有点“扑朔迷离”。
来源:凤凰网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