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白夜之烬|新刊预览+创作谈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06 08:30 2

摘要:暮色低垂,疲惫的身躯卸下白日端庄的铠甲,那些蛰伏心底的幽思,便如挣脱牢笼的飞鸟,遨游于神秘辽阔的天际。抬望眼,茫茫天宇间,星辰如散落的眼眸,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暗夜里,仿佛有某种奔涌的力量,恰似沉睡的巨兽即将唤醒。香烟燃至尽头,青色烟雾袅袅升腾,恍惚中,竟

导读

一边是质朴,一边是圆滑,人生将何去何从?有人看到的是利益,有人看到的是危险。昼与夜似乎黑白分明,坦途与歧路的抉择仅在一念之间。

时代褶皱里的夜与昼

——短篇小说《白夜之烬》创作谈

文|黄朴

暮色低垂,疲惫的身躯卸下白日端庄的铠甲,那些蛰伏心底的幽思,便如挣脱牢笼的飞鸟,遨游于神秘辽阔的天际。抬望眼,茫茫天宇间,星辰如散落的眼眸,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暗夜里,仿佛有某种奔涌的力量,恰似沉睡的巨兽即将唤醒。香烟燃至尽头,青色烟雾袅袅升腾,恍惚中,竟看见无数个“我”从身体里逃逸而出——白昼衣冠楚楚的我,黑夜思绪万千的我,沉睡时混沌的我,清醒时迷茫的我,被世界裹挟的我,在黑白交替中挣扎的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风拍打着窗棂,一只流浪的猫在高处孤独地嚎叫。洁白的烟灰自顾自燃烧着向着灰烬去,摇摇欲坠间,不知会凝为雕塑,还是消散于无形?蓦然,亮如白昼,一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尾翼划破长夜,天空再度沉入无尽的黑沉,凝结的烟灰簌簌散落。

往事纷至沓来。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着独特的来历。张攀恰似一株疯狂生长的爬山虎,全身蔓延出无数贪婪的触角。他或是巧借外力,或是阳谋阴谋并具,在他眼中,所谓的道德与规则,不过是他随意践踏的工具,是助力他向上的扶梯。他终是摆脱了寒微的出身,登临了世俗意义上人生的巅峰。然而,这所谓的成功,却也成了他毁灭的开端,就如同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香烟,那升腾的烟雾固然美丽,却终究是剧烈燃烧后的灰烬。

小说里的人物,宛如被困在时代琥珀里的标本,他们的坚守、挣扎与妥协,恰似命运洪流中飘摇的船帆。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的主动选择,实则是环境熔炉与潜意识暗流共同锻造的必然。有人乘着时代的列车一路疾驰,穿越高山峡谷平原,领略着壮美的风景;而有的人,却永远在隧洞里摸索,或是被抛在某个荒芜的站台,成为找不到归宿的迷途者。小说中的“我”,或许是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如同被困在琥珀核心的昆虫,用不变的姿态对抗着时代的洪流。“我”与张攀,宛如神秘的配方,在时代的熔炉里,一个坚守纯粹的精神原乡,一个迷失在欲望的迷宫,最终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终局。至于王曼,她是爱着那个从寒微走向腾达却已然蜕变的张攀,还是爱着为理想漂泊、始终困窘的“我”,抑或是同时爱着这两个不同裂变的个体?刻骨铭心的爱,历经时间的淬炼,是否会凝固成身体里的化石?当她得知张攀沉沦的消息时,那一瞬的表情,让过早生出白发的“我”,似乎捕捉到了隐秘的端倪。

人、词语、情感、识见,共同构筑小说隐秘而深邃的世界。当小说人物被赋予生命力,便仿佛有了灵魂,他们会按照自身的逻辑,在故事的星河中肆意驰骋。与之相关的情节场景也随之凝聚,随物赋形,共同绘就小说斑斓的图景。优秀的小说应是浑然天成的,它超越了单纯的技法层面,既像是真实生活的复制,又超越了生活的局限,是小说家与世界的密语。然而,作家对自己创作动机的阐释,往往充满着悖论。当我们热衷于解析灵感的源头、小说创作的动因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感受到的,或与我们的解释大相径庭。当我试图为自己的小说人物辩解时,也难免陷入自我证明的泥沼。

《白夜之烬》的诞生,是一个痛苦却又幸福的过程。张攀、王曼等人物,汇聚了诸多人的特质,时代的印记在他们身上清晰可见。小说的命名,承蒙《当代》杂志诸位编辑的妙手点化。他们是敏锐的小说捕手,精准地捕捉到故事的精髓,为作品赋予画龙点睛的标题。回首自《当代》刊发第一篇小说至今的十年,世界早已翻天覆地,人工智能、数字技术、短视频等新事物层出不穷。如何认识和叙写这个日益繁复的时代,探究人在大时代浪潮中的精神嬗变,是每个写作者都要面临的巨大考验。

《白夜之烬》是我在写作之路上不断探索与跋涉留下的足迹。在文学的世界里,我仍将继续探寻,试图用更多的故事,勾勒出这个时代更丰富的样貌,捕捉那些在白夜交替间闪烁的人性微光。

黄朴《白夜之烬》发表于《当代》2025年3期黄朴,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随笔集《向着幸福前进》、小说集《新生》《丫丫的城》等。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曾获路遥青年文学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奖项。现居西安。白夜之烬
文|黄朴

这职工宿舍楼的人进别人房间从不敲门。我常给不敲门的普及文明礼仪常识,但不文明者非但不听,还斥我,屁讲究,又不是进女生宿舍。

咚,咚咚。那天的敲门者极有涵养,一声轻两声重,似乎在提醒,好像在询问。我放下笔,开了门,呈现在门口的女人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脸上腾挪着热气。

您好,我找张攀。她跨进门审视着简陋的室内说。

张攀还没下班。我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我是张攀的女友。她的目光像一缕风刮过我的脸,我给他写了几十封信,一直没见他回。

他上夜班,明早六点才下。我整理着书桌上凌乱的稿纸。

这是张攀的床吧,她将大帆布包放在床上说,这床单和毛巾被还是我卖苹果的钱买的。她特意瞄了一眼我耳朵,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说,你是姚宏吧,听张攀讲过,你右耳边长着两个肉垂垂,我们老家管这叫拴马桩,说这样的人一辈子最有福了。

我捻了捻守护在耳旁快被头发遮盖的两个肉球,啃了一口苹果问,他还说我啥了?

张攀讲你运气好,你们四个一同毕业分配来的学生,你学历最低,但你一个人留在了机关科室,其他人都下了车间。她拈起张攀枕上几根长发,将一个胖苹果放在稿纸旁说,我最佩服写作的人,啥时候让我拜读拜读你的大作?

我的目光在苹果身上徘徊,没敢迎她的目光,嘴里支吾道,写着玩的,和别人打麻将一样都是为了消磨时间。

她手里的长发逃脱控制突然飞走了。我慌慌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坐着,我去车间叫张攀。她拿手扇着脸上的汗道,我叫王曼,辛苦你了。

轰隆隆的车间里蒸腾着热气,张攀蹲在机台前摆弄着拆下的传感器。我站了一会,见他没发现我,便大喊了一声。他抬起油污的脸看向我,喊啥?我把嘴凑近他的耳边喊,王曼来了。他问,谁?我大着声说,王曼来啦。他拿手背揩了一把脸上的汗问,哪个王曼?我笑道,当然是你老家的王曼,现在含情脉脉地坐在你的床边望眼欲穿。她咋来了?张攀嘟哝道,难怪机子老出故障,原来是这个丧门星来了,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说,你赶紧回去吧,反正机子也坏了。不行,张攀往我工作服的口袋里塞了两盒新生产的烟说,你先替我照顾王曼,我把机子修好就回来。我捏着口袋里的烟说,你还从来没给过我烟,这是第一次。张攀严肃着脏脸说,偷烟被抓住是要罚款的,严重的会被开除。我说,你快啊,不要让人家等得太久。我将张攀贿赂我的烟放在停工的传送带上,那里停驻了许多没来得及包装的烟支。嘈杂而又潮热的车间回旋着机器的嘶鸣,走过几台忙碌生产的烟机,我忍不住再一次回望,张攀仍蹲在地上,那个女捧烟工拿纸巾频频擦张攀脸上的汗。

一直不见张攀回来。我撒谎说,今天生产任务很重,估计车间主任不准他的假。王曼已经洗了张攀的床单和床底下窝在脸盆里的衣物。她又从我床底下拖出一盆脏衣服说,给你也洗洗吧。我阻挡不及,她已经端盆去了水房。脏袜子脏裤子就不说了,但那两条脏内裤着实让人羞啊。洗净的衣物悬在铁丝上啪嗒啪嗒地滴着水,我们似乎陷落在旷远的雨林。一直不见张攀现身。下班了,厂区广播播放着苍劲的音乐。我从灶上给王曼买来了馒头稀饭和咸菜。先吃吧,晚上你就住这里,我交代王曼,把门反锁了,张攀要是回来了,他会在门口喊你。

王曼望着黏稠的稀饭说,你晚上住哪里?

我和别人挤挤。我从书架上取了本《乌合之众》。

你也吃点吧。王曼递给我一个馒头。

我不忍留她单独在房间,便掰了半边馒头,倒了一杯水,和她就着咸菜吃起来。

你们职工灶上的饭也够简单的,王曼说,工人一天三班倒,这样的饭菜营养能跟得上吗?

主要是便宜,花钱少,能填饱肚子就行,我将咸菜里一根卷曲的头发夹出来说,稀饭里有老鼠屎都常见得很。

王曼便不喝稀饭了。我觉得自己说得不妥,便纠正道,稀饭里的老鼠屎也不常见,只是偶尔有而已,有次还发现了老鼠毛,有人吃到了老鼠肉,有人吃了老鼠皮,我们平生第一次喝上了鼠肉熬白米粥。

王曼放下那半边咬了一口的馒头。我想不到自己又说错了,咕咚咚喝了半杯水。

他再忙,我也要把他等回来。王曼的声音潮潮的,像从湿衣服上滴落的水。

张攀一定会回来的,我安慰她几句,便夹着书离开了房间。

晨起去水房洗漱见王曼在洗脸,我朝她点点头,她说,张攀一直没回来。我有些惊,往脸上扑着冷水说,车间忙起来就没了下班时间。王曼低声说,他真有那么忙吗?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嗔怪,只好说,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去了生产大楼的卷制车间,交接班已完毕,白班的人正在做开机前的准备。听我询问,机台上的挡车工说,张攀和肖雅丽早走了,这会儿正在泾河边的梨树林里亲嘴呢。

扯淡,我骂了一声走出了嘈杂的车间。

张攀一直不曾现身。午饭时间,厂区广播放了一首豪迈的歌曲。我从职工食堂给王曼买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吃吧,我说,吃完了面张攀就回来了。王曼挑了一筷子面说,他真有那么忙吗?我说,车间忙起来不分黑天白夜,人不歇机器也不歇。王曼吃了几口面,把筷子架在碗沿上说,不知道是人变成了机器,还是机器变成了人。她这话似乎深有寓意,我没吭声。

王曼从饱胀的帆布包里取出一袋苹果、两瓣锅盔、四双鞋垫和一罐茶叶。这龙井茶叶是托去杭州开会的同事买的,王曼注目着摆在桌上的物品说,张攀爱吃锅盔馍,这是我亲手烙的,筋道得很。王曼将两双鞋垫送给我,说,你鞋垫烂得都没法洗了。我颇惭愧,赞道,你针线活太好了,这鱼像是要游出来,这玫瑰花我都闻到了香味,尤其这鞋垫上的“奋斗”“幸福”四个字,鼓舞人前进的脚步不敢停下来。

王曼的脸生了一缕缕羞涩。她说,我得走了,迟了就赶不上车了,到县城要坐四个小时班车,从县城再坐一个小时的蹦蹦车才到镇街,晚上我还要给学生辅导晚自习。

你再等等吧,张攀是技术能手,那台进口卷烟机只有他会开,说不定他已经走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徒劳地安慰失魂的王曼。

张攀的确优秀,我们高中同班,那年为了照顾他骨折住院的奶奶,我把复习时间给耽误了,王曼强笑着道,不过,当老师也挺好。

那年我也出了点状况考了个大专,我陪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想不到毕业分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我坐长途班车来报到的路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被抢了,洛城下着野蛮的大雨,我拖着箱子浑身湿漉漉地走到厂区门口。厂牌上的字模糊不清,我怕自己走错了,问了厂门口摆摊卖饸饹面的,才确信这就是自己要来报到的单位。我在吃凉调饸饹时碰上了来报到的张攀,一碗饸饹一块五,要不是张攀替我付了饭钱,我还不知道咋应对。过后张攀给了我一百块钱。那个时候,我真的一无所有。

王曼愤愤道,车匪路霸猖狂得很,有时候明抢,有时候强迫你套红蓝铅笔诈骗,坐这条路上的车真叫人胆战心惊。

以后尽量少来,你一个人坐车太不安全。我看着被王曼收拾得整洁的房子说。

张攀没时间,我还有周六周天呢。王曼将一个信封交给我说,这里面有卖苹果的五百块钱,你转交给张攀,他身体不好,让他不要节省了,他奶身体很好,有我照顾,叫他安心工作不要操心。

我捏着温热的信封。王曼将瘪了肚的帆布包挎肩上说,我得赶紧走,再晚就坐不上车了。

我送送你吧。王曼倒没推辞,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厂区。王曼问,将来有啥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吗?我踢着地上的石子道,我们都想逃离这鬼地方,但能不能逃出去就难说了。王曼道,只要你想走出去,就一定能走出去,要是在当地找个女朋友结了婚,你想走也走不了了。我望着蓝而高远的天空说,我想去深圳闯。王曼的步子慢了些,她说道,我几个同学去了深圳,那里尊重人才,他们发展得都很好。知了在树荫里起劲地聒噪着。我说自己学历低,只怕去深圳找不到工作。只要你有能力,王曼鼓励说,深圳是不看出身的。我突然生了勇气,说,那我去深圳闯一闯吧。王曼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说,你还年轻,永远不要放弃。我笑着道,你好像年龄比我大似的。

王曼倒不忌讳,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原来她比张攀大三岁。张攀父母去世早,他奶一手将他拉扯大。王曼说,我们从高二开始谈恋爱,到现在都谈了十年。我说,你们谈的时间也够长的,早该结婚了。王曼尴尬地说,我催了他好多次,他总说要等自己奋斗出了成绩才结婚,我说结婚不影响你奋斗啊,他说结婚了就分神了,他愿意单着,给自己增加动力和激情,我也不好再逼他。家里有十亩果园,我既要务弄果园还要照顾他奶奶,还带着几个班的课。果园是我们的恩人,我卖苹果供他读完了大学。

路两旁乱糟糟地停着三轮车架子车摩托车,不时有汽车嘶鸣着喇叭警告那些横穿马路的人。我将她朝身边拉了拉,一辆汽车尖叫着呼啸而过。她战栗着说,这些车好疯,你看那交警抽着烟也不管。我说,小地方的人谁把规则当回事,越不遵守规则,越好像是英雄。正说着,十字街口的红灯亮了,那疾驶的车并不止步,反而一辆接一辆地闯过瞪大眼的红灯。交警在树荫下拿帽子扇着风。我说,闯红灯其实也不怪司机,要是交警严厉执法,谁还敢闯红灯?我曾当面指责过交警,谁知交警嫌我多事,说谁不要命了就闯红灯吧,把人碾死了他就知道违章的代价了。你说,我还能说啥?

其实这与那一年我在车上的遭遇没有本质的区别。

王曼追问道,车上到底发生了啥?

抚着额头月牙形的疤痕,我似乎看到一辆车冲破时间的雾霾嘶吼着向我奔来。颠簸肮脏闷热的车厢里一群昏睡的人做着形态各异的梦。面对途中上来的凶悍的车匪,人们乖得像柔顺的羔羊。拳头嚣张地在空中摇摆,匕首龇牙咧嘴发着高深莫测的光。车匪的五指张开着。有人率先将钱奉上。其他人纷纷效仿。钞票不约而同地奔向他黑而脏的大手。那手似有魔法,吃下了钱,并不嫌肥胖,依然像无边的深渊裸着贪得无厌的肚腹。两个车匪挨着座位收钱,似乎他们表演了精彩节目,观众有义务为他们的劳动付出。我忍不住了,站起身喊道,大家不要怕他们。那二人怔了怔,目光凶残地扑向我。车里人似乎聋了哑了傻了呆了,甚至都没人敢看我。路两旁的玉米挺着墨绿的身子,它们目睹着汽车若无其事地向着未知的远方狂奔。邻座恼怒地离开了我。旁边的人都离开我。我成了旋涡中心孤独的岛。那肥壮的家伙把我从座位上揪出来,另一个人耳光响亮地击在我脸上。我并不示弱,一脚踢中了那厮的裤裆。那厮惨叫着蹲下身。肥壮的家伙提着衣领把我按压在地板上。我挣扎着,喊大家一起上啊。人都躲开了,他们看我像一只虫子在过道抽搐痉挛。那被踢裆的家伙在我额头上划了一刀。他们将腥臭的唾沫贪婪地射到我脸上。唾沫似乎不够了,在他俩的号召下,其他人便张开嘴,无私地将唾沫献给我的脸。乘客排着队,我身上落着厚重的痰。尖厉的警笛声涌入车,我猛地爬起来抓着车窗撕心裂肺地喊。警车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无所事事地开走了。大巴司机停了车,那两人奋不顾身地钻进了绿油油的玉米林。

王曼停下步,望着我额头闪亮的刀疤说,你毕业一报到就做了一回英雄,不过,你以后不要莽撞了,那些亡命之徒啥事都能干出来。

我摸着额头月牙形的刀疤说,当时我才毕业,正血气方刚的,既然见了,咋能容得了他们嚣张。我毕竟在学校当了三年的团支部书记,我咋也不能当冷漠的看客。

王曼似乎想抚我额头月牙形的印记,但那手走到空中的时候,抓住了一枚飘落的树叶。她叮嘱道,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千万不敢莽撞了。

我在路旁便利店买了饮料和面包。我说,你万一碰上了车匪路霸,千万不敢像我装好汉,能低头就低头吧。

我才不低头呢,王曼接过一大包东西笑着说,我要向你学习,跟坏人斗到底。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热烈,王曼的脸紧贴着窗玻璃,泪水在肮脏的玻璃上流成了一条河,那脸越来越稀薄,渐渐瘦成了一张模糊的画。

一把钥匙只能启一把锁,门开了几次都打不开,莫非钥匙拿错了?我试图再换钥匙的时候,宿舍门开了一条缝,张攀的脑袋塞到缝隙边说,快进来。

床沿坐着几个人,也有地上蹲着的,有的面熟,有的就很陌生。黑白电视机里放着录像,一男一女站在窗前叽里呱啦地说着听不懂的鸟语。说说笑笑间,男的就脱女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然后女的就给男的脱,一件一件地剥。女人叫声如歌吟,好听极了。我大惊。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片子。我咕咚咕咚咽唾沫,偷眼看其他人。别人并无啥不妥,目光贪婪地盯着电视屏幕。碟机突然卡了,电视屏幕上闪烁着灰蒙蒙的线。张攀捣鼓了一阵,碟机彻底罢工了,他恼怒地砸了一拳电视机说,白费了三十块租金。见再无希望,观众纷纷索要观看费。张攀将人一个个推出门,神秘地说,下次免费,下次免费。待人散后,我问收费的事。张攀道,每个人收五块钱的观看费是应该的,总比挤在录像厅好吧。我诧异地说,你算盘打得也太精了,不愧是学经济管理的。张攀收拾着碟机说,各取所需,你要是介绍可以抽成。我看着碟片上裸露的图案说,你这是犯罪。张攀不屑道,经济越搞才越活,你看老外多开放,咱们中国人扭扭捏捏地把这看得极神秘,其实这和吃饭一样,没吃饱了想吃,吃饱了一口也不想吃。

我关了刺啦刺啦发着噪声的电视机说,我还真是第一次看,以前从来没看过。张攀却说道,鬼信呢,你上大学没看过?我们学校旁边的录像厅,过了午夜十二点,加钱可以看通宵。我老老实实地坦白道,真的没看过,我在录像厅看过武打片警匪片,但从没看过这种片子。

那你还很纯洁嘛,张攀拿起桌上的烟抽着说,厂里公开竞聘选拔年轻干部,这对咱们是个机会,要是论资排辈,咱们头发熬白了也不一定弄个一官半职。

那你好好努力吧,我懒洋洋地说,我对当领导兴趣不大。

不几天,公开竞聘科级干部的通告贴在厂区醒目的位置,每天围观者众。

你报名了吗?工作服上散着浓重烟草味的张攀一进门就大着声问。

心里没把握,我说,宣传中心主任、团委书记、外贸办经理,这几个岗位我都不适合,即使报了名,也是白报。

还没报名你就泄了气,张攀踢掉我脚上晃荡的拖鞋说,你写作能力强,咱们厂谁能比得过你?你发表了那么多,你这样的大作家当宣传中心主任最合适不过了。

我还是跟着师傅老老实实地研究配方吧,我最不爱干的就是上台演讲,自己吹嘘自己。我抓起一支烟凑在鼻端深情地嗅着。

没见你和你师傅研究出个啥名堂,倒是你的烟瘾越来越大,抽的烟越来越多,看你的牙成啥了,这个机会你不抓住,怕是以后永远没机会了。张攀折断了一支烟,手指捻着金黄的烟丝。

这是建厂五十年来的首次,李厂长就要打破铁饭碗砸烂铁交椅,让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营造一种能干事也能干成事的良好氛围。张攀背着手在屋内走着说。

哟,你讲话的口气太像领导了,我闻着烟丝说,你适合竞选团委书记,团委书记一般都是未来的接班人,你得抓住这次机会。

正言语间,一个端着饭盒的女工把敞着的门敲得嗵嗵响。张攀嬉皮笑脸地说,隆重介绍,这是我们机台婀娜多姿妩媚动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肖雅丽。

那个叫作肖雅丽的女工接过张攀装在塑料袋里的脏衣服,拍着他的肩,笑着说,贫嘴。她瞟了我一眼,你俩聊,我走了。她姣美的臀部在我们多情的注目里一拧一拧地出了门。

雅丽在业余模特大赛中得过二等奖,追她的人能排一个小分队。张攀说着揭开饭盒盖,一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你尝尝,羊肉馅的。张攀将饭盒递到我眼前。

我把一支烟衔在唇间说,研究工艺配方,要保持独特的嗅觉和味觉,我吃烟吃素,我从来不吃肉尤其不吃牛羊肉。

那你做和尚最好了,张攀悻悻坐在桌边说,我一个人吃,以后再也不让你了。

不用让,我问他,你俩走到哪一步了?

张攀嘴里嚼着饺子含混不清地说,雅丽追得我实在没办法,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带吃的,每天见面呢,还每天给我写信。

我责问他,那王曼咋办?上次王曼冒着危险来看你,你硬是躲着不见,结果她白等了两天,走的时候哭得像个水人。

张攀听了我的话,将饭盒盖合上说,哪有女人逼着男人结婚的,我的事业刚刚开始,能随随便便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吗?你要是喜欢,我把她让给你好了。

你有资格让吗?我鄙夷地说,她是你的私人物品吗?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想不到说僵了,一时间我们都有些尴尬。

张攀却率先笑了,这次竞聘你一定要把宣传中心主任的位子给拿下,我先当团委书记再当副厂长、厂长,将来这个企业就是咱俩说了算,咱们把它办成中国一流,世界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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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当代》新刊征订全面开启

来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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