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叠翠谷的笑石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6-05 17:43 2

摘要:山势在这里不显陡峭,倒是温厚地起伏着,漫山遍野的树木泼墨般泼洒着深浅不一的绿意,层层叠叠,挤得几乎看不见缝隙。一条窄窄的山路,像被谁随手丢下的灰白布条,歪歪扭扭地缠在山腰上,是谷里通向外头稀罕人烟的唯一路径。谷底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泥墙灰瓦,日子过得如同山涧里那

山势在这里不显陡峭,倒是温厚地起伏着,漫山遍野的树木泼墨般泼洒着深浅不一的绿意,层层叠叠,挤得几乎看不见缝隙。一条窄窄的山路,像被谁随手丢下的灰白布条,歪歪扭扭地缠在山腰上,是谷里通向外头稀罕人烟的唯一路径。谷底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泥墙灰瓦,日子过得如同山涧里那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自有其暗涌的脉络。

这平静,是被一块石头打破的。

石头生在谷口不远处的山道旁,背靠着几棵上了年纪、枝叶虬结的老松。模样寻常得很,灰扑扑的,表面粗糙,布满苔痕,像个被岁月随意丢弃的包袱,半埋进土里。谁也说不清它在这山风里站了多少年头,或许比最老的松树还要年长。老辈人只含糊地提过,说打祖辈迁来,它就在那儿了。它一直沉默,如同谷中那些习惯了沉默的石头一样。

直到去年深秋。

风从北边的豁口灌进来,呜呜咽咽地打着旋,摇撼着松枝,卷起枯叶在地上乱跑。起初,是几个赶着羊群晚归的汉子,顶着风埋头赶路,经过那石旁时,脚步猛地钉住了。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风声中,分明夹杂着一种……一种笑声!不是人的哈哈大笑,更不是鸟兽的鸣叫,倒像是顽童憋着气、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那种促狭的“咯咯咯”、“呵呵呵”,短促,跳跃,时高时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活泼,从石头那边随风飘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的呼号,直往人耳朵里钻。

汉子们头皮一麻,汗毛倒竖,哪还顾得上羊群,拔腿就往谷里跑,鞋跑掉了都顾不上捡。消息像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了冷水,整个叠翠谷“滋啦”一声炸开了锅。

“山鬼!肯定是山鬼显灵了!”老迈的赵三爷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声音发颤,眼角的皱纹挤得能夹死蚊子,“我爷爷那会儿就传过,说这山里有灵物,通人性,会笑!笑……那就是要东西吃咧!没东西吃,就要吃人咧!”他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深深的恐惧,仿佛那怪笑就在耳边回荡。

“没错没错!”张屠夫的老婆拍着大腿应和,唾沫星子四溅,“那天我家那口子从那儿过,回来就病了一场,尽说胡话!准是冲撞了!”

恐慌迅速蔓延开来。于是,每逢那怪石发出笑声的日子(谷里人渐渐摸出点规律,这怪声总在大风天,尤其是北风呼啸时响起),石头前便多了些东西:几个干瘪的馒头,几枚磕掉了皮的果子,甚至还有一小碗浑浊的米酒。供奉的人放下东西,远远地作个揖,便像被鬼撵着似的飞快跑开,生怕被那看不见的“山鬼”缠上。石头依旧沉默地立着,灰暗粗糙,唯有那随风而来的诡异笑声,成了笼罩叠翠谷的一道无形阴影,让原本平静的山谷绷紧了神经,连孩子们的笑闹声都收敛了许多。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一个外乡人踏着那条灰白的山道进了叠翠谷。这人二十出头,名叫陈砚,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肩上挎着个不大的书箱。他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极亮,像两枚刚被山泉洗过的黑石子,骨碌碌转动着,看什么都带着一股子新鲜和探究。他本是游学路过,听闻此地山奇水秀,便想进来歇歇脚,顺便瞧瞧风物。不料刚进谷口,就撞上了那场奇特的供奉仪式——几个妇人放下馒头果子,对着石头方向胡乱拜了几拜,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逃开。

陈砚好奇地拉住一个落在后面、吓得脸色发白的小伙子:“这位小哥,敢问这是……祭拜山神?”

小伙子猛地甩开他的手,回头惊恐地看了一眼那石头,压低了嗓子,气都快喘不匀了:“山神?呸!是山鬼!那石头……会笑!吃人的山鬼!快走快走!别沾上晦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会笑的石头?山鬼?”陈砚站在原地,眉头微微皱起,非但没有被吓退,眼中那份好奇的光芒反而更盛了。他读书不少,对怪力乱神之事素来嗤之以鼻。风吹石头能发出声响,这不算稀奇,可发出“笑声”?这倒真是闻所未闻。他盯着那块在松树阴影下毫不起眼的灰石头,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不是笑,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味盎然。山鬼?他倒要看看,是什么鬼!

陈砚寻了谷里唯一一处勉强能落脚的小客栈住下。那客栈破旧得很,门板吱呀作响,透着一股子陈年木头的霉味。他向店主——一个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头儿——打听那“笑石”的事。店主一听这茬,脸上立刻堆满了惊惧,连连摆手:“哎哟,小先生,可不敢打听!邪性!真邪性!一到刮大风,那声儿……瘆人!村里赵三爷说了,是山鬼,要吃供品的!您呐,住一晚赶紧走,别惹祸上身!”

陈砚谢过店主的好意(或者说警告),心里却越发笃定其中必有蹊跷。他回房放下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又向店主讨了一小壶浑浊的土酿烧酒和半张硬邦邦的粗面饼,用块粗布包了。夕阳的余晖给叠翠谷涂上一层暖金时,他独自一人出了客栈,径直走向谷口那块神秘的石头。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松林发出沉闷的涛声。陈砚走到石头边,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石头冰凉粗糙的质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摊开粗布,把酒壶和饼放好,又从怀里摸出火石火镰,费了点劲儿点燃一小堆枯枝,橘红的火苗跳跃起来,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他抱着膝盖,就着火堆微弱的光,摊开书卷,看似在读书,耳朵却竖得笔直,像警觉的兔子,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异动。

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咽咽,穿过松林的缝隙,拉扯着枝叶,发出尖锐的呼啸。时间一点点流逝,篝火噼啪作响,书上的字在摇曳的光线下模糊不清。陈砚的心也随着风声一点点悬了起来。周遭除了风掠过树林和山石的呜咽,并无其他声响。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自嘲地笑了笑:终究是乡野愚夫以讹传讹罢了,世上哪有什么会笑的石头?他拿起冰凉的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那劣质的烧刀子又辣又冲,像一条火线直烧到胃里,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他咳得弯腰、心神最松懈的那一刹那——

“咯……咯咯咯……”

声音猝不及防地钻进耳朵!

极其短促,又极其清晰!像顽童躲在暗处,捂着嘴憋着气发出的促狭窃笑!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又像是从石头深处直接钻进他的脑子里!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诡异,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风声!

“啊——!”

陈砚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过脊椎!那口呛在喉咙里的烧酒瞬间化作一股寒气直冲头顶!他惊叫出声,手里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石头上,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他半片衣襟。他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后背重重撞在一棵老松树上,震得枯枝簌簌落下。他脸色煞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冰冷的汗珠。

“咯咯咯……呵呵……”

那笑声并未停止,反而借着风势,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地飘荡着,如同无形的幽灵在暗夜里游荡。每一次响起,都像冰冷的针尖扎在陈砚紧绷的神经上。什么圣贤书,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格物致知的道理,在这一刻全都被这诡异的“笑声”碾得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理智的堤坝轰然倒塌。他脑子里只剩下赵三爷那张惊恐的老脸,只剩下张屠夫老婆唾沫横飞的“吃人山鬼”!

跑!必须跑!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砚再也顾不上面子,也顾不上什么探究真相了。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在地上的书卷和包裹都忘了捡,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谷里那片昏黄的灯火,没命地狂奔而去。山风在他耳边呼啸,那诡异的“咯咯”笑声仿佛黏在了身后,穷追不舍,在他空白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陈砚几乎是跌跌撞撞、魂飞魄散地扑回小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的。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衣衫被汗水浸透又被山风吹得冰凉,前襟还沾着大片酒渍,狼狈不堪。店主老头儿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打盹,被他这破门而入的架势惊得差点从条凳上摔下来。

“哎哟我的天爷!小先生,您……您这是撞了煞了?”店主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陈砚,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

陈砚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颤抖着手指,指向谷口的方向。店主一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再联想到他之前打听“笑石”的事,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得连连跺脚,又是后怕又是埋怨:“唉!不听老人言!叫您别去别去!那地方是能随便待的吗?山鬼老爷的地界儿啊!您这……唉!”

这一夜,陈砚躺在客栈那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那冰冷的、非人的“咯咯”笑声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盘旋,驱之不散。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在未知的恐惧面前,书本上的道理是多么苍白无力。叠翠谷的阴影,深深笼罩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陈砚病了。倒不是真的大病,就是那晚惊惧过度,又吹了山风,加上心绪不宁,人便蔫蔫的,发起低烧来,整日里昏昏沉沉,胃口全无。店主老头儿倒是个实诚人,虽然觉得这后生胆大妄为自讨苦吃,还是每日里熬些稀薄的米汤给他灌下去,嘴里絮叨着:“惊了魂了,得慢慢养着……唉,那地方,邪啊!”

陈砚躺在简陋的床铺上,身上盖着一条硬邦邦、带着浓重汗味和潮气的旧棉被。低烧让他头脑昏沉,四肢酸痛无力。窗外天色阴沉,连绵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叠翠谷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之中,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更添了几分阴郁。谷里异常安静,连平日里的鸡鸣狗吠都稀少了许多,只有雨声沙沙,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寂静。

这沉闷的天气和寂静,反而让陈砚纷乱惊惧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那晚惊心动魄的遭遇,像一幅褪了色的画,虽然依旧清晰,但最初的恐惧感却随着身体的虚弱和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了一些。他开始强迫自己回想那晚的细节:风声,松涛声,篝火的噼啪声……然后就是那突兀的“咯咯”笑声。当时他被呛酒分了神,猝不及防之下,被那声音的诡异特性完全震慑住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那声音……似乎并非毫无规律?它总是在风势变化、尤其是一阵强风灌过松林时响起?而且,似乎……似乎有点空洞?像是某种回响?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陈砚昏沉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猛地从山谷豁口灌入,吹得客栈那扇破旧的木窗“哐啷哐啷”剧烈摇晃起来,窗纸发出哗啦的哀鸣。几乎是同时,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咯……呵呵……”声,再次隐隐约约,穿透了层层雨幕和风声,飘荡进寂静的谷里!

陈砚浑身一僵,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但这一次,他没有像那晚一样惊跳起来,而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果然!那声音并非持续不断,而是随着一阵阵风力的强弱起伏而变化!风大时,声音便清晰、急促;风小时,声音则变得模糊、断续。更关键的是,当风穿过客栈摇晃的窗棂缝隙时,发出一种尖锐短促的“呜——咻!”声,竟与那诡异的“笑声”在某种特质上……隐隐有几分相似!虽然一个尖锐,一个低沉,但都带着一种气流被强行挤压、通过某种狭窄通道时产生的鸣响!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砚心中的迷雾!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和狂喜!是风!一定是风!那“笑声”并非什么山鬼作祟,而是风在作怪!风吹过某种特殊的结构,产生了这种奇特的声响!那石头……那石头底下,或者石头本身,必定藏着什么奥秘!

这个念头一起,陈砚感觉浑身似乎都轻松了几分,连低烧带来的不适感都减轻了。他猛地掀开那床又冷又硬的被子,挣扎着坐起身。他必须再去看看那块石头!这一次,他要带着清醒的头脑去观察,去验证!

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陈砚不顾店主的劝阻,拖着还有些虚软的身体,再次踏上了通往谷口的泥泞小路。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带着猎奇和轻慢,而是怀揣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求证之心。当他再次站到那块灰扑扑的怪石面前时,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像一个老练的捕快审视着案发现场。

石头依旧沉默,半埋土中,背靠松树。陈砚绕着它,慢慢地、仔细地观察。他蹲下身,不顾泥土的湿冷,用手指一寸寸地触摸石头表面粗糙的纹理和那些湿滑的苔藓。石头的上半部分比较完整,下半部分则深深陷在泥土里,边缘与地面交接处,似乎有些……过于严丝合缝?他捡起一根结实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头与泥土的缝隙挖掘起来。泥土很硬,夹杂着碎石,挖起来很费力。

就在他费力地清理掉一些浮土,露出石头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他有了发现。那里并非严丝合缝!泥土之下,石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微微向上倾斜的凹陷!他精神一振,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很快,一个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孔洞出现在眼前!这孔洞斜斜地向下延伸,通往石头底部深处,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陈砚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凑近那个孔洞,一股潮湿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气扑面而来。他尝试着往里吹了口气,洞口发出轻微的“呜”声。他眼睛一亮!这结构……这孔洞,很可能通向石头内部一个更大的空间!

为了验证,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孔洞猛地吹出一口长气!

“呜——嗡……”

一股沉闷的、带着回响的鸣音,从孔洞深处传了出来!虽然微弱,且与他听到的“笑声”相去甚远,但这足以证明,石头内部,是空的!而且有腔体结构!

“果然如此!”陈砚兴奋地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那诡异的“笑声”,必定是强劲的山风灌入这个孔洞,在石头内部那个未知的空腔里回旋激荡,最终通过某个缝隙或孔洞传出来,形成了那奇特的声响!根本不是什么山鬼!

巨大的喜悦和释然涌上心头,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站起身,看着这块困扰了叠翠谷多时的“笑石”,只觉得它灰头土脸的样子都顺眼了许多。就在他琢磨着如何将这个发现告诉谷里人时,一个略带沙哑、慢悠悠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道上传来:

“小伙子,你也看出门道来了?”

陈砚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山道边。老人看着年纪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山里的老树皮,背微微驼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肩上扛着几件凿石头的铁家伙什——锤子、凿子、楔子,都用绳子捆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异常,手指短而有力,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石粉和污垢,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陈年的划痕和老茧。这是一双与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

老人看着陈砚脚边挖开的泥土和那个暴露出来的小孔洞,浑浊却并不昏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慢慢走过来,放下肩上的家伙什,蹲在陈砚刚才挖开的地方,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抚摸老友般轻轻拂去孔洞边缘的浮土,然后侧过头,把耳朵凑近那个小小的洞口。

恰在此时,一阵强劲的北风呼啸着穿过松林,猛烈地灌向石头!

“呜——呜——咯……咯咯咯……”

那诡异的“笑声”果然再次响起,透过石壁隐隐传来。

老人听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惊讶,反而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他抬起头,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对着陈砚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历经世事的豁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顽皮,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

“石下有腔,风过如箫。多大的风,多急的气儿,灌进去,撞上哪块壁,拐个弯,挤过哪个缝儿,出来的动静儿都不一样。赶上巧劲儿,可不就像人憋着笑么?我年轻那会儿,在南山那边,还听过一块石头,风一吹,呜呜咽咽像妇人哭呢!嘿,都是风这老小子捣的鬼,跟石头本身啥关系没有。石头啊,实诚得很,它要真能笑,那才叫见了鬼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陈砚听得目瞪口呆!老人这番话,不仅印证了他的猜想,而且说得如此透彻、如此生活化,简直醍醐灌顶!“石下有腔,风过如箫”!八个字,就把这困扰了叠翠谷许久的谜团,点得透亮!

“老人家,您……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陈砚激动地问。

老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慢吞吞地站起来,重新扛起他那套沉重的工具,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点回忆的悠远:“怎么知道?嘿,打十六岁跟着师傅学手艺,开山取石,凿碑琢磨,跟这些哑巴石头打了快六十年交道喽!啥样的石头没见过?啥样的响动没听过?石头里头是实是虚,是松是紧,有缝没缝,手一摸,耳朵一听,心里就有数了。这老伙计……”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那块怪石,“我头一回来叠翠谷给人打石磨,就瞧出它底下不实在,空!后来听见响动,再一想,可不就对上号了么?没啥稀奇的。”

他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只是说了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说完,老人扛着他的铁家伙什,慢悠悠地沿着山道向谷里走去,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影里。只留下陈砚一个人站在石头旁,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六十年的听石经验!这才是真正的智慧!比什么圣贤书上的大道理都来得真切有力!困扰他多日的恐惧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位朴实老石匠深深的敬佩。

陈砚回到谷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发现和那位老石匠的话告诉了遇到的村民。他讲得清楚明白,从孔洞的发现,到风力的作用,再到老石匠那精辟的“石下有腔,风过如箫”的总结。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但当他拉着几个胆大的汉子再次冒雨来到石头边,指着那个被他挖开的小孔洞,并亲自对着洞口吹气,演示那沉闷的“呜呜”回响时,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尤其当陈砚提到那位老石匠林远山(陈砚打听到了老人的名字)时,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是林老石匠啊!怪不得!他可是我们这方圆百里最有本事的老把式了!”

“他年轻时候在南山那边开石场,听说耳朵灵得很,石头里头有没有毛病,他一听一个准!”

“原来是这么回事!石头空心了,风灌进去响!嗨,可吓死我们了!”

笼罩在叠翠谷上空的“山鬼”疑云,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消散了。人们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那块石头,似乎也恢复了它原本平凡无奇的模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陈砚的意料。

“山鬼”的恐惧虽然解除了,但村民们对那位道破玄机的老石匠林远山,却产生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新情绪。尤其是当有人回想起,林老石匠在怪声初起、人心最惶惶的那段日子,曾有一次扛着工具经过谷口,远远地对着那石头方向,皱着眉嘀咕了一句:“这动静儿……底下空得不轻啊……”当时谁也没在意,只当老人自言自语。如今真相大白,这句话立刻被翻了出来,赋予了非凡的意义。

“神了!真是神了!”张屠夫拍着油光光的脑门,唾沫横飞,“林老爷子那会儿就听出来底下空了!隔那么老远啊!他咋知道的?这不就是通灵了吗?”

“就是就是!”赵三爷也捻着胡须,一脸高深莫测地补充,“石头不会说话,可林老石匠能听懂石头的话!这本事,不是通灵是啥?凡人哪有这个能耐?”

“对对对!通灵神匠!林老爷子是石头通灵的神匠啊!”这个名号不知被谁喊了出来,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于是乎,叠翠谷的舆论风向悄然转变。那块“笑石”迅速失去了关注,而老石匠林远山,则被推上了神坛。他的“通灵”事迹被越传越神乎:有人说他年轻时在山里迷路,是山里的石头精给他指的路;有人说他给人凿的石磨,磨出来的面都比别人家的香;甚至有人说,只要林老爷子摸过的石头,都能带来好运……

陈砚听着这些越来越离谱的传言,简直哭笑不得。他几次想向村民们解释:林老爷子那不是什么通灵,那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实实在在的经验!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数次敲打、抚摸过岩石,是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耳朵无数次倾听过石头内部的声音,才练就了这份常人难以企及的判断力!这明明是匠人的智慧,是时间的馈赠!

可他的解释,在村民们笃信的眼神和添油加醋的传说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通灵神匠”的神奇故事,因为这远比“一个老石匠靠经验判断”来得刺激,来得神秘,更能满足他们对未知力量的想象。

几天后,陈砚的烧彻底退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准备离开叠翠谷,继续他的游学之路。临行前,他特意绕了点路,想去看看那位被奉为“通灵神匠”的老人。

林远山的家在谷尾最僻静的地方,三间低矮的石头房子依着山壁而建,屋前用乱石垒了个小小的院子。院门敞开着,陈砚走进去时,老人正坐在屋檐下一个小马扎上,就着天光,专注地打磨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锃亮的平口凿,另一只手握着个不大的木榔头,动作不快,却极稳。凿子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叮、叮”声,石屑如细雪般簌簌落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宁静,眼神专注地看着手下渐渐显出轮廓的物件——似乎是个小小的石臼。

听到脚步声,林远山抬起头,看到是陈砚,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意,用拿着凿子的手随意指了指旁边一个树墩:“后生来了?坐。”

陈砚依言坐下,看着老人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沉稳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谷里那些“通灵神匠”的传言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些无奈和不解:“……林老伯,您看这……他们硬说您是通灵,能听懂石头说话,这……”

林远山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那“叮叮”的敲击声似乎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叠翠的山峦,像是透过层峦叠嶂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半晌,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有淡淡的无奈,有看透世情的豁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通灵?”老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低缓,如同山涧里流淌了许久的溪水,“呵……哪有什么通灵哟。”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上,用粗糙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那块尚未成形的青石,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婴孩的脸颊。

“这双手,”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十六岁上,第一次拿凿子,就砸了个血窟窿,钻心地疼。二十岁,给大户人家凿石狮子,耳朵雕坏了,挨了师傅好一顿臭骂,三天没吃下饭。三十岁,在南山采石场,一块大石滚下来,差点把命搭进去,躺了半年……这手上,数不清的疤,都是石头给的‘记性’。”

他顿了顿,拿起身边一个扁平的旧锡酒壶。那酒壶瘪了一块,壶嘴也有些歪斜,显然用了很多年。老人拧开壶盖,里面是空的。他把壶嘴凑近嘴边,却没有喝,而是对着壶口,轻轻地、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呜——嗡……”

酒壶内部立刻发出一种低沉、嗡鸣的回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清晰可闻。

“喏,听见没?”老人放下酒壶,看向陈砚,眼神平静而深邃,“空酒壶,气儿灌进去,它就响。石头也一样。石头里头是实是空,有缝没缝,腔子大不大,口子开在哪儿……日子久了,听得多了,手上摸得多了,心里自然就有本账了。”他轻轻拍了拍那块青石,“就像这块,我一上手,就知道它里头紧实,没啥大毛病,做个小石臼正好。为啥知道?不是它告诉我的,是我这双手,这双耳朵,碰过、听过太多跟它差不离的石头了。”

老人重新拿起凿子和榔头,对着那块青石轻轻敲下一凿,“叮”的一声脆响,石屑飞溅。

“那谷口的石头,”他一边专注着手上的活计,一边慢悠悠地继续说,“风一吹,响得怪里怪气,像人笑。别人听着怕,我听着,就琢磨着,这动静儿不对头,空得邪乎,腔子肯定不小,口子开得也刁钻。为啥?因为以前在别处,听过类似的响动,知道咋回事儿。说到底,”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陈砚,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不过是这六十年的力气没白费,汗珠子没白流,换来了点听石头响动的‘老经验’罢了。通灵?嘿,那都是别人瞧着玄乎,给瞎安的名头。真要通了灵,我还坐在这儿跟石头较劲?早让石头给我变座金山出来享福喽!”

老人说完,自己先呵呵地低笑起来,笑声沙哑而豁达,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他不再言语,低下头,重新专注于手中的凿子和石头。“叮、叮、叮……”清脆而富有韵律的敲击声再次在小院里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与岁月和解的从容。

陈砚静静地坐在树墩上,听着那一下下沉稳的敲击声,看着老人布满风霜却异常专注的侧脸。山风吹过院角那棵老柿子树,带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远处叠翠谷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这个小院之外。老人朴实无华的话语,像山泉一样,洗去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浮躁和困惑。

世间多少事,披着玄奇诡异的外衣,引得人心惶惶,顶礼膜拜,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个未被点破的常识,一层层未被剥开的寻常。就像那山谷里随风“发笑”的石头,剥开那层“山鬼”的恐怖外衣,内里不过是风与空腔的寻常游戏。而那被奉若神明的“通灵”本事,细究起来,也只是老石匠掌中六十载光阴磨砺出的、带着石粉与汗水味儿的实在经验。

风过石鸣,本是常理;老匠识音,亦是常情。只是人心惯于在未知面前放大恐惧,在平凡之上涂抹神异。叠翠谷的笑声散去了,可这世上,又有多少块这样未被读懂、兀自“作怪”的石头,在等待着那双肯俯下身、静下心、带着汗水和岁月温度的手,去轻轻叩响它平凡的内里呢?

陈砚站起身,对着屋檐下那专注劳作的佝偻身影,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背起他简单的书箱,转身踏上了出谷的山道。天光破开云层,照亮了前方蜿蜒的路。

来源:东临晚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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