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千,每个月五千。"堂哥坐在我家沙发上,两手搓着膝盖,声音低沉,"你把小荷接过来,就当亲闺女养。"
手足亲情
"五千,每个月五千。"堂哥坐在我家沙发上,两手搓着膝盖,声音低沉,"你把小荷接过来,就当亲闺女养。"
屋里一片沉默。
窗外,九月的风卷着几片早黄的叶子,滑过楼前的银杏树。
这个提议如同一块石头,突然砸进了我平静的生活。
我叫丁铭,今年四十有二,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
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堂哥在村里泥地里摸鱼摸虾的日子,那时候,我俩还穿着一样的蓝布补丁裤,脚上套着邻居大婶送的解放鞋。
九七年下岗潮中,我和妻子白雪从纺织厂里出来,人们都说那是"下海",实际上,更像是被推入一片汪洋,不知道哪里是岸。
靠着一台缝纫机和两双手,我们硬是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站稳了脚跟,闯出了一家小小服装厂。
那些年,多少人家都是"一人下岗,全家待业",我们算是幸运的。
我们结婚早,却一直没要孩子,起初是忙于生计,后来是习惯了二人世界。
久而久之,丁克的生活方式成了我们的选择,也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铭子家没后啊,多可惜。"楼下老刘大妈常这么说。
我不以为然,觉得日子过得顺心就好。
白雪有时会在月光下黯然神伤,但她从没要求过什么,她比谁都懂得生活的不易。
"哥,这事不行。"我递给堂哥一杯茶,茶水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堂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好像我的话刺痛了他。
"咋不行?你们没孩子,俺家困难,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堂哥声音里带着倔强,眼里却闪着几分恳求。
茶几上放着堂哥带来的家乡特产——几斤黄豆腐干,包装简陋,却是我儿时最爱的味道。
这些年,每次他来,总要带些家乡的土特产,仿佛这样能拉近我们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
我知道堂哥家的情况。
他在小县城的化肥厂干了二十年,那个厂子在九十年代末改制后,只给了员工一笔不太体面的遣散费和微薄的养老金。
嫂子身体不好,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天气一变就疼得厉害,打零工都费劲。
侄女小荷今年十六,正上高一,是班里的尖子生,每次月考都名列前茅。
但在县城那所重点高中,每月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堂哥的眼睛紧盯着我,那里面有期待,有恳求,更有我熟悉的固执。
"不是钱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里面有我、白雪,还有我们养的老黄狗,"我可以每月资助小荷上学,但过继这事,真不合适。"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堂哥一拍大腿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当年咱爷俩在屯子里,谁不知道是一个锅里舀饭长大的?现在你条件好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戳在我心口。
堂哥比我大六岁,从我记事起,他就是我最亲的人,比亲哥还亲。
记忆中,那个替我挡在校门口,不让欺负我的堂哥,如今眉间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发际线也退到了头顶。
我记得十三岁那年,村里几个大小子堵在学校门口要抢我的新書包,是堂哥二话不说冲上去,挨了两拳也没退缩,硬是把那群人吓跑了。
回家路上,他鼻青脸肿,却笑嘻嘻地说:"铭子,咱家人不能让人欺负。"
往事如潮,我心里一阵酸楚。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低声道,"就是觉得孩子不是物件,不能说送就送。"
堂哥眼圈红了,他别过脸去,像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脆弱。
"你懂个屁!"他突然爆发,"你这个没当过父母的人,懂啥叫父母心?"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白雪从厨房端出热菜,轻声道:"大哥,别急。铭哥的意思是,亲情不是靠过继来维系的。"
白雪总是这样,在我和堂哥针锋相对的时候,她能用温柔的声音化解紧张。
"荷丫头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她的。"白雪继续说道,"但改变她的户口本,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堂哥倔强地回应,眼角却泛着泪光。
我知道他是为难,也知道他对小荷的疼爱。
当年小荷刚出生时,堂哥抱着她来我家,兴奋得像个孩子,说自己有了闺女,比中了彩票还高兴。
"小荷知道这事吗?"我试探着问。
堂哥摇摇头:"她还小,懂啥?大人的事,大人做主。"
这话听着刺耳,却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常态。
饭桌上,我们谁都没再提这事。
堂哥闷头喝了几杯二锅头,那是我从农贸市场买的散装白酒,度数不高,但堂哥喝了几杯后,脸上的红晕慢慢扩散。
"东北的秋,来得真早。"堂哥望着窗外的银杏树,突然感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好似一夜之间,夏天就被秋天赶走了。
"是啊,转眼就入秋了。"我应和着,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才能帮到堂哥,又不伤他的自尊。
东北人的性子,倔强中带着温柔,堂哥就是这样。
白雪给堂哥盛了一碗鸡汤,那是用老母鸡炖了三个小时的,汤色乳白,香气四溢。
"大哥,喝点汤,养养身子。"白雪温声道。
堂哥接过碗,一饮而尽,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迅速用袖子擦去,假装是被汤烫的。
"真香啊,嫂子的手艺没得说。"堂哥强颜欢笑,声音却有些哽咽。
我突然明白,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走时,步子有些踉跄,背影比来时更佝偻了。
我送他到小区门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哥,有啥困难,咱兄弟之间直说,别整这些弯弯绕。"我拍拍他的肩膀。
"没啥,就是...算了,你有你的難處,我懂。"堂哥摆摆手,钻进了等候已久的出租车。
看着出租车远去的尾灯,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第二天一早,白雪叫醒了我。
"铭哥,我昨晚给嫂子打电话了。"白雪眼圈红红的,"大哥...他被查出了早期肺癌。"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劈得我瞬间清醒。
"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我急切地问。
"前个月查出来的,现在还能控制,但需要动手术,花钱不少。"白雪叹息道,"大哥怕治病的钱会影响小荷上学,才想着这个办法。"
我一下子明白了堂哥的用意,心里又疼又酸。
这个倔强的东北汉子,宁愿把女儿"送人",也不愿开口借钱治病。
窗外,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我床前的老式木柜上。
那个柜子是我和白雪结婚时,堂哥亲手打的,二十多年了,依然结实如初。
柜子上端雕着几朵荷花,那是堂哥专门为我们设计的,说荷花有"和合"之意,祝我们夫妻和睦。
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眼前浮现出侄女小荷的脸庞。
她取名"荷",原来还有这层含义。
"咱得去县城一趟。"我对白雪说,"这事得当面聊清楚。"
白雪点点头,她比我更明白亲情的重量。
我们收拾了一些营养品和家乡特产,还有一个鼓鼓的信封,里面装着我们的一点心意。
路上,白雪提议买点小荷喜欢的书,我想了想,又拐到市里最大的书店,买了几本高中参考书和一套世界名著。
秋雨连绵的一个傍晚,我们开车去了县城。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堂哥年轻时背着我过河的场景,想他为我挡拳头的勇敢,想他婚礼上喝得醉醺醺却依然坚持敬酒的模样。
白雪坐在副驾驶,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雨滴,她知道我心事重重,没有多问。
県城比我想象中更冷清,街道两旁的商铺不多,行人稀少,像是被雨水洗去了生机。
堂哥家住在县城东边的一个老旧小区,那是他工厂分的福利房,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
我们到达时,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路灯昏黄,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堂哥家的小院子里,几株菊花在风中摇曳,那是嫂子的心爱之物,年年都要种上几盆。
我记得小时候,嫂子还会把菊花晒干,泡茶给我们喝,说是明目清心。
推门进去,看见小荷正伏案苦读,台灯在她稚嫩的脸上打下温暖的光。
看到我们,她惊喜地站起来,奔向白雪,亲切地叫着"婶婶"。
"叔叔。"然后她轻声唤我,眼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小荷长高了,也瘦了,眼睛里却闪着求知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渴望和期待。
"学习忙不忙?"我随口问道,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谈正事。
"还行,高一课业挺重的,但我能应付。"小荷笑着回答,声音清脆。
嫂子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我们有些意外,但很快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说马上做饭。
"大哥呢?"我问道,环顾四周却不见堂哥的身影。
"你哥去医院拿药了,一会儿就回来。"嫂子说着,眼神闪烁,似乎有话要说又不便当着小荷的面说。
白雪默契地站起身:"嫂子,我帮你做饭去。"
两个女人进了厨房,留下我和小荷在客厅。
小荷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又回到书桌前。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当年堂哥为了供我上高中,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在砖厂里扛了三年的土坯。
那时他总说:"铭子有出息,将来能考大学,我就是个粗人,读不了那么多书。"
可我知道,他其实比我聪明,只是家里穷,没法供两个孩子同时上学。
门外传来脚步声,堂哥回来了。
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铭子,你来了。"
他比前天见面时更憔悴了,脸色发黄,眼窝深陷,手里提着一袋药。
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微微弯着腰,像是忍受着什么疼痛。
"爸,你药拿好了吗?"小荷关切地问。
"拿好了,都是些维生素,补身子的。"堂哥敷衍道,眼神却躲闪着。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点破。
嫂子和白雪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红烧肉、溜肝尖、地三鲜,还有一碗菊花粥,那是嫂子的拿手好菜。
"来,都趁热吃。"嫂子招呼我们入座。
饭桌上,我们谈着家常,聊着各自的生活,小荷分享着学校的趣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堂哥却异常沉默,只是偶尔应和几句,眼睛时不时看向小荷,充满担忧和不舍。
吃完饭,小荷回房间做作业去了,嫂子也借口洗碗,和白雪一起进了厨房。
我和堂哥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听着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夜色渐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菊花的清香。
我掏出一包烟,递给堂哥一支。
"医生说了,不能抽。"堂哥摆摆手,却还是接过了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满足地笑了。
"小荷知道你生病的事吗?"我直接问道。
堂哥摇摇头:"瞒着她呢,那孩子要是知道了,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
"哥,咱俩谁跟谁啊,有啥难处直说,别整那些虚的。"我深吸一口气,"你那病,得花多少钱?"
堂哥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医生说得动手术,后续还得化疗,前前后后得十来万。"
十来万,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多,但对堂哥一家,却是天文数字。
"钱的事别担心,我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只管安心养病。"
堂哥的眼圈红了,他使劲摇头:"不行,那是你们辛苦挣的钱,我不能要。"
"哥,我不是不认亲情。"我递给他一支烟,"小荷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全包了,大学我也供,但她永远是你的女儿,这血脉不能变。"
堂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拍拍我的肩膀,没说话。
我继续道:"至于你的病,治疗费用我先垫上,等你好了慢慢还,或者不还也行,咱兄弟之间还计较这个?"
"铭子,你......"堂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年我能上大学,全靠你在砖厂累出的血汗钱。"我也红了眼眶,"这些年,我是有些忙,联系少了,但心里一直记着你的好。"
堂哥终于控制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我就是怕拖累你们......"
"说啥傻话呢?"我打断他,"咱爷俩什么交情?再说了,小荷也是我侄女,我不管谁管?"
夜深了,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我们身上。
堂哥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比来时明亮了许多。
我们聊起小时候的事,聊村里的老槐树,聊夏天摸鱼捉虾的欢乐,聊那些遥远而美好的回忆。
"记得那年咱俩偷了队长家的梨,被追得满村跑吗?"堂哥突然笑了。
"记得,最后还是你背着我趟过小河逃跑的。"我也笑起来。
"那河水才到膝盖,你却怕得要命,非说里面有蛇。"堂哥揶揄道。
我们就这样在月光下笑着,哭着,像极了儿时的我们。
后来,嫂子和白雪也加入了我们,四个人坐在小院子里,聊着各自的生活,分享着喜怒哀乐。
小荷做完作业也出来了,她靠在堂哥身边,认真地听我们讲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故事。
"爸,你和叔叔小时候这么调皮啊?"小荷惊讶地问。
"那是,你爸年轻时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猛人。"我笑着说。
堂哥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都是些糊涂事,别学。"
小荷撒娇地抱着堂哥的胳膊:"爸,等你病好了,带我也去那条河看看好不好?"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堂哥震惊地看着女儿:"你...你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小荷平静地说,"我看见过您的检查单,也听见您和妈深夜商量的声音。"
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想去别人家,我只想好好学习,将来照顾您和妈。"
堂哥的眼泪又落下来,他紧紧抱住女儿:"好孩子,爸没用,差点误了你。"
"大哥,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站起身,"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把手术的事定下来。小荷的学费我包了,你只管安心养病。"
"铭子......"堂哥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了。
白雪接过话:"大哥,嫂子,咱们是一家人,这时候就不要客气了。"
月光下,我看到嫂子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小荷则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脸上满是坚定。
回家路上,雨停了,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公路上。
白雪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铭哥,你做得对。"
我想起小时候堂哥背我趟过村口的小河,也是这样的月光下,他说:"兄弟之间,用不着说谢谢。"
有些亲情,不需要改换门庭,血浓于水的牵绊,从来都在心里,而不在纸面上的一纸証明。
后来的日子,堂哥的手术很成功,我定期去县城看他,有时带着小荷来我家住几天,陪她复习功课。
那年冬天,我和白雪在厂房后面的空地上种了几株菊花,嫂子的最爱,也是堂哥家院子里的那种。
来年春天,小荷考上了重点大学,堂哥的病也慢慢好转。
我们站在菊花盛开的院子里,看着远处的晚霞,堂哥轻声说:"铭子,谢谢你。"
我笑着摇摇头:"哥,记得你说过啥不?兄弟之间,用不着说谢谢。"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