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得这么差,还有脸回来?"父亲将我的高考成绩单拍在桌上,声音像夏末的雷,闷而沉重。
蜂巢里的承诺
"考得这么差,还有脸回来?"父亲将我的高考成绩单拍在桌上,声音像夏末的雷,闷而沉重。
八七年的夏天,我成了那届高考的炮灰,全家的期望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碎了一地。
母亲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走进厨房,盛了一碗面,放在我面前,眼里满是心疼和无奈。
"吃完收拾东西,去你舅家砖厂上班吧,别再做什么大学梦了,"父亲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咱家供不起你再复读一年。"
那晚,我站在屋后的老槐树下抽了一宿的烟,指尖被烫了一次又一次,却感觉不到痛。
天亮时,我从抽屉里取出攒了两年的零花钱,装进布包,又从书柜深处拿出那本被翻得起毛的《高考指南》,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母亲给我包了几个煎饼,塞进我怀里时,手微微颤抖,"娃,别怪你爸,他是心疼钱,更心疼你。"
我没有去舅家的砖厂,而是悄悄离开了县城,怀揣着几十块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我来到了北方一个叫"蜂岭"的小山村。
这名字对于当时的我,是命运的嘲弄还是某种暗示?
我不知道。
只记得下车那天,漫山遍野的槐花香气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人淹没。
村口的告示牌上贴着招工启事,"养蜂场招工,月薪三十五元,包吃住",我站在那里犹豫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顺着指示牌的方向走去。
老马是村里唯一的养蜂人,五十出头,精瘦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见到我时,他正在给蜂箱通风,双手麻利地操作着,头上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就是来应聘的娃娃?"老马头也不抬,声音却异常清晰。
"是,我叫周明,今年十九,能吃苦。"我紧张地回答,生怕被拒绝。
老马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读过书?"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高中毕业,高考没考好。"
"会算账吗?能记日记吗?"
"会,当然会。"
"那就留下吧,"老马收起工具,"养蜂不只是体力活,还得有点脑子。"
就这样,我住进了老马家的偏房,开始了养蜂生活。
第一天,我就被蜇了十几个包,疼得直跳脚。
"菜鸟!"老马哈哈大笑,却也递给我一块涂了蜂蜜的艾草饼,"敷上,明天就好。"
小芳是老马的女儿,比我小两岁,高中毕业后就在家帮父亲养蜂。
她不爱说话,总是安静地做事,却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递来一杯蜂蜜水,"甜的,能解乏。"
声音细如蚊蚋,却像蜜一样甜进了心里。
我发现她书架上摆着几本医学书籍,好奇地问,"你想学医?"
小芳微微低头,"嗯,想考卫校,可爹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有梦,却被现实牵绊。
老马是个严厉的师傅,却也是个好师傅。
他教我辨别蜂王,教我观察天气对蜜蜂采集的影响,教我如何在不同季节调整蜂箱位置。
"蜜蜂认人,你要是心诚,它们就不蜇你,"老马常这么说,"就像人与人之间,真心才能换真心。"
我学得很快,三个月后就能独自照料一片蜂箱。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却也单纯,每天和蜜蜂打交道,反倒让我心静了下来。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高考失利的痛楚,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但白日里的忙碌很快就会冲淡这些阴霾。
小芳渐渐与我熟络起来,会在晚饭后和我一起坐在院子里,听我讲城里的见闻。
她最爱听的是关于大医院的故事,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你一定能考上卫校,"我鼓励她,"等你爹找到帮手,你就可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小芳抿嘴一笑,却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的是,在老马眼里,我已经是那个"帮手"。
那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蜂群暴动,改变了一切。
那天我和老马去山那边的槐树林查看新的采蜜点,小芳独自留在蜂场整理设备。
回来时,远远就听见一阵异常的嗡嗡声,接着是小芳的惊叫。
只见蜂场中央,一大群蜜蜂像黑云一般围着小芳盘旋,她被困在其中,惊恐万分。
"别动!"老马大喊,但他腿脚不便,跑不快。
我二话不说,抄起一件浸了水的麻布外套,披在身上冲了进去。
蜜蜂的蛰痛如万针扎身,我咬紧牙关,一把抱起小芳,冲出了蜂群包围圈。
那一刻,我只听见小芳急促的呼吸和自己如雷的心跳。
那晚,我被蜇得浑身是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小芳用艾草给我敷伤,眼里噙着泪,"你比蜜蜂还傻。"
老马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从那以后,小芳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会特意给我做些可口的饭菜,会在我整理蜂箱时递来工具,甚至会在我熬夜记账时,偷偷地在门口站一会儿。
我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敢多想。
在我眼里,自己只是个高考落榜的废物,何德何能去招惹这朵山间的野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马的病也一天天严重。
起初只是干活时气喘,后来连走路都费劲,最后竟卧床不起。
我和小芳轮流照顾他,同时要维持蜂场的运转,两个人累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场大雪过后,老马的病情急转直下。
县医院的大夫摇摇头,说是肺气肿晚期,回去调养吧。
我们带着老马回到蜂岭,小芳日夜守在床前,我则承担起了蜂场的全部工作。
那天傍晚,老马突然让小芳出去,单独叫我到床前。
他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却握得很紧,"娃,这些日子你表现得不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我这病怕是没几天了,"老马直视我的眼睛,"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娶了小芳,这园子就是你的。"
我愣住了,窗外的寒风呼啸,屋内的煤炉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叔,我......"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不用急着答应我,"老马咳嗽了几声,"你是个好娃,我看得出来,小芳也是真心喜欢你。"
"叔,我配不上小芳,"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我连大学都没考上,能给她什么未来?"
老马苦笑一声,"书读得好有什么用?人品好,肯吃苦才重要。"
"小芳从小就没了娘,我这一走,她就成了孤人,"老马的声音渐渐低沉,"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能照顾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门外,小芳端着药进来,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
老马走得很安详,就像他活着时那样,不声不响。
小芳跪在床前哭得像个孩子,我站在一旁,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村里人帮着操办了丧事,老马入土为安,蜂场却几乎瘫痪。
冬天的蜂场本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没有采蜜,只有支出,要维持蜂群过冬,还要为来年春天做准备。
而我,一个养蜂不到一年的新手,实在力不从心。
那段日子,我白天照料蜂箱,检查过冬情况,晚上翻出尘封已久的高中课本,试图找出提高蜂蜜产量的方法。
我甚至跑到县图书馆,借来了所有关于养蜂的专业书籍,废寝忘食地研究。
小芳见我如此用功,有一晚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走?"
我抬起头,看见她眼中的不安和恐惧,心中一痛,"不是,我是想把蜂场搞好。"
"可你从来没说过......"小芳欲言又止。
"说过什么?"
"爹临终前对你说的话。"
原来她都知道。
我叹了口气,放下书,走到她面前,"小芳,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个高考落榜生,没学历,没本事,除了会照顾这些蜜蜂,什么都不会,"我苦笑,"你值得更好的。"
小芳突然红了眼眶,"我不需要更好的,我只需要一个真心待我,不会丢下我的人。"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紧锁的心门。
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马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次日清晨,我下定决心,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根据书本上的理论和自己的观察,琢磨出一套提高蜂蜜产量的新方法——改良蜂箱结构,优化通风系统,调整蜂群密度。
同时,我还在村里找了几个年轻人,教他们基础的养蜂技术,组建了一个小团队。
小芳也不再沉默寡言,而是积极参与到蜂场管理中来,她特别关注蜂群的健康状况,像个天生的兽医。
日子虽然辛苦,但充满了希望。
春天来临时,我们的改良成果初显成效,蜂群比往年活力更强,产蜜量也有所提高。
夏天,我们的第一批改良蜂蜜上市,品质比往年更好,很快在县城打出了名气。
秋天的丰收让我们欣喜若狂,那年的产量是老马在世时的一倍多。
小芳抱着账本,眼泪汪汪地对我说,"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
我握住她的手,"也会为你骄傲。"
那年冬天,我鼓起勇气,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
小芳听说后,二话不说,拿出了她攒了多年的钱,"去县城补习,我照顾好蜂场。"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要让这片蜂园成为我和小芳的希望。
县城补习班的老师听说我是养蜂人,特意推荐我报考农业类专业,"你有实践经验,理论一补,肯定能成才。"
三个月的寒窗苦读,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农业大学的养蜂专业。
学校允许我半工半读,我每周往返于学校和蜂场之间,虽然辛苦,却充实而快乐。
小芳也没闲着,她趁我上学期间,考取了乡村医生资格证,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我们就这样,各自追寻着自己的梦想,又共同经营着老马留下的蜂场。
大二那年,我在学校学到了蜂产品深加工技术,回到蜂场立刻付诸实践。
我们不再只卖原蜜,还开发了蜂王浆、蜂胶等高附加值产品,还註冊了自己的品牌——"蜂岭蜜"。
八九年春天,我正式向小芳求婚,用的是我亲手雕刻的木质蜂箱模型,里面放着一枚简朴的戒指。
小芳哭着点头,我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拜了天地。
婚礼很简单,全村人都来喝了喜酒,大家伙儿吃着用蜂蜜腌制的猪头肉,喝着自酿的蜂蜜酒,笑得合不拢嘴。
"老马家祖坟冒青烟咧,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村长举着酒杯,打趣道。
我和小芳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幸福和感激。
父亲也来了,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给家里去了信,说明了这些年的经历。
他站在蜂场边,看着漫山遍野的蜂箱,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爸,这些年..."我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人这一辈子啊,不是只有一条路,"父亲抿了口蜂蜜酒,目光投向远方,"你找到了自己的路,比什么都强。"
父亲的话让我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们父子俩站在蜂场中央,默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我和小芳抓住机遇,扩大了生产规模。
我们的"蜂岭蜜"牌子打出去了,不仅在县城有了固定销路,还通过我大学同学的关系,打入了省城市场。
小芳提议带动村里人一起养蜂,我们出技术和蜂种,村民出劳动力,收益五五分成。
这一举措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响应,很快,蜂岭村有了三十多户养蜂人家。
"周老师,这蜜脾啥时候割合适?"
"周老师,这蜂王怎么好像有点蔫儿啊?"
村民们有问题就来找我,我耐心解答,还定期组织技术培训。
小芳则负责村民们的健康问题,她那间简陋的诊所,成了村里人看病的首选。
九三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取名"周蜜",寓意甜蜜的生活。
小芳抱着孩子,笑着说,"要是爹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啊。"
我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他看得到,他一直都看得到。"
九五年,我们的产品获得了省农业博览会金奖,县电视台来采访,问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高考落榜了吧。"
记者一愣,不明白其中含義。
我笑着解释,"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可能就不会来到蜂岭,不会遇见我妻子,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不后悔当初的失利?"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我望向不远处正在教村民检查蜂箱的小芳,"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
那段采访后来在县电视台播出,父亲录了下来,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打电话给我,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骄傲,"儿子,你比我强。"
新世纪来临,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不仅有了自己的加工厂,还在县城开了专卖店。
更令人欣慰的是,村里的养蜂户收入都上去了,不少人盖起了新房,买了电视机,有的甚至供孩子上了大学。
老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为这一切感到骄傲。
有一年清明,我和小芳带着孩子去给老马扫墓,碰到了几个村民也来祭奠。
"要不是老马把你留下来,哪有咱村今天的光景啊,"一位老人感慨道,"老马有眼光,选了个好女婿。"
小芳红着脸,轻轻捶了我一下,"是我眼光好。"
我笑着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墓碑上老马的照片,仿佛他还在微笑。
孩子长大了,考上了医科大学,说要当个真正的医生,圆了外祖父和母亲的梦。
夕阳西下,蜜蜂们陆续归巢。
我和小芳站在蜂场中央,听着嗡嗡的蜂鸣,仿佛听到了生命最朴实的回响。
老马曾经说过,蜜蜂认人,真心才能换真心。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把女儿和蜂场托付给我,不是因为我有多优秀,而是看中了我的真心。
而我,用一生的时间兑现了对他的承诺,守护着他最珍视的一切。
有些承诺,需要一生去兑现;有些蜜,要用心酿造才最甜。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