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月的风裹着湿润的暑气穿过城市楼宇的缝隙，孟青在写字楼电梯里突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清香。那气味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就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是艾草，端午节快要到了！

青粽里的汨罗魂

文/周维东

五月的风裹着湿润的暑气穿过城市楼宇的缝隙，孟青在写字楼电梯里突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清香。那气味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就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是艾草，端午节快要到了！

她想起小时候，祖母总会在这个时节把刚刚割的鲜艾草束挂在门楣上。那些青绿色的叶片在洞庭湖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打蔫，变成灰绿色，并散发出略带苦味的香气。“这是驱邪避瘟的，也是纪念屈大夫的。”祖母边用粗糙的手指抚过茸毛密布的艾草叶背边轻声地说。

屈原的名字就这样随着艾草的气息，第一次飘进孟青的童年。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粽子扔进江里，为什么要把龙舟划得那样急。直到课本里出现《离骚》的片段后，那个佩着香草、行吟泽畔的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孟青至今记得语文老师诵读这句诗时微微发颤的声音。随着老师的朗读声，教室里“吱吱呀呀”转动的吊扇，将两千多年前的叹息搅碎在盛夏的热浪里。她低头看课本上的注释：屈原，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因忧愤国事投汨罗江而死。

放学回家后，她看见祖母正在包粽子。浸泡过江水的粽叶在祖母的手中灵巧地翻折，并填入雪白的糯米和红红的大枣。“奶奶，屈原为什么要跳江？”她突然问到。祖母的手停顿了一下，糯米从棕叶缝隙中掉出几粒，像突然坠落的泪滴。

“因为伤心啊！就像你养的小鱼死了会哭，屈大夫看见自己的国家要亡了，心里痛得很啊！”祖母边用棉线捆紧粽子边回答。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滚烫的气泡，祖母把包好的粽子一个个放进去，接着说：“老百姓知道后，赶紧划船去找他，往水里扔吃的，生怕鱼虾咬他的身子。”

这个解释在孟青幼小的心里埋下一粒种子。那天晚上，她趴在窗台上看月亮，忽然觉得那轮明月也照耀过屈原纵身的汨罗江。她从书包最下面翻出字典查《离骚》里不懂的字词，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抄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大学选择中文系后，孟青终于系统性地接触到屈原的全部作品。在《楚辞》选修课上，老教授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幕布讲：“《天问》是屈原对宇宙人生的终极追问，一口气提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当红色的光点停在“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句诗上，孟青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看月亮的夜晚。

她开始在图书馆古籍阅览室消磨整个下午。泛黄的纸页上，屈原的文字像一条条游动的鱼：“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某个梅雨季节的午后，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成小河，当她读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时，忽然泪水就湿了眼眶。

“学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考几个证。”室友看着孟青书桌上堆满的楚辞研究资料直摇头。毕业季来临时，同学们纷纷奔向高薪白领，孟青却把简历投向了文化基金会。面试官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份薪资不高的工作时，她毫不思索地脱口而出：“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工作第三年的端午节，孟青负责策划主题为“当代视角下的屈原精神”研讨会。她在会议手册扉页印上《橘颂》中的句子：“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活动很成功，但会后领导却提醒她：“传统文化要接地气，别总吊书袋子。”

一天夜里加班整理资料时，电脑屏幕的蓝光照得她眼睛发酸发涩，就起身到楼下便利店买决明子茶，但她发现便利店正在售卖速冻粽子。粽子的塑料包装上印着卡通龙舟图案，鲜艳得有些不真实。扫码付款后，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母亲发来消息问她：“你奶奶包了咸蛋黄粽子，叫我问你端午回不回家。”

孟青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淹没了星光。她想起老家门楣上日渐稀疏的艾草，想起祖母说的“屈大夫心里痛得很”，想起自己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读一首诗了。而桌子上电脑文档里的策划案写着“传统文化创新传播”，但没内容，只有光标在标题后不停地闪烁。

她打开音乐软件，找到古琴曲《离骚》，琴弦震颤的余韵中，两千三百多年前的诗句又浮现在脑海里：“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电脑旁的日历显示，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天。她给母亲回话说：“妈，我买明晚上的车票。”

高铁穿过暮色中的田野，孟青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楚辞》朗诵。当听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时，她忽然理解了这个时代对屈原的另一种需要——在物质喧嚣中保持精神清醒的勇气。

到家时已近午夜。她推开院门，却看见厨房里还亮着灯，祖母站在灶台前搅动一锅粽叶，蒸汽模糊了她佝偻的背影。“回来啦？”老人转身时，孟青看见她手腕上系着五色丝线，“明天给你挂个新艾草包，城里空气不好。”

端午节的清晨，孟青跟着祖母去江边看龙舟赛。江风送来的鼓声与呐喊声，让人精神大振。她望着那些古铜色脊背在阳光下起伏，忽然想起《九歌·国殇》里的描写：“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江水滔滔东去，不知已带走了多少忠魂的叹息和无助的呼声。

“丫头，发什么呆？尝尝今年的新馅。”祖母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粽子。剥开粽叶，混合着箬竹清香的糯米让她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个考证——屈原可能并非死于端午，这个节日原本是祛病防疫的节气。但人们却执拗地将艾草、龙舟、粽子与他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是因为社会需要具象化的精神图腾吧。

返程的列车上，孟青收到基金会同事的消息：某企业愿意赞助楚辞主题的青少年夏令营。她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青山，手机备忘录里已经记下活动构思：带孩子们用植物染料制作香囊，将《九章》里的香草变成可触摸的存在；改编《天问》为星空观测课，让亘古疑问对接当代科学。

列车穿过隧道时，玻璃窗映出她模糊的身影。那个曾经在课本上描画屈原画像的小女孩，如今正试图用现代语言诠释古老的灵魂。这时，她忽然明白，真正的纪念不是重复仪式，而是让精神在不同时代焕发出新生。

回到城市，孟青在公寓阳台上挂起祖母给她的艾草包。晚风拂过时，苦香中她仿佛听见《招魂》的吟唱：“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楼下的便利店依然在卖工业化生产的粽子，但她的冰箱里却躺着祖母亲手用晒干的箬竹叶包裹的糯米团。

睡前，她翻开床头的《楚辞补注》。两千三百多年前那个投江的诗人，他的困惑与坚守、痛苦与高洁，都化作文字长河中的明珠。她毫不犹豫地在书页空白处写下：“纪念的意义，在于让‘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勇气，照亮每个需要选择的时刻。”

窗外，一弯新月正爬上高楼间隙，就像那年照耀过汨罗江的月亮，也照耀过她童年的窗台，如今又静静俯视着这座不夜城。此刻，艾草的香气在夜色中愈发清晰，孟青想起明天要去买些菖蒲——屈原诗中“荪桡兮兰旌”的荪，就是这种水生植物。

她关上灯，黑暗中忽然轻声诵出《涉江》的句子，“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空调运转的嗡鸣里，这些古老的文字，就像一叶小舟，载着永恒的精神，悄然驶过时代的江面。

来源：掌握滨州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