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至今记得那个青瓷酒瓶上的冰裂纹,像极了舅舅军大衣领口的褶皱。1998年的除夕夜,刚从新疆探亲归来的舅舅,从鼓囊囊的行李袋里掏出这瓶伊力特酒时,霜花正顺着绿皮火车的记忆在窗玻璃上蔓延。
我至今记得那个青瓷酒瓶上的冰裂纹,像极了舅舅军大衣领口的褶皱。1998年的除夕夜,刚从新疆探亲归来的舅舅,从鼓囊囊的行李袋里掏出这瓶伊力特酒时,霜花正顺着绿皮火车的记忆在窗玻璃上蔓延。
“尝尝,天山的雪水酿的。”舅舅用开罐器撬开铝盖的动作,带着兵团人特有的利落。酒液注入白瓷杯的刹那,整个客厅忽然漾起奇异的芬芳——那是晒足三百天太阳的小麦,混着巩乃斯河流域的野花蜜,在60度烈焰里涅槃重生的气息。父亲抿了一口便呛出眼泪,母亲慌忙递上腌萝卜,却见舅舅哈哈大笑,眼角的纹路里还嵌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粒。
那年我十岁,躲在门后偷看大人们推杯换盏。舅舅脖颈泛着红光,讲述他在奎屯垦区开荒的故事:如何用坎土曼挖出深埋的梭梭根,怎样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冬夜靠酒暖身。酒瓶在众人手中流转,折射出水晶吊灯细碎的光,仿佛他袖口掉落的云母片,每一粒都藏着天山月亮的碎片。
后来,这抹晶莹的绿成了岁末的期盼。舅舅每次归来,行李里总有新版的伊力特酒。蓝瓶的十年陈酿带着雪松木香,红盒的伊力老窖多了几分醇厚。有一年他带回了伊力特的小酒版,12个二两装的玻璃瓶列队站在核桃木匣里。“这好比是博格达峰十二时辰”,他指着瓶身浮雕的雪山轮廓,“卯时的酒最柔,戌时的最烈”。
但归期总是太短。往往团圆饭的余温尚存,那个装满空酒瓶的纸箱还未拆解,月台上的汽笛又催人启程。母亲会把洗净的酒瓶排在博古架上,说等攒够99个,就能凑出一幅西域舆图。有次我发现最老的青瓷瓶里插着干枯的雪莲花,花瓣上还沾着1998年的酒渍。
转折发生在2016年深秋。视频电话里,舅舅的鬓角已与天山雪线同色。“今年春运人太多,就不来回折腾了。”他笑着展示窗外的雾凇,身后是服役二十五年的老皮箱。除夕夜,父亲默默取出珍藏的伊力特陈酿,却在启封时怔住——原来我们早已习惯等待远方的馈赠,却不曾想过主动寄送思念。
正是那晚,我在电商平台敲下“伊力特”三个字。七日后的黄昏,裹着充气柱的包裹跨越三千公里而来。拆开层层防护,蓝白相间的酒盒上,天山雪豹的图腾正昂首长啸。我们按舅舅视频指导,将酒瓶置于暖气旁醒酒,仿佛在温养某个亟待苏醒的约定。
当视频通话再度接通,舅舅的瞳孔忽然泛起波光。他认出这是奎屯酒厂建厂六十周年的纪念款,“这酒该配手抓羊肉”,说着竟从冰箱取出真空包装的马肠子。隔着屏幕,两代人同步举杯,电子设备压住了酒香,却压不住他颤抖的声线:“当年我们往老家寄酒,邮费比酒钱还贵……”
从此,双向奔赴的酒酿开始穿梭于版图。春天我们寄去江南新采的杨梅,浸泡在伊力特里的果实渐渐染上琥珀色;秋天收到舅舅捎回的雪菊,用天山酒冲沏时,花瓣会在杯底拼出孔雀河的形状。某个冬至深夜,他突然发来照片:兵团老战友聚会上,1998年版的青瓷瓶重新注满新酒,瓶口系着我从西湖边寄去的绸带。
去年春节,舅舅的退休通知终于下达。他固执地托运回十二箱伊力特酒,说是要补上缺席的十二次年夜饭。拆箱时我才惊觉,这些年攒下的酒瓶早已超过99个,博古架化作了整面酒墙,每个瓶身都贴着便签:2017年春,外甥女婚宴用酒;2019年夏,送别援疆医生;2021年冬,贺老战友添孙……
除夕夜,当舅舅用布满老茧的手拧开最新年份的伊力特酒,酒香漫过满桌佳肴,与二十三年前的气息悄然重叠。小侄儿在桌下追逐滚动的瓶盖,清脆声响中,我忽然看见无数个时空在此交汇:风雪夜垦荒的军旅青年,绿皮火车里紧抱酒箱的探亲者,屏幕两端共饮的异乡人,最终都融进这瓶跨越世纪的佳酿。
此刻,退休的舅舅正在院中侍弄葡萄藤。他从伊犁带回的植株,在江南的梅雨季里倔强生长。架子上垂落的青果,与酒柜里陈列的玉瓶交相辉映,恍惚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葡萄在模仿酒瓶的弧线,还是酒液在等待成熟的芬芳。或许所谓乡愁,本就是一场酝酿了二十五年的醉意,在岁月的窖藏中,渐渐模糊了出发与归来的边界。
来源:四师可克达拉市融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