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此寺原是前朝国寺,金顶琉璃早被北风啃噬殆尽,唯余半截残碑斜插在积雪中,隐约可见“大胤贞观”四字。
北境极寒之地有座破败古刹,名曰寒山寺。
此寺原是前朝国寺,金顶琉璃早被北风啃噬殆尽,唯余半截残碑斜插在积雪中,隐约可见“大胤贞观”四字。
寺中住着个疯癫老僧,法号觉苦,终年裹着件褪成灰褐色的袈裟,在佛前青灯下诵经。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棂上,倒像是万千怨魂在叩门。
这日恰逢腊月十八,子时刚过,觉苦照例跪在斑驳的释迦牟尼金身前。
佛像面皮早被风沙剥落,露出里头青黑的陶土,倒比活人更显慈悲。
老僧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喉咙里滚出的经文却带着铁锈味——他三十年前原是镇北军中校尉,眼见着同袍在雁门关外被活埋雪坑,便疯了似的弃了刀剑,来这苦寒地当起了哭庙僧。
“南无阿弥陀佛……”觉苦的诵经声忽地哽住。
佛龛后头传来窸窣响动,像是有耗子在啃噬经卷。
他颤巍巍起身,拄着根断成两截的降魔杵挪过去,却见供桌底下蜷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
那人怀中死死搂着个红襁褓,血水正顺着青砖缝往佛前淌。
“大师……救、救我孩儿……”汉子挣扎着扯开襁褓,露出张青紫的小脸。
觉苦瞳孔骤缩——这婴孩眉心竟生着片朱砂胎记,形似半朵残梅。
他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怪梦,梦里满天神佛垂泪,佛面金漆簌簌剥落,最后都化作血珠子落进他嘴里。
婴孩突然发出猫崽似的啼哭,惊得檐角冰棱簌簌坠落。
觉苦伸手去接,却见自己掌纹里嵌着层黑垢,那是三十年风雪浸出的毒。
汉子突然抓住他衣摆,喉头咯咯作响:“他们是……是……要拿这孩子祭天……”话音未落,颈间便喷出股黑血,溅在佛像残缺的掌心。
觉苦抱着婴孩跌坐在地。
佛龛后的阴影里传来铁器刮擦青砖的声响,七道黑影如鬼魅般现身。
为首的蒙面人手持判官笔,笔尖还滴着血:“老秃驴,交出婴孩,留你全尸。”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大殿,将供桌上的长明灯吹得明灭不定。
觉苦忽然笑了,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诸位施主可曾见过佛祖流泪?”他猛地将婴孩塞进佛龛暗格,自己却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黑影们狞笑着扑来时,老僧忽然扯开袈裟,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那正是雁门关外中箭留下的。
判官笔穿透觉苦肩胛的刹那,他忽然想起当年同袍被活埋时的惨叫。
血顺着僧袍滴在婴孩襁褓上,竟凝成朵朵红梅。
黑影们突然惨叫着后退,他们的兵器沾了老僧的血,竟在青砖上蚀出缕缕青烟。
觉苦摇摇晃晃站起身,三十年未碰的降魔杵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他忽然明白佛前青灯为何总燃不灭——这灯油里掺着无数将士的骨灰。
当第一式“罗汉伏虎”使出时,大殿里竟响起千军万马的嘶吼,佛像残缺的嘴角缓缓淌下血泪。
待到东方既白,七具焦黑的尸体横陈殿中。
觉苦跪在佛前,看着婴孩眉心的朱砂胎记在晨光中流转。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痒,伸手一抹,竟摸到满脸冰凉的泪。
抬头望去,那尊残破的佛像双目含泪,泪珠正顺着陶土脸颊滚落,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老僧鬼使神差地俯身,伸出舌头舔舐那些泪珠。
咸涩中带着铁锈味,却让他浑身战栗——这分明是三十年来他夜夜梦见却尝不到的味道。
当最后一滴佛泪入喉时,他枯槁的肌肤突然泛起玉色,残缺的佛珠自动串起,降魔杵上的锈迹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鎏金的梵文。
婴孩忽然咯咯笑起来,伸出小手去抓觉苦胸前晃动的念珠。
老僧浑身剧震,他看见自己掌心的黑垢正在褪去,露出底下新生的皮肉。
更诡异的是,佛龛暗格里不知何时多了块玉珏,正面刻着“天命”,背面却是道血痕,与他肩头的伤口形状分毫不差。
此后十年,寒山寺再不见哭庙僧。
唯有每月朔望,附近猎户总能听见寺中传来金戈铁马之声,混着孩童清脆的诵经声。
有胆大的樵夫曾在雪夜望见,残破的佛像竟在月光下显出金身,而老僧的影子投在墙上,分明是位披甲执锐的将军。
这日正是惊蛰,十年前那个婴孩已长成清俊少年,名唤释空。
他正蹲在井台边打水,忽见水面浮起片桃花。
这寒苦之地哪来的桃花?
少年正自诧异,忽听得寺门轰然洞开。
十二名金甲武士抬着顶玄色轿辇闯进来,轿帘上绣着的紫微垣星图,在风雪中泛着幽光。
“圣女有令,带天命之子回宫。”为首的武士声音像生铁相撞。
释空握紧手中的木桶,十年间他总在梦里见到同样的星图,还有无数人跪在雪地里高呼“殿下”。
此刻那些梦境突然化作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
觉苦从大殿缓步而出,袈裟无风自动。
他望着轿辇顶端的夜明珠,忽然想起昨夜佛前新添的烛火——那火苗竟是碧色的。“施主可识得这个?”老僧抬手,玉珏从袖中滑落,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
金甲武士齐刷刷跪倒,轿中传来环佩叮当。
一只素手挑开轿帘,露出张与释空眉心胎记如出一辙的面容。
女子指尖凝着冰晶,所过之处雪地绽开朵朵红梅:“师兄,你偷走天命十年,也该还了。”
觉苦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他扯开僧袍,露出胸口完整的刀疤——那本该贯穿心脏的伤口,此刻却像朵盛开的曼陀罗。“当年佛祖用泪为我续命,为的就是今日!”老僧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释空眉心。
朱砂胎记骤然发亮,少年身后竟浮现出漫天星斗。
金甲武士突然暴起,十二柄长枪化作流光刺来。
觉苦却将释空推向佛像,自己迎着枪尖踏出罡步。
他每走一步,青砖上便绽开朵金莲,待到第七步踏出时,大殿里忽然响起百万军魂的呐喊。
当年被他埋在雪下的同袍,此刻正从地底爬出,手持锈剑为他开道。
女子脸色骤变,她终于明白佛前那盏长明灯为何燃了三十年不灭。
当觉苦的降魔杵点在她眉心时,整个寒山寺突然剧烈震动。
佛像金身寸寸剥落,露出底下黑铁浇筑的真身——这哪里是佛,分明是尊镇压气运的玄铁神像!
“师兄,你竟用自己为祭,重铸了封天阵!”女子嘴角溢出血丝。
觉苦的肉身正在风化,化作金粉融入释空体内。
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却是三十个将士的合鸣:“我们等的就是今日!
以我残躯为引,以天命为祭,还这北境百年太平!”
神像轰然炸裂的刹那,释空眉心的朱砂化作流光冲天而起。
女子连同十二金甲武士化作齑粉,唯有那块玉珏完好无损地落在雪地里。
当第一缕春光穿透云层时,寒山寺的残垣断壁间,一株桃树破雪而出,开得惊心动魄。
十年后,有游方僧人路过此处,说曾在桃花树下见过个诵经的少年。
他每念一句经文,空中便飘落片雪花,而那些雪花落地时,都化作金粉渗入泥土。
更奇的是,从此北境再未下过血雪,唯有每年惊蛰,寒山寺的桃花会开得格外艳丽,像极了佛祖眼角那滴未干的泪。
春雪消融后的第七日,寒山寺废墟上忽起九色霞光。
游方僧人正欲近前参拜,却见霞光中踏出个赤足少年,发间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正是十年前消失的释空。
他手中捧着块冰晶雕琢的莲花,莲心却嵌着枚跳动的金丹,每转一匝,便有梵音自虚空传来。
“师父的魂火,该续上了。”少年喃喃自语,足尖轻点,竟踏着虚空往北而行。
身后桃花树簌簌作响,落下的花瓣凝成只火红狐狸,衔着玉珏追了上去。
这狐狸生着九条蓬松尾巴,每根尾尖都燃着幽蓝鬼火,偏生双瞳清亮如稚子。
北行三千里,极光如瀑垂落。
释空落在座冰峰之巅,峰顶矗着座白玉祭坛,坛上悬着七十二盏青铜人鱼灯。
灯油已燃尽大半,灯芯却仍倔强地吐着青焰,映得四周冰壁上的符文游走如活物。
祭坛中央冰棺里躺着具女尸,眉心朱砂与释空如出一辙,只是更艳三分,恍若凝固的血。
“圣女殿下,该醒醒了。”少年将冰莲按在女尸心口,金丹瞬间没入她胸腔。
女尸睫毛轻颤,冰棺表面裂开蛛网纹路,却有道黑影自她天灵盖窜出,化作三头六臂的魔相扑向释空。
那魔相每张面孔都生着觉苦的轮廓,六只手臂握着的却是镇北军十二位将军的成名兵器。
火狐突然人立而起,九尾齐张,尾尖鬼火结成北斗阵图。
魔相撞在火网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小和尚,你师父当年没教过你,请神容易送神难么?”魔相中间那张脸咧开嘴,露出森白牙齿,“这具身子我等了百年,岂是你能夺走的?”
释空不答,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
他每落一笔,便有金色血珠凝成卍字印,待到第七笔收尾时,冰峰突然剧烈震颤。
祭坛下方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七十二盏人鱼灯同时爆开,青铜灯油泼洒在冰壁上,竟烧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
“原来镇北军魂,都被你炼成了灯奴。”少年眼神转冷,怀中冰莲突然绽放,莲瓣化作万千金针射向魔相。
魔相挥动兵器格挡,却发现金针穿透肉身,径直没入冰棺。
女尸额间朱砂骤然发亮,魔相发出凄厉惨叫,三颗头颅同时爆开,化作黑雾钻回她七窍。
火狐趁机跃上冰棺,前爪按在女尸眉心。
九尾鬼火顺着朱砂纹路游走,渐渐显出个狰狞的封印——竟是镇压魔头的九幽锁魂阵。
释空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女子轿辇上的紫微垣星图,此刻正与封印上的星轨重叠。
“你早知我是阵眼?”女尸突然睁眼,瞳孔却是竖瞳。
她抬手间,整座冰峰开始坍缩,万千冰棱化作利剑悬在释空头顶,“觉苦老儿用命给你铺的路,你就这么糟蹋?”
火狐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它额间浮现出与释空相同的胎记。
少年浑身剧震,三十年前雁门关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他分明看见自己穿着将军铠甲,亲手将怀中婴孩塞进觉苦怀中,而婴孩眉心的朱砂,正是用他的心头血点的。
“原来如此……”释空突然大笑,笑声震得冰棱簌簌坠落。
他扯开衣襟,胸口竟嵌着半块青铜镜,镜面映出女尸真容——分明是三十年前就该死在战场上的镇北军女帅,叶红缨。
而他自己,则是女帅以心头血温养的魂胎,为的就是今日破阵。
叶红缨脸色骤变,她突然发现四肢被冰链缠住,链头竟连着释空胸前的青铜镜。“你以为这破镜子能困住我?”女帅周身燃起血色火焰,冰链却越收越紧,每根链条上都浮现出觉苦的面容,“老秃驴把毕生佛性都炼进了镜中,就为防你暴走。”
火狐突然人言:“殿下,该收网了。”它九尾齐摇,冰峰外的极光突然倒卷而入,化作条七彩天河灌入青铜镜。
释空眉心朱砂开始逆时针旋转,每转一圈,叶红缨便惨叫一声,她体内的魔气顺着冰链涌入少年体内。
“你竟要与我同归于尽!”女帅终于露出惊恐之色。
释空却已盘膝而坐,他身后浮现出觉苦的虚影,老僧双手结印,竟将漫天星斗都牵引入阵。
叶红缨突然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破阵,而是以身为炉,要将她与魔气一并炼化!
当北斗七星连成一线时,释空突然张口吐出颗金丹。
金丹表面浮现出寒山寺的虚影,佛像、桃树、残碑逐一闪过,最后定格在觉苦化作金粉的瞬间。“师父,徒儿来陪你了。”少年将金丹按进叶红缨眉心,女帅体内的魔气顿时如决堤洪水般涌出。
火狐突然跃起,九尾化作囚笼将两人罩住。
魔气撞在尾焰上,发出刺耳的尖啸。
释空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看见叶红缨的魂魄正在金丹中挣扎,而自己肉身已开始结晶化。
恍惚间,他听见觉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痴儿,这局棋下了百年,该落子了。”
就在少年意识即将消散时,青铜镜突然迸发出刺目金光。
镜中飞出无数经文,每个字都化作金甲武士,手持镇北军十二位将军的兵器,将魔气层层绞杀。
叶红缨的魂魄发出凄厉惨叫,她的身体却在金光中重组,眉心朱砂化作朵完整的曼陀罗。
“原来如此……”女帅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觉苦以身为祭,你以魂为引,要的竟是让我涅槃重生。”她抬手轻点,释空结晶化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漫天金粉融入她体内。
火狐见状长啸一声,九尾化作光雨没入金粉。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极光时,冰峰上站着个红衣女子。
她发间缠着半截褪色红绳,手中却握着完整的青铜镜。
镜面映出两道身影——左侧是持刀而立的觉苦,右侧是抱着婴孩的叶红缨。
女子忽然泪流满面,她看见镜中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雁门关外:三十年前那场血战,根本就是觉苦与叶红缨联手布的局。
“以十万将士为饵,钓的是天外天的魔。”女子轻抚镜面,身后冰壁上的符文突然游动起来,化作条银河没入她眉心。
当最后一道符文消失时,整座北境突然响起龙吟,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
七日后,南疆十万大山同时喷发地火。
有采药人看见火云中飞出个红衣女子,她每踏一步,脚下便生出朵金莲。
更诡异的是,她身后跟着只火红狐狸,九条尾巴上缠着七十二道青铜锁链,所过之处,魔气尽数化作春雨。
而在极北之地,寒山寺的废墟上重新长出株桃树。
这回开的不是粉白桃花,而是血色的曼陀罗。
树下有座无字碑,碑前总摆着盏青铜人鱼灯。
每当月圆之夜,便有个灰袍僧人前来添油,他添的却不是灯油,而是自己的心头血。
有猎户曾见僧人对着石碑说话:“师兄,圣女已带着天命去封印归墟,这盏长明灯,就由我来守着吧。”话未说完,石碑突然渗出金粉,在月光下凝成个赤足少年的轮廓。
少年抬手轻触僧人眉心,灰袍下竟露出半截鎏金袈裟。
三十年后,中州皇城突现九星连珠异象。
钦天监监正连夜进宫,却在太和殿前看见骇人一幕:当今圣上跪在个红衣女子面前,女子手中青铜镜映出漫天星斗,而镜中竟站着个灰袍僧人。
监正正欲细看,却见女子突然转头,竖瞳中闪过觉苦的面容。
“告诉天下人,镇北军从未覆灭。”女子声音清冷,却带着金戈铁马之势,“我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镇守这人间。”说罢拂袖而去,青铜镜在虚空划出道银河,镜中僧人双手合十,背后浮现出寒山寺的虚影。
当夜,皇城所有更夫都听见了战鼓声。
有胆大的爬上城墙,只见极北方向升起七十二道光柱,光柱中隐约可见金甲武士持戈而立。
而在光柱交汇处,株血色曼陀罗正在绽放,每片花瓣上都坐着个诵经的僧人,他们手中的佛珠,分明是用镇北军的箭头串成。
十年后,有个游方道士路过寒山寺旧址。
他看见桃树下坐着个垂髫童子,正用青铜镜碎片照蚂蚁。
道士刚要上前搭话,却见童子突然抬头,眉心朱砂灼灼生辉:“道长可识得此物?”他手中镜片映出道士前世——竟是雁门关外第一个被雪埋的士兵。
道士浑身剧震,正要开口,却见童子化作火光冲天而起。
他追到山顶时,只见满山桃花开得妖异,每朵花蕊中都坐着个微缩的僧人,正在给蚂蚁讲经。
而山脚下传来牧童的歌谣:“寒山寺,桃花开,将军魂,和尚胎,九重天外魔影来……”
歌声渐远时,道士忽然听见锁链响动。
他猛然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个灰袍僧人,手中降魔杵刻着“觉苦”二字。
僧人冲他微笑,身后浮现出叶红缨的虚影,而虚影手中,正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
“施主,可要听段百年前的旧事?”觉苦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呜咽,“这局棋,从三十年前你递出那碗断头酒时,就落子了……”
暮色自极北天际漫涌而来时,寒山寺废墟上的血色曼陀罗突然尽数闭合。
游方道士怔怔望着空荡荡的花枝,忽觉足下青砖渗出冰碴,顺着裤管攀上膝弯。
他猛地转身,却见山道上立着个挎药篓的盲眼老妪,竹杖轻点处,霜花如活物般避让。
老妪似笑非笑地抬起竹杖,杖头铜铃无风自动。
道士霎时如坠冰窟——那铃舌竟是截森白指骨,指节处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他正要后退,却见山道尽头走来个挑灯少年,灯笼上绘着青面獠牙的判官,烛火却透着诡异的碧色。
“婆婆又来扰人清净。”少年将灯笼往道士面前一送,碧光映出他眼尾的朱砂痣,“这位道长面生得很,不像中州人。”他说话时舌尖总抵着左颊,像是含着块温玉。
道士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玉佩,雕着只衔尾蛇,蛇目嵌着两颗鸽血红,分明是南疆巫蛊教失传的“双生蛊”。
盲眼老妪突然咯咯笑起来,竹杖重重顿地:“小判官倒是会装糊涂,这位可是庆国司天监新任监正,专为查三十年前雁门关血案而来。”她话音未落,山风骤起,卷着雪粒子在三人之间织成帷幕。
道士只觉喉头发紧,他分明看见雪幕里闪过七十二道金甲虚影,手中桃木剑竟开始自主震颤。
少年挑灯的手微微一颤,碧火突然暴涨三尺:“原来是个偷渡客。”他左手掐诀,灯笼纸面渗出黑血,化作条血蛭扑向道士面门。
道士正要挥剑,却见老妪竹杖横扫,血蛭撞在杖头铜铃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莫要吓坏了贵客。”老妪从药篓里掏出个鎏金香炉,炉身刻着北斗七星,星位间却以血槽相连。
她将陶埙凑近炉口,吹出段断断续续的曲调。
道士只觉神魂欲裂,恍惚间看见三十年前场景:雁门关外,十万将士排成北斗阵,每人心口都插着支青铜箭,箭尾系着根红绳。
挑灯少年突然变色,手中灯笼“啪”地炸裂。
碧火落地成莲,莲心却钻出无数白骨手爪,死死扣住道士脚踝。“好个司天监,竟敢用搜魂术探我北境机密!”少年眼中朱砂痣泛起血光,腰间玉佩里的双生蛊发出刺耳嗡鸣。
“两位何必动怒?”清冷女声自云端传来。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血色苍穹裂开道缝隙,红衣女子踏月而下,足尖未沾片雪。
她手中青铜镜映出漫天星斗,镜框却缠着七十二道青铜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系着个金铃。
盲眼老妪手中竹杖“当啷”坠地,铜铃里的指骨化作齑粉。“圣女殿下……”她枯槁的面容泛起潮红,药篓里的草药无风自动,竟结出朵冰晶雕琢的曼陀罗。
挑灯少年却冷哼一声,破碎的灯笼纸重新聚拢,碧火凝成柄判官笔:“叶红缨,你还敢现身?”
红衣女子轻抚镜面,镜中浮现出觉苦诵经的身影:“小判官,你师父可还守着归墟裂缝?”她话音未落,少年手中判官笔突然脱手飞出,笔尖在虚空写出个血色“卍”字。
老妪的药篓轰然炸开,漫天草药化作金甲武士,与血字撞在一处。
道士趁机咬破舌尖,以血在掌心画符。
他本想召唤司天监的星盘,却见符咒化作只青鸾冲天而起,鸾鸣声中,山道尽头走来个樵夫。
那樵夫肩头扛着柄生锈的柴刀,刀柄上却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与三十年前觉苦弃在雪地里的那截,分毫不差。
“贵客临门,怎不通知老朽?”樵夫将柴刀往地上一杵,整座寒山寺废墟突然剧烈震颤。
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七十二道青铜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隐约可见金甲武士持戈而立。
红衣女子眉心朱砂骤然发亮,手中青铜镜竟开始吸收光柱,镜面浮现出雁门关外的景象。
道士浑身剧震,他看见三十年前的觉苦正站在北斗阵眼,手中降魔杵插在叶红缨心口。
女帅面色惨白如纸,嘴角却噙着笑:“老秃驴,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她突然抓住觉苦的手,将青铜箭狠狠刺入自己眉心。
“原来如此!”道士脱口而出。
他终于明白当年血战的真相——镇北军十万将士根本不是战死,而是自愿化作鼎炉,以血肉之躯镇压天外魔气。
觉苦以佛骨为柴,叶红缨以将星为引,布下这盘横跨百年的大局。
挑灯少年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好个悲天悯人的圣女!
那你可知我师父为何要叛出镇北军?”他扯开衣襟,胸口赫然刻着个反写的“镇”字,“因为你们根本不是救世主,而是窃取气运的贼!”
红衣女子脸色微变,青铜镜突然迸发出刺目金光。
镜中觉苦的虚影缓缓转头,目光穿过时空落在少年身上:“当年我亲手将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在你天灵盖种下镇魂钉,为的就是今日。”他抬手轻点,少年腰间玉佩应声而裂,双生蛊化作血雾消散。
盲眼老妪突然扑到少年身前,枯瘦的手掌按在他心口:“将军,该醒了。”她话音未落,少年眼中朱砂痣突然脱落,露出底下狰狞的刀疤。
道士这才看清,那疤痕竟与觉苦胸前的伤痕一模一样。
山风骤歇,满山曼陀罗同时绽放。
红衣女子将青铜镜抛向空中,镜面化作银河倾泻而下。
樵夫挥动柴刀劈开银河,露出底下巨大的青铜鼎。
鼎身刻着山河社稷图,图上十万将士正在冲锋,而鼎心处,蜷缩着个沉睡的婴孩。
“这便是最后一重封印。”叶红缨踏着银河走向青铜鼎,“以我残魂为引,以山河鼎为炉,炼化最后一道魔气。”她突然转头看向道士:“司天监的星盘,可还留着觉苦的一缕魂魄?”
道士如遭雷击,他终于明白庆帝为何要派他来北境。
司天监地宫深处,确实供着盏长明灯,灯芯是截残破的佛骨,灯油却是三十年来不断添加的将星之血。
他颤抖着摸出怀中星盘,却见盘上星辰突然逆行,在虚空投射出觉苦的身影。
老僧的虚影双手合十,身后浮现出寒山寺的全貌。
他忽然抬手,指尖点在少年眉心:“痴儿,还不醒来?”少年浑身剧震,眼中血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清亮的瞳光。
他踉跄着走向青铜鼎,掌心浮现出与道士相同的星纹。
“师父……”少年哽咽着抚摸鼎身,“原来我才是那道封印。”他突然扯开衣襟,胸口刀疤开始渗血,血液却化作金色符文,顺着鼎身纹路游走。
红衣女子见状轻叹,手中青铜镜化作流光没入鼎心。
盲眼老妪突然放声高歌,唱的是镇北军的军歌。
歌声中,十万金甲武士从光柱中走出,齐刷刷跪在青铜鼎前。
樵夫挥动柴刀斩断锁链,七十二道光柱同时没入鼎心。
道士看见星盘上的星辰开始坠落,化作流星雨坠向人间。
当最后一颗星辰消散时,青铜鼎突然发出龙吟。
鼎盖轰然开启,沉睡的婴孩缓缓升起,眉心朱砂化作朵完整的曼陀罗。
红衣女子与少年同时化作流光,没入婴孩体内。
老妪的歌声戛然而止,她化作漫天桃花,每一片花瓣都刻着个将士的名字。
樵夫将柴刀插在地上,对着婴孩长揖及地:“末将镇北军前锋营都尉,恭迎殿下归位。”他话音未落,肉身便开始风化,化作金粉融入青铜鼎。
道士怀中星盘突然爆开,无数光点涌向婴孩,在他周身结成星袍。
子时三刻,婴孩突然睁眼。
他眸中流转着星河,抬手间,满山曼陀罗化作金甲战士。
道士看见那些战士的面容在不断变换,有时是觉苦,有时是叶红缨,更多时候是三十年前战死的十万将士。
“从此这人间,再无需镇国神器。”婴孩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他对着虚空轻点,青铜鼎化作光雨消散。
地底传来锁链彻底崩断的轰鸣,道士知道,那是归墟裂缝被彻底封印的声响。
晨光刺破云层时,寒山寺废墟上站着个垂髫童子。
他手中把玩着半截褪色的红绳,突然抬头看向南方:“道长,该去给司天监回话了。”道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山脚下,怀中星盘已化作齑粉,唯有掌心星纹灼灼生辉。
来源:海纳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