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古希腊罗马的文献与艺术中,“野人”(Homo sylvestris或Wild Man)或半人半兽的生物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它们既象征着未被文明驯化的自然力量,也反映了古人对人性边界的探索。
(续上期)
二、外国古籍:从"自然之子"到"文明他者"
(一)古希腊罗马:酒神伴侣与森林之灵
在古希腊罗马的文献与艺术中,“野人”(Homo sylvestris或Wild Man)或半人半兽的生物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它们既象征着未被文明驯化的自然力量,也反映了古人对人性边界的探索。
1.神话中的野性存在
(1)萨提尔(Satyrs)与西勒诺斯(Silenus)
形象:半人半羊(或半马),常被描绘为醉酒、纵欲、嬉闹的森林精灵,拥有蓬乱的毛发、蹄子和尾巴。
文献记载:
荷马史诗中提及萨提尔是“山林中的舞者”。
欧里庇得斯的《独眼巨人》中,萨提尔是贪杯好色的喜剧角色。
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将西勒诺斯(萨提尔的首领)描述为醉酒的老智者,掌握自然与诗歌的秘密。
象征意义:代表人类未被社会规范约束的本能(尤其是性欲与酗酒),是文明(polis)的对立面。
(2)潘神(Pan)
形象:羊角羊蹄的山林之神,掌管牧羊与荒野。
文献记载:
希罗多德提到潘神在马拉松战役中用“恐慌”(panic)帮助希腊人击败波斯人。
罗马帝国时期,潘神与本土自然神法乌努斯(Faunus)融合,成为田园诗的常见意象。
象征意义:自然界的混沌力量,既能带来丰饶,也能引发不可控的恐惧。
(3)半人马(Centaurs)
形象: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马,常被描述为野蛮好斗。
关键事件:
拉庇泰人(Lapiths)婚礼上的半人马暴动(见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帕特农神庙浮雕),象征野蛮与文明的冲突。
例外:智者喀戎(Chiron)是半人马中的异类,代表野性与智慧的结合。
2.历史记载中的"真实野人"
古希腊罗马文献中,某些边缘族群常被“野人化”,反映文明中心的偏见:
(1)希罗多德《历史》:
描述斯基泰人(Scythians)饮敌人鲜血、用头皮做斗篷。
提到北非的“无头人”(Blemmyes,可能源于对游牧民族的误解)。
(2)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
将日耳曼人描绘为金发碧眼的“高贵野蛮人”,既批评其酗酒好战,又对比罗马道德的堕落。
(3)老普林尼《自然史》:
老普林尼《自然史》的科学分类古罗马学者将野人纳入“物志”怪范畴,记载“在埃塞俄比亚有俾格米人,身高仅3英尺,与鹤作战为生”(卷七),这种将异族人种“怪物化”的书写,实为罗马帝国文明中心论的投射。
(4)荷马史诗《奥德赛》
荷马史诗的原始记忆《奥德赛》中,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居住在荒岛上,“不耕不织,听任五谷自然生长”,其食人的习性构成了古希腊人对“未开化之地”的想象。
(5)奥维德《变形记》
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记载的众多人兽变形故事,暗示着文明与自然界限的模糊性。而《变形记》中萨堤尔(Satyr)的形象——半人半羊,耽于酒色——则是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具象化,象征自然本能对文明秩序的挑战。
(二)中世纪欧洲:宗教审判与荒野恐惧
在中世纪欧洲的文献、艺术和民间传说中,野人(Homo sylvestris或Wild Man)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形象。他们浑身覆毛,栖居森林,行为介于人与兽之间,既令人恐惧,又充满神秘吸引力。这一形象不仅反映了中世纪社会对自然荒野的焦虑,也与宗教审判、社会边缘群体和异端迫害紧密交织。
1.野人形象的起源与演变
中世纪欧洲的野人形象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古典神话、日耳曼传说和基督教思想的混合体:
古希腊罗马的萨提尔与潘神:半人半羊的萨提尔(Satyr)和森林之神潘(Pan)象征着未被驯化的自然欲望,这一形象在中世纪被部分吸收,但去除了异教神性,转化为纯粹的"野兽人"。
日耳曼与凯尔特的森林精灵:北欧传说中的“巨魔”(Troll)和凯尔特的“格温·阿普·努德”(Gwyn ap Nudd)等形象,赋予野人以超自然的恐怖色彩。
《圣经》中的野性隐喻:《旧约》中的以扫(因浑身是毛被误认为野兽)和《但以理书》中的尼布甲尼撒(被神惩罚像野兽一样生活)为野人提供了宗教解释。
2.中世纪文献中的野人记载
12-15世纪的编年史、旅行志和教会文献中,野人频繁出现。
12世纪《威尔士编年史》(Chronicon Cambriae)中记载的格温内斯森林中的“毛人”"(林中野人,Wild Man of the Woods),是中世纪欧洲野人传说的重要案例。《威尔士编年史》记载:
“在格温内斯(Gwynedd)的森林中,有人发现一浑身覆毛的野人,仅以树叶蔽体,言语不清,奔跑如鹿。”
《威尔士编年史》记载中野人的形象,融合了凯尔特民间传说、基督教隐修文化以及中世纪社会对“文明边界”的焦虑。
威尔士传统中的野人,可能源自凯尔特神话中的格温·阿普·努德(Gwyn ap Nudd),这位冥界与荒野之神常与幽暗森林、超自然生物关联。类似形象见于《马比诺吉昂》(Mabinogion)中的“森林野人”(Gwyllion),被描述为山间的幽灵或变形者。
中世纪威尔士的隐士圣人(如圣吉尔斯/St.Giles)常被描绘为“自愿的野人”,通过回归自然苦修寻求神圣性。编年史可能将这类传说与异教形象混合。
同时期欧洲文献如《高卢的圣伯纳德见闻录》(12世纪)也记载阿尔卑斯山的毛人,反映中世纪对“未被洗礼的自然人”的想象。
14世纪的《曼德维尔游记》描述:东方岛屿上的野人部落,浑身长毛,生食野兽,反映欧洲人对异域野蛮人的想象。
1493年的《纽伦堡编年史》收录“森林野人”插图,将其与狼人、异端并列,暗示其邪恶本质。
这些记载的共同点是:野人总是出现在文明边缘(森林、深山、荒岛),象征着未被基督教化的混沌力量。
3.宗教审判与野人的污名化
中世纪教会对野人的态度充满矛盾:
自然圣徒还是恶魔化身?部分隐修士(如圣吉尔斯)自愿成为“神圣野人”,以苦修接近上帝;但更多时候,野人被与异端、巫术和魔鬼崇拜绑定。
13世纪法国异端裁判所的档案记载,某些被指控的卡特里派(Cathar)信徒被描述为“毛发丛生,夜间如野兽般嚎叫”。
15世纪瑞士的巫术审判中,一名女性被指控“与森林野人交媾”,野人成为魔鬼的化身。
中世纪晚期的狼人审判与野人传说紧密相关:
1521年德国“彼得·施通普”案:一名农民承认在森林中变成狼人(Werewolf),裁判官记录其“体毛如野兽,指甲如爪”。
16世纪法国“热沃当野兽”事件:袭击村民的"怪兽"被描述为“直立行走的毛人”,引发大规模猎巫行动。
野人、狼人和异端在中世纪司法体系中逐渐混同,成为教会镇压“非人化”对象的符号工具。
(三)美洲与亚洲:殖民书写与本土记忆
从美洲的“大脚怪”(Sasquatch)到喜马拉雅的“雪人”(Yeti),从西伯利亚的“楚奇野人”(Chuchunya)到东南亚的“奥朗·潘代克”(Orang Pendek),世界各地都有关于“野人”的记载与传说。
这些生物介于人与兽之间,既是自然界的谜团,也是文化冲突的象征(关于大脚怪、雪人等野人家族,将在《“地球异客”迷踪》后续的连载“大脚怪篇”“雪人篇”中专门介绍)。
在欧洲殖民扩张的历史中,野人形象被频繁记录在探险家的日记、传教士的报告和自然学家的分类中。
然而,这些记载往往带有强烈的殖民视角,将本土传说中的神秘生物“他者化”,以服务于帝国主义的科学分类和文明等级论。
与此同时,美洲和亚洲的原住民社会对野人的理解则截然不同——它们可能是山林的守护者、祖先的化身,甚至是未被同化的远古人类。
1.美洲的野人:从原住民灵物到殖民怪兽
在哥伦布抵达之前,美洲大陆的原住民早已有丰富的野人叙事:
北美的萨斯科奇(Sasquatch):西北海岸的印第安部落(如萨利什人)称其为“森林中的巨人”,认为它们是介于人类与神灵之间的存在,具有超自然力量。
中美洲的西斯米特(Sisimite):玛雅和阿兹特克传说中,这是一种栖息在深山中的毛人,会绑架人类,但也可能传授智慧。
南美的库库尤(Curupira):巴西图皮人传说中的森林守护者,脚掌向后生长,用以迷惑猎人,保护野生动物。
这些形象并非纯粹的恐怖生物,而是生态平衡的维护者,反映了原住民对自然的敬畏。
欧洲殖民者到达美洲后,野人传说被重新书写,“兽性野人”与“高贵野蛮人”的两极化。
16世纪西班牙编年史家贝尔纳迪诺·德·萨哈贡(Bernardino de Sahagún)在《新西班牙通史》中记载阿兹特克人所述的“毛人”,但将其描述为“未开化的怪物”。
18世纪法国博物学家布丰(Buffon)则提出“美洲退化论”,认为新大陆的生物(包括野人)比欧洲的更低等。
科学探险与标本收集:19世纪,美国博物学家试图捕捉“大脚怪”以证明进化论的“缺失环节”,但最终只找到伪造的脚印和皮毛。
殖民书写将原住民的灵性存在转化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进而否定其文化意义。
2.亚洲的野人:从雪山隐士到帝国奇观
亚洲的野人传说尤其丰富,且多与高海拔地区相关:
雪人(Yeti):藏语称“米提”(Migoi),在夏尔巴人和藏传佛教传统中,雪人并非怪物,而是山神的化身或修行者的护法。
印度《往世书》的雪人传说印度教典籍《林伽往世书》提到喜马拉雅山的"尤提"(Yeti):"居住在雪山之巅,身体覆满白色长毛,能预言未来"。
阿尔玛斯(Almas):蒙古和西伯利亚传说中,这是一种接近人类的生物,被认为可能是尼安德特人的遗存。
美洲与亚洲的野人传说,不仅是生物学谜题,更是殖民与被殖民历史的缩影。19-20世纪,欧洲探险家将亚洲野人纳入帝国知识体系,亚洲野人从宗教象征沦为殖民奇观,成为西方科学探险的“战利品”
3.殖民科学:野人叙事的权力斗争
欧洲学者试图用林奈分类法界定野人:
“缺失的一环”理论:19世纪进化论者认为野人是猿与人之间的过渡物种,为殖民统治提供“科学依据”。
博物馆展览:殖民者收集野人毛发、头骨,甚至强迫原住民表演“野人舞蹈”,供西方观众猎奇。
欧洲的书写试图将其纳入科学和帝国的秩序,而本土记忆则顽强地保留其灵性与反抗性。
三、野人叙事的多重镜像——从神话想象到文明自省
古籍文献中的野人形象,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人类文明对自我与他者、秩序与混沌、自然与社会的永恒思考。从中国《山海经》中的“山鬼”到古希腊的萨提尔,从中世纪欧洲的“森林野人”到美洲原住民的“萨斯科奇”,这些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存在,始终游荡在文明的边缘地带,既被恐惧,又被神化;既被排斥,又被渴望。它们的形象变迁,实则是一部浓缩的人类精神史——关于我们如何定义“人性”,又如何面对无法被定义的“野性”。
(一)野人作为文明的“他者”
无论是中国的“荒服之民”,还是欧洲的“森林野人”,古籍中的野人总被置于文明的对立面。在《尔雅》中,它们被归类为“异类”;在《神异经》中,它们被描述为“食人”的怪物;在中世纪的宗教审判记录里,它们被污名化为“魔鬼的化身”。这种叙事背后,是权力对边缘的规训——野人的“非人化”,实则是为了巩固“人”的优越性。
然而,吊诡的是,野人又常常成为文明的“镜像”。古希腊的萨提尔纵情酒色,反衬出城邦理性的压抑;《酉阳杂俎》中的“山魈”能预知祸福,暗示人类对自然智慧的缺失;美洲原住民将萨斯科奇视为森林守护者,而殖民者却将其妖魔化为“野蛮的象征”。野人越是“非人”,越映照出人类自身的矛盾——我们既渴望征服自然,又恐惧失去与自然的联系。
(二)野人作为知识的战场
古籍对野人的记载,从来不是客观的“实录”,而是不同知识体系的博弈场。
在中国,从《山海经》的神话叙事,到《本草纲目》的博物学分类,野人逐渐从“异兽”变为“药材”(如“猩猩血”入药),反映了儒家文化对异质的收编。而在欧洲,中世纪的野人从宗教恐怖对象,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高贵的野蛮人”,再到启蒙时代的“科学标本”,其形象变迁映射了西方理性对神秘主义的驱逐。
更值得注意的是殖民语境下的知识暴力。当西班牙传教士将美洲的库库尤(Curupira)记录为“恶魔”,当英国探险家将喜马拉雅雪人(Yeti)的足迹视为“进化论证据”,野人传说被剥离了本土语境,沦为帝国知识的战利品。谁有权定义野人,谁就掌握了“文明”的解释权。
(三)野人作为未完成的叙事
尽管现代科学试图消解野人的神秘性(如将“大脚怪”归为幻觉或熊类),但野人传说从未真正消失。相反,它们在当代文化中获得了新的生命:
生态寓言:环保运动重新挖掘原住民传说中的野人,将其视为自然反抗的象征。
身份政治:少数族群通过野人叙事(如藏族的“雪人”崇拜)抵抗文化同质化。
后人类想象:科幻作品中的“基因改造人”或“AI觉醒”,延续了野人作为“边界生物”的隐喻。
野人之所以持久不衰,正因为它代表了文明无法消化的剩余物——那些无法被分类、无法被驯服的存在,始终提醒着我们:所谓“人性”,或许只是我们给自己划定的脆弱疆界。
结语:重返野性,或直面恐惧
古籍中的野人,最终是一面照向人类自身的镜子。
对古代中国人而言,它们是“化外之民”,提醒着“华夏”与“蛮夷”的界限;
对中世纪欧洲人而言,它们是信仰的试炼,考验着文明对混沌的掌控力;
对殖民时代的探险家而言,它们是科学的猎物,印证着“进步”对“原始”的胜利。
但在所有这些叙事之下,野人的存在始终在追问: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是森林中的毛人,还是我们内心未被承认的野性?
当生态危机迫使我们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野人传说或许提供了一种启示:
真正的文明,不是对野性的驱逐,而是学会与之共存。
正如《山海经》的绘图者将异兽与神灵并列,正如美洲原住民仍向萨斯科奇献祭——承认野人的存在,即是承认我们从未真正征服这个世界。
古籍文献中的野人,终究不是过去式,而是未来的寓言。它们的嚎叫,仍在我们文明的边缘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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