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奇幻文学,常被视为逃避现实的仙境。在《魔戒》《纳尼亚传奇》所构筑的架空世界里,不论遭遇怎样的危厄,英雄们也终将凯旋。但实际上,如托尔金所说,“仙境”即“险境”,奇幻小说往往与战争紧密相连,托尔金与刘易斯都生活在战争年代。《哈利·波特》中,尽管麻瓜世界与魔法世界
《独居》[英]斯特拉·本森符梦醒 译 漓江出版社
斯特拉·本森(左)和伍尔夫,1931年
本森用钢笔为《独居》原著画的卷首插图
奇幻文学,常被视为逃避现实的仙境。在《魔戒》《纳尼亚传奇》所构筑的架空世界里,不论遭遇怎样的危厄,英雄们也终将凯旋。但实际上,如托尔金所说,“仙境”即“险境”,奇幻小说往往与战争紧密相连,托尔金与刘易斯都生活在战争年代。《哈利·波特》中,尽管麻瓜世界与魔法世界并存,我们却能清晰看见两个世界的界限,而且叙述者始终站在巫师的视角。
斯特拉·本森的《独居》不同之处在于,她以麻瓜的视角来讲述女巫的生活。在这本书里,没有衣柜或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将现实与奇幻分隔,我们面对的只有一个世界。作者描绘的就是人在这唯一世界中的处境,无论你是委员会成员、普通居民,还是身怀魔法的女巫。
魔法失效后的现实世界
1918年元旦,斯特拉·本森在日记中写下:“世界已经丧失了真实的把戏。”
仔细玩味这句话:真实是把戏,把戏是魔法,我们需要魔法来维持真实的状态。我们日常所说的国家、政府、民族、宗教、贸易、法律、科技等概念,与石头、树木、花草、鸟兽等具象名词不同,它们由语言构建,其所指为概念层面。在概念层面维持世界的运转,这种能力与魔法无异。当凛冬来临,战火纷飞之时,尽管人们依然在使用语言,但语言所构建的那个世界却崩溃了。
在斯特拉·本森笔下,魔法究竟是什么呢?
她介绍,我们原本都有机会使用魔法,但对大部分人而言,在历史长河中无聊的初始时期,最好的咒语就被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诸如蛇颈龙、原生质,或手持火剑的天使。随着时间推移,巫师们忘记了魔法的真正意义和用途,对他们而言,魔法已然沦为一种原罪。然而,书中的女巫对魔法有着不同理解。她认为魔法是幸福的一味原料,有时能给人提醒,有时能让人忘却。可见,魔法不是物质世界的技术手段,而是会影响人内心的力量。
在作者笔下,巫师宛如从保姆身边溜出来的孩子。当女巫初次来到委员会并施展魔法时,灯光颤抖着熄灭,彩色火焰翩翩起舞;与此同时,有人感觉到有猫在轻轻蹭着自己的脚踝,随后开始“抚摸一只不存在的猫”。魔法还有更为疯狂的作用:它能让两个不同车厢的列车员坠入爱河,并跑向对方,在车厢之间约会;它能让巴士将公众视为敌人,绕着广场疯跑,直至撞上另一辆巴士……凡是用正常逻辑难以解释的怪事,皆是魔法在作祟。但别忘了,这些怪事正是在这个唯一的世界里发生的。
斯特拉·本森生活在“一战”期间,因此,《独居》中的女巫面对的是一个魔法已经委顿凋零的世界,这是巫师与麻瓜共同面对的末日图景:龙悲惨地降生在错误的时代,仙女拥有永恒的身体却没有灵魂;女巫被建议多接广告,协助催眠术和招魂术表演;战时节约委员会的成员们讨论如何让国家继续维持战争状态,臃肿的慈善家借债度日却装出一副债权人的姿态;人们聚会时遭逢爆炸,女巫骑着扫帚空战却遭到当局的调查和驱逐……
荒谬的是,当英国女巫与德国女巫在空中激战时,两人都视对方的国家为受诅咒的人民公敌,而将自己视为“义军”。英国女巫质问:“但是这不奇怪吗,两支义军以对方为敌?那么邪恶在哪呢?难道是在无人岛上?”她继续质问:“一支对抗邪恶的义军炸掉另一支义军怎么会是个好主意?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正义地惩罚对方?”
在书中,理查德对萨拉·布朗说道,这场战争是由“那些已经忘了魔法的人挑起并维系的,这是魔法的效力发挥殆尽的结果”。本森写道:“魔法只会在缺乏激情的世界中死去。”吊诡的是,她自己却执着于书写那个缺乏激情的世界。她笔下的人物所面临的并非中洲世界和纳尼亚世界里的磨难,而是我们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都会遭遇的困境,诸如工资与账单,食物与衣服,爱情与家庭等等。因此,她的小说被称为“战时现实主义”奇幻。
可以看出,在本森的笔下,魔法就是我们童年时代对世界的好奇,是青春时期对未来的激情。当我们丢失了这份纯真而热烈的情感时,我们就失去了与生俱来的魔法。
独居公寓中的女性世界
1913年,年仅二十一岁的斯特拉·本森离开家,开始了独居生活。她来到伦敦贫民区租房,从事各种全职和兼职工作。1917年,她在伦敦目睹了惨烈的空袭,在枪林弹雨的间隙中动笔创作《独居》。
女巫住在手套岛的美丽大道100号,这里总是好天气,空气就像人与完美之间的彩色玻璃。在这种幸福的生活方式中,人们心怀信念:“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而且即使是最坏的日子也没那么糟。”
独居公寓就坐落在这里,里面住着三位女性——背离家庭的劳恩、未婚怀孕的女工皮奥妮、游离于社会规则的女巫——都是“普通人中的边缘者,就像茶杯边缘的一道细裂”。独居公寓是这类人的庇护所。其中,劳恩和本森一样,背离了家庭,踏上了独居之路。
她是独居公寓的理想房客。作者介绍,萨拉·布朗是那种你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做得并不出色的人。所有被称作“协调工作”的活都派给她。她不善于表达,认为自己是个负担且令人扫兴;她的每一分钟都有几秒钟令她后悔,她的良心像磁铁一样,积满了一层污垢般的小过错,即便她从未犯过什么真正的大罪。
在仙境农场中,萨拉·布朗闻到了魔法那股“绝无可能认错的酸味”,第一次看到了事物的真实模样。她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曾经只是呆滞的窥视孔,竟然固执地以为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当女巫离开后,萨拉·布朗独自回到公寓,直面独居的可怕夜晚。作者写道,“任何真正热爱这座房子与这种状态的人,都不愿用这样一个荒凉幽寂的夜晚去交换一个在温软之地被监视着度过的夜晚”。
此时,萨拉·布朗看懂了一切。独居的女性虽然逃离了各自的束缚,却依然面临着困境:当我们真正“独立”时,也必然会面临脱离一切束缚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一百年前,鲁迅就曾发问:“娜拉走后怎样?”娜拉与本森、萨拉一样,获得了独立和自由。然而,这一切的代价似乎就是在茫然未知的世界里漂泊、流放。
后来,独居公寓被火烧毁,就像历史上那些愚蠢冷漠之人的猎巫狂欢。所幸,在本森的笔下,女巫成功地逃走了。面对被焚毁的房子,理查德说,世上大多数房子都是陷阱,只有那些被人的身体遗弃的房子,才真正住着人。至此,这部小说的象征意义愈发明显。
纵火的福特小姐说“这不是一座真正的房子”。同时,孤僻、不愿与人接触且患有耳聋的萨拉·布朗,却能听见女巫说话的声音,仿佛女巫就住在她心里。似乎,独居公寓象征着我们封闭的内心,而女巫的魔法则是我们被世界欺骗、伤害以后,失去的童年和青春。
最后,萨拉·布朗离开伦敦,来到美国。在这里,“魔法”这个词只在广告上才会出现。萨拉·布朗和女巫最后的对话,像极了我们内心的冲突。萨拉·布朗认为,女巫在这里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女巫却反驳说:所有魔法都是靠着法律的震怒才能活下去并兴旺发展的。在女巫看来,这个国度太过聪明,并缺少魔法。于是,她再次飞走了。我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会突然发现自己的魔法在某一天消失了。我们逃离了束缚,也告别了仙境农场,但仍需要勇敢地面对世界。从这时起,萨拉·布朗与斯特拉·本森一样,跨进了更广阔的“独居”大门。
女性主义最坚韧的魔法
张爱玲对斯特拉·本森的小说情有独钟,二者的确有共同之处。张爱玲的小说也常以战争为背景,也关注原有社会秩序崩塌后的女性命运。斯特拉·本森有强烈的社会干预意识,在二十世纪初,她过着“世界流浪者”的生活,积极参与所在地的女性运动,探索女性身份的边界。
1917年,本森肺结核病情加重,于是来到伯克郡休养。然而,休养期间,她应聘成为农场工人,并带领女工要求农场主给女工加薪;十五年后,她作为中国海关税务官员,对港英当局展开了抨击。
遗憾的是,本森四十四岁就去世了。她经历了“一战”,却未能见证后来更残酷的纳粹统治和更疯狂的“二战”。若她能活得再久一些,看到女性赢得选举权,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乃至女性主义成为社会思潮,她将有何感想?若她能活得再久一些,亲眼目睹战后满目疮痍的世界,经历失业潮的涌动、垮掉的一代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的虚无主义,她又将如何守护自己的魔法?她的女巫是否会像《魔女宅急便》中的琪琪那样骑上扫帚去送快递?如果真是那样,画面也绝不会明媚阳光的,而是充满荒诞、讽刺,甚至有些阴郁。
无论如何,斯特拉·本森为后世奇幻小说开辟了新境界,也为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新视角。她倡导独立,却不盲目乐观,因为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世界,而是在废墟上重建生活、在流放中享受孤独的勇气。正如她在日记中所写的:“就算我要死,也要尽我所能活着去死。”或许,这才是女性主义最坚韧的魔法吧。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