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内媒婆裹着厚棉袄不耐烦地踩着脚,靴子在冻硬的地上咯吱作响,“这是一万元,数清楚,人我这就带走。”
22岁那年,父亲收了1万元把我嫁给中国福建渔村的陈海生。
十年间,我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写了很多信,却很少收到过朝鲜娘家的回信。
一天丈夫突然递来五万块让我回家看看。
推开破败的家门,我瞬间泪流满面……
屋外咸镜北道的风裹着雪沫,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屋内媒婆裹着厚棉袄不耐烦地踩着脚,靴子在冻硬的地上咯吱作响,“这是一万元,数清楚,人我这就带走。”
金玉花站在屋子最暗的角落,单薄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旧棉衣里,她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叠红票子。
一万元能买多少袋粮食?能顶过多少个这样要冻死人的冬天?能治好父亲总也好不了的咳嗽吗?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念头。
母亲坐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两个半大弟弟的畏缩在糊窗的塑料布上看不清脸。
父亲终于数完了最后一张钞票,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避开了她的视线,“去了那边好好的生活,别挂心家里。”
金玉花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服和一张褪了色的全家福照片。
媒婆的催促一声紧过一声,玉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败却承载了她所有过往的家,扭过头跟着媒婆一脚踏进了门外漫天卷地的风雪里。
去往那边的路途遥远得像没有尽头,火车、汽车辗转颠簸,玉花被媒婆推搡着穿过一道道盘查森严的关卡。
当双脚终于踏上中国南方的土地时,一股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却呛得咳嗽了起来。
眼前一切让她眩晕茫然,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那么亮的灯,在夜晚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媒婆把她交给了一个等在破旧汽车站的男人。
他叫陈海生,穿着一件旧夹克,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深纹,比照片上老得多,也黑瘦精壮许多。
陈海生向她们沉默地点了点头,接过玉花的包袱,转身推过来一辆老旧的摩托车。
玉花笨拙地爬上车后座,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车架,不敢触碰前面男人的后背。
摩托车在狭窄喧闹的街巷里飞快地穿行,最终拐进了一个临海的小渔村。
陈家村到了。
陈家的房子是两层灰扑扑的旧砖楼,屋前晒着大片的渔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产味道。
婆婆林金妹站在门口,矮小精干,她的目光在玉花身上来回扫视,挑剔而直接:“太瘦了,能干活?”。
玉花垂下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她听不懂婆婆带着浓重闽南腔的话,但能感觉到那种审视和怀疑。
陌生的日子开始了。
天不亮,金玉花就得跟着婆婆起床,学着操持这个家的一切。
她听不懂婆婆的吩咐,只能靠手势和眼神去猜。
家里堆满了各类海产品,散发着浓烈的腥气,第一次吃婆婆做的海蛎煎,那滑腻的触感和陌生的味道直冲喉咙,她强忍着咽下去,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脸色发白。
婆婆皱着眉,第二天还是给她煮了碗白粥。
丈夫陈海生的话很少,天没亮就出海打鱼,天擦黑才拖着满身的疲惫回来。
他像一头沉默的牛,吃饭、睡觉,偶尔抬眼看看她,也没什么温度。
晚上,两个人躺在一张老旧的木床上,玉花听着身边男人粗重的呼吸,觉得自己也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搁浅在陌生的沙滩上。
为了快速地融入当地生活,她开始学中国话,每天捡拾对话里的简单词句,对着窗外的大海一遍遍地练习。
半年后,玉花身体的变化显现出来,持续的恶心和突如其来的疲惫让她意识到肚子里有了新的生命。
这个消息让婆婆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一些。
“生个儿子,你在这个家的根就扎下了。”一次婆婆摸着她的肚子说,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怀孕的反应持续地折磨着玉花,她常常在梦里回到咸镜北道那个小小的土屋,一家人围坐在热炕头喝着清淡的菜粥,醒来时却发现窗外依旧是一片陌生的海天蓝。
她难受得厉害时,婆婆会默不作声地给她熬一碗清淡的鱼汤,而陈海生回家的时间也比往日提早了一点,每次都会带点海边少见的橘子,放在床头的小木柜上。
玉花一直有给家里写信,她小心翼翼地描述着这里的生活,不敢说好,也不敢说坏,每次寄信时,都会偷偷在信封里塞下她省下的零用钱。
但家里来的回信很少,内容也越来越简短,父亲的咳嗽和母亲的忧愁,都藏在那些模糊的字句后面,看不真切。
渐渐地,连这些简短的回音也彻底断绝了,家乡的样子,在记忆里一天天褪色。
第二年开春,玉花在社区医院生下了儿子,取名陈志远。
生产时她耗尽了力气,但当那个皱巴巴小生命被医生放到她胸前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瞬间淹没了玉花,这是她在异乡海岸线上抓住的第一块浮木。
“我们老陈家有大孙子了!”出院后,婆婆抱着孩子对着闻讯而来的邻居们大声宣告。
小志远成了玉花生活的全部重心,喂奶、换洗、哄睡……
陈海生偶尔在不出海的日子里会抱起儿子,用布满厚茧的手指头小心地碰碰孩子柔嫩的脸颊,脸上露出玉花从未见过的柔软。
“你是孩子妈了,别总想着回朝鲜的事。”有一次,他看着玉花望着窗外翻滚的海浪出神,突然开口。
玉花的心猛地一缩,慌忙低下头,她不敢承认。
小志远一天天长大,开始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学步,玉花会抱着他指着海上的渔船,天上的海鸥,用朝鲜语轻轻地教说。
孩子两岁多时,陈海生跟人合伙买了一条能跑远一点的海域的二手大渔船。
家里的收入渐渐丰厚了起来,日子也轻松了许多。
玉花已经能听懂一些日常的对话,也能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语言的障碍正被她一点点地凿开。
她开始在村里的小海产加工厂做些零活,剥虾壳、晒鱼干,厂里的女工们起初用好奇又疏离的眼光打量她这个朝鲜媳妇。
但玉花的沉默和埋头苦干渐渐赢得了她们的接纳,领班夸她手脚麻利,安排的工作时间也尽量照顾到她需要回家照看孩子。
在这里,她认识了一个朝鲜族阿婆,李顺福。
李阿婆年轻时从延边嫁过来,经常用带着东北腔的朝鲜语对玉花说,“村里人都说海生有福气,娶了个吃苦能干的媳妇。”
这句话总是让玉花心里暖暖的,她用久违的母语回应阿嬷,“您也是从那边来的吗?”
“我老家是延边的,跟你们咸镜北道隔着江呢,不过也算半个老乡。”李阿婆拍拍她的手,絮絮叨叨讲起当年是怎么嫁过来,又是怎么学着适应海边的生活。
玉花安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遥远又亲切的故事。
有了李阿婆这个能说上话的人,玉花感觉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逢年过节李阿婆会做些辣白菜和冷面,招呼玉花一家过去吃饭。
她也开始学着做婆婆常做的鱼饭、海蛎汤,学着用闽南话跟邻居们打招呼。
婆婆看她眼神里的满意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玉花是个实在人,就是心思有点重,太安静了。”婆婆有一次对李阿婆说。
这评价传到了玉花耳朵里,她知道自己终于被这个家,被这个海风咸涩的渔村接纳了。
三年后女儿陈晓梅出生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玉花从容了许多。
小女儿眉眼像她,长得白白净净,陈海生特意歇了一周渔,帮忙照顾两个孩子。
“儿女双全,辛苦你了。”他给玉花端来一碗炖好的鱼汤,玉花接过碗,热汤的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日子在孩子的哭闹声、渔船的汽笛声和潮汐的涨落声中滑过,玉花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第一次点开了视频通话的图标。
虽然信号断断续续,画面卡顿模糊,但当屏幕里终于出现父母那张脸时,玉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发现父亲更瘦了,白发几乎盖住了头顶,母亲背更驼了,眼窝深陷像两潭浑浊的水。
“爸,妈,您们身体还好吗?”玉花问道。
“咳,老毛病不碍事,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嗽声,父亲在屏幕那头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母亲在旁边反地复念叨:“都好,都好,你在那头好好的生活。”
玉花的目光扫过父母身后那堵熟悉的土墙,强忍着哽咽问道:“小弟和二弟呢?”
“去平壤了,找活计了”这次母亲的声音含糊不清,眼神飘向别处。
视频挂断后,玉花抱着膝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十年光阴就像一把无情的刻刀,把她记忆里家的样子彻底改变了。
她错过了太多,而时间只管冷酷地向前奔流,从不回头。
“家里看着不太好?”晚饭时,陈海生扒拉着碗里的饭,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玉花盯着碗里奶白色的鱼汤,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爸咳得很厉害。”
陈海生沉默地嚼着饭,过了好一会儿,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等船上的债还得差不多了,我想法子让你回去看看。”
玉花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昏暗灯光下丈夫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但那句话却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
这个承诺成了玉花心里最珍贵的希望,她更加拼命地干活,在加工厂里手脚不停,回家也尽力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
她试着在网上卖些自己腌制的朝鲜辣白菜和桔梗,起初无人问津,后来渐渐有了回头客,她把赚来的钱,一分一分攒起来,也定期分出一部分给老家汇去一些。
生活似乎终于驶入了平缓的水道。
儿子志远上了小学,女儿晓梅也进了幼儿园。
孩子们聪明活泼,玉花会教他们说些简单的朝鲜语,给他们讲朝鲜的民间故事。
每当孩子们眨着好奇的眼睛问起外公外婆家是什么样的时候,玉花就会摸摸他们的头,只挑那些美好的记忆讲。
这年的冬天,在一次视频通话中,玉花发现父亲的咳嗽更厉害了,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在她不断地追问下,母亲带着哭腔在一旁告诉了她真相:“医生说是肺的毛病,需要做手术,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
玉花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视频挂断后,她立刻把网店账户里刚积攒的一点钱全部汇了回去,又在加工厂接了更多计件的活,常常熬到深夜。
八年了,她像个瞎子聋子隔着冰冷的屏幕,以为汇去的钱能挡住家乡的风雪,以为那断断续续的画面就是父母真实的模样,如果父亲真的倒下,她甚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陈海生有时会看见她红肿的眼睛,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递过来一杯温热的开水,或者一块干净的旧毛巾。
日子在煎熬中捱到了第二年开春,玉花与家里彻底中断了联系,打了很多次电话也无人接听。
一天傍晚,陈海生推开家门,脸上却带着玉花很少见到的,近乎兴奋的神情。
“打听清楚了,现在能办探亲签证了,回朝鲜手续麻烦点,但能办!”
玉花手里正缝补着志远刮破的裤子,针一下子扎进了指尖,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
“真的能回去?”她呆呆地看着陈海生,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
“能!我找人问的路子,材料备齐,最快夏天就能走!”陈海生用力点头。
希望像一束强光,刺破了笼罩玉花心头多年的阴霾。
她开始像个陀螺一样疯狂旋转,白天在加工厂里手脚不停,晚上回来就仔细整理要带的东西,又抽空跑去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店买些在老家顶稀罕顶有用的东西。
办签证的过程要开各种证明,跑不同的地方,陈海生也停了几天渔陪着她跑。
出发前一天晚上,陈海生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玉花手里,“五万块,给你爸妈看病,或者别的用场。”
玉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瞪大了眼睛,“这么多?不行,这是你多少趟风里浪里换来的!”
“拿着,我们是两口子吵架你爹妈,也是我的责任。”陈海生的语气不容置疑,把信封重重按在她手心。
婆婆也默默递过来一个封好的旧信封,“给你妈妈的,你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玉花用力点了点头。
出发那天,天色阴沉,海风带着湿气,全家人都挤在村口的汽车站送她。
小志远已经是个半大少年,拉着妹妹晓梅的手,仰着小脸,眼圈红红的:“妈妈,你早点回来呀!我和妹妹会想你的!”
“嗯,妈妈很快回来。”玉花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女儿,又摸了摸儿子的头。
“路上当心点,有事打电话。”陈海生送她上了去市里的汽车,挥了挥手。
玉花站在摇晃的车里看着一家人渐渐地变小,变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被命运推搡着茫然地离开了故土,来到这片陌生的海边。
十年后,她带着满心的酸楚和归家的渴望,又踏上了反向的旅程。
不同的是,这次她身后有了无法割舍的锚点。
火车、汽车,一路向北,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化。
在丹东口岸办理完繁琐的过境手续后,金玉花终于坐上驶向家乡的旧火车,积压了十年的酸楚和近乡情怯的惶恐将她淹没。
火车在一个简陋的小站停下,没有亲人等候的身影,玉花提着沉重的行李,挤上了一辆小巴车。
“李家沟到了!”司机重重地踩下刹车。
玉花下了车,站在熟悉的村口泥路上,拖着行李,一步一步朝着记忆里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背着柴捆的老人,他们停下脚步,用着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穿着明显不同的女人。
“阿伯,麻烦问下,老金家还住前头吗?”
一个老汉眯着眼看了她半天,才迟缓地点点头,“老金头怕是糊涂得认不得人喽……”说完就背着柴捆蹒跚地走了。
玉花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转过熟悉的土坡,那栋低矮的土坯房终于出现在眼前,她站在门前,定了定神,抬手敲了敲,“爸?妈?有人在家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玉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屋内昏暗到处是厚厚的灰尘,杂物凌乱地堆放着,一个佝偻得背影正对着墙壁上糊的旧报纸喃喃自语。
“爸,是我!玉花回来了!”她往前走了两步。
那个佝偻的背影缓慢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玉花手中的提包“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上的眼前的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裹在几层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服,深陷的眼窝空洞茫然。
这真的是她的父亲吗?那个曾经能扛起整袋粮食的父亲?
“爸——!”玉花双腿一软,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人低下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你是谁,你找谁?”
“是我啊!爸!我是玉花!您闺女!十年前嫁到中国的玉花!”玉花用力摇晃着他。
老人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指向墙上某个模糊不清的角落,“玉花,玉花早就死了。”
她浑身剧烈地一颤,她抬起头顺着父亲无意识的手指望去,布满蛛网的土墙上糊着一张发黄的讣告纸片,上面印着她妈妈的名字。
十年间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碾成了齑粉。
她强迫自己行动起来,打开行李箱拿出给父亲买的新衣服费力地帮老人换上,然后去院子里抱柴生火烧水,熬了一碗热粥。
“爸,喝点粥。”玉花跪在父亲面前,用勺子舀起温热的粥,小心地吹凉送到老人嘴边。
老人迟缓地张开嘴,一点点吞咽着,看着父亲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吃着东西,玉花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
喂完粥,扶父亲躺下,她走出家门,敲响了隔壁朴阿婆家的门。
朴阿婆开门见到她,惊愕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认出人来。
“天爷!玉花?真是你?”朴阿婆一把将她拉进屋里,上下打量着,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泪光,“你可算回来了!”
“阿婆,我爸,我妈,还有我弟弟他们怎么呢?”
朴阿婆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拍着炕沿:“唉!你妈年前那会儿,一场重感冒拖成了肺炎,没钱住院走了!你爸打那以后,脑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彻底糊涂了!你两个弟弟早几年外出打工就一直没回来过,村里人看不过去,东家一口饭,西家一碗汤,勉强吊着你爸这条命。”
玉花明白了,原来视频里父母还算过得去的样子,全是假的!
她像个游魂一样告别了朴阿婆,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父亲蜷缩在炕上,似乎睡着了。
玉花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十年漂泊,十年牵挂,最终换来的,是一座冰冷的荒坟,一个疯癫不识亲人的父亲和两个杳无音信的弟弟。
来源:柚子爱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