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子里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记忆最深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彷徨。
最后的体面
站在满月酒店的大门外,我望着宾客进进出出,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落下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
婆婆悄悄走到我身后,轻拍我的肩膀:"进去吧,客人都等着呢。"
那是1992年的秋天,我生下了女儿小雨。
月子里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记忆最深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彷徨。
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丈夫老王坚持要办满月酒。
"咱闺女是头胎,该有的体面不能少。"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极了当年在街心公园追我时的模样。
老王是县棉纺厂的工人,厂里最近不景气,已经开始推行"大包干",工资不再是铁饭碗。
我呢,刚从县百货公司请了产假,每个月还能领到四十八块钱的基本工资,但这点钱连奶粉尿布都不够买。
我们租住的筒子楼里,住着十几户同厂的工友,大家关系处得不错,时常串门唠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几乎瞒不住任何人。
上个月,住在对门的李嫂子家儿子满月,办了十桌酒席,摆在了厂里的食堂。
听说,随礼的人把一个搪瓷盆都装满了,有近千块钱,足够买半台"飞鹿"牌缝纫机了。
丈夫回来听说这事,眼睛都亮了,说咱们小雨的满月酒一定要办得更体面些。
晚上,他翻出压箱底的存折,盯着那几百块钱发呆。
"要不,咱们借点钱?等发了年终奖再还。"他小声试探我的口风。
我摇摇头:"酒席是面子事,但月子里添了不少负担,咱们量力而行吧。"
他不吱声,脸上却写满了不甘心。
"咱就办个五桌意思意思,摆在楼下小食堂。"我妥协道。
谁知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跑了好几家饭店,最后兴冲冲地回来告诉我,已经定下了县城最好的"红星饭店",还预订了十桌。
我一听就急了:"你疯啦?那得多少钱?"
"八块钱一桌,档次高!"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咱闺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可咱们哪来那么多钱?"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拍拍胸脯:"我和车间主任说好了,多加几个大夜班,钱不是问题!"
我望着他黝黑的脸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满月前三天,我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是打到村委会的,要麻烦广播员喊我妈过去接。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妈妈的声音。
"妈,您听见了吗?后天小雨满月,我们在红星饭店办酒,您和爸早点来。"我故作轻松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
"妈?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你们刚有了孩子,哪来的闲钱办什么满月酒?攒点钱不好吗?"妈妈的声音里带着责备。
"可是老王说..."
"不来了,我和你爸腿脚不方便。坐车太折腾。"电话被啪地挂断。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把。
躺在床上,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一捏就响"的存钱罐,是用旧铁皮做的,妈妈每卖一次鸡蛋,都会往里面塞几毛钱。
"省着点花,攒钱给你上学。"这是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妈妈是个心疼钱的人,或者说,她太懂钱的来之不易。
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工分不高,家里主要靠妈妈养的几只鸡和几分地的收成补贴家用。
上初中那年,我第一次穿上了"的确良"做的衬衫,在村里简直是个小公主,可我知道,那是妈妈整整攒了一年的鸡蛋钱。
现在想来,妈妈大概觉得我们办满月酒太铺张了,可老王已经把酒店定下了,请柬都发出去了,这时候退也退不了。
满月那天一早,婆婆来到我们租住的筒子楼,帮着收拾屋子。
她是个干练的女人,一辈子在纺织厂做挡车工,手上的茧子厚得像小山。
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我:"这是我和你公公的一点心意,也帮你妈妈添上一份。"
我心头一暖,却又有些酸楚。
老王换上新买的白衬衫和西裤,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站在饭店门口迎客,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夏天的向日葵。
满月酒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厂里的领导和同事都来了,连主任都带着爱人赏了光。
酒过三巡,有人问起我父母,我一时语塞。
婆婆适时地接过话茬:"他妈身体不大好,来不了,让我代她向大家问好。"
我勉强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为什么妈妈非要在这种时候让我难堪?
就算不赞成,好歹来一趟,给我个面子啊!
就在我心烦意乱之际,居然看见了小学班主任王老師,他退休后回了老家,距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竟然坐车来参加我女儿的满月酒。
"我这个老家伙腿脚不利索,来晚了些。"他笑眯眯地递过一个红包,"祝小丫头健康快乐,将来学习比她妈妈还要好!"
我眼眶一热,差点泣不成声。
王老师还记得我!还记得当年那个从乡下来的瘦弱女孩,每天早早到校打扫卫生,就为了多看会儿书的学生。
我忽然想起,是王老师亲自到我家,说服了妈妈让我继续读初中,就因为我的一篇作文得了县里的奖。
那晚散席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我终于忍不住在婆婆面前哭了出来。
她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孩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經。你妈肯定有她的难处。"
我低声抱怨:"她就是太抠门了,连自己女儿的面子都不给..."
婆婆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妈妈是个好人,当年你上学,她省吃俭用供你念书,多不容易。"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
"去年我去你家,看见你妈还留着你的奖状,都贴了一墙,多自豪啊!"婆婆眼里闪着温柔的光。
那一刻,我有些惭愧。
是啊,妈妈虽然念不了几个字,却把我的每一张奖状都视若珍宝。
"放心,我去你家看看,说不定她有什么难处。"婆婆拍了拍我的手背。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婆婆竟自己坐车去了我老家。
那几天,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带孩子,一边担心婆婆和妈妈会不会闹什么不愉快。
毕竟,两位老人性格都不是特别好说话。
三天后,婆婆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该回趟家了。"
"妈跟您生气了?"我忐忑地问。
婆婆摇摇头:"你得自己去看看。"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收拾了一下,带着满月的小雨,坐了快一个小时的长途车回老家。
路上,小雨哭闹不止,隔壁座位的大婶递给我一块奶糖:"给娃娃含一下,解解饿。"
"谢谢婶子。"我感激地接过。
"是回娘家吧?满月了?"她和蔼地问。
我点点头:"嗯,带孩子回去给我妈看看。"
"你妈一定高兴坏了!我闺女去年生了,可把我乐得合不拢嘴!"大婶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勉强笑笑,心里却酸涩难言。
妈妈会高兴吗?她连孙女的满月酒都不肯参加,真的会在意这个小生命吗?
下了车,走了半里路才到家。
推开老家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老母鸡在啄食。
"妈?我回来了。"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看见我们进来,慌忙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抽屉里。
小雨在我怀里咿呀作声,妈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让我抱抱。"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孩子递给了她。
小雨在外婆怀里倒是安静下来,好奇地盯着这张陌生的脸。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老式挂钟的嘀嗒声。
"妈..."我刚开口,就被妈妈打断。
"闺女,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抱着小雨的手微微发抖,"不是妈不想去,是..."
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炕上,走到缝纫机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旧布包,里面是一沓挤满了汗渍的钱。
"这是我给你攒的医药费。"她的声音哽咽了,"你小时候肺不好,发过好几次高烧,大夫说可能还会犯。我怕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
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半夜发烧,妈妈背着我在雨里跑向乡卫生院的情景,她的背影在雨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定。
那晚,我的烧到了四十度,医生说如果再晚半小时,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
从那以后,家里总备着退烧药,妈妈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冷不冷。
"傻孩子,你办满月酒,我怕你花钱,才..."妈妈的眼眶红了,"可我哪知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面子事。婆婆来给我说了,我才明白。"
"妈,我不知道..."我哽咽着,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
"这钱,我攒了八年了。"妈妈把钱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你刚生完孩子,身子弱,我怕你又犯病,到时候没钱治..."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那一刻,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原来,妈妈不是不爱面子,不是不关心我,而是把对我的爱都藏在了这个旧布包里,藏在了这些攒了八年的票子里。
这些年,她省下了多少盐巴钱?又舍弃了多少小小的愿望?
"妈,对不起,我误会您了。"我抱住妈妈消瘦的肩膀,泪如雨下。
"傻丫头,妈这辈子没供你念多少书,就怕你受苦。"她拍着我的背,声音轻柔,"看到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妈心里就踏实了。"
妈妈摸着外孙女的小脸,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以后有事,你得和妈说实话,别自己憋着。"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妈妈告诉我,她最近在学做鞋垫,村里的李婶教的,说是可以在街上摆摊卖,一个能赚五毛钱。
"等我手艺好了,给小雨做一双绣花鞋,保管比城里买的还好看!"她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我带着妈妈做的几样小菜回县城。
丈夫在站台接我们,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关切地问:"怎么了?和妈吵架了?"
我摇摇头:"妈给咱准备了医药费,整整两百多块钱。"
他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搓搓手有些窘迫:"那...咱是不是该退些酒席钱给妈?"
我拍了他一下:"你啊,就知道爱面子,回头我跟你算账!"
回家的路上,丈夫推着自行车,我抱着熟睡的小雨,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媳妇,我想明白了。"老王突然说道,"面子这东西,抵不过亲情啊。"
我笑了:"你能想明白就好。"
"你妈攒了那么多年的钱,就为了给你治病,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他声音低沉,"以后咱省着点花,给小雨攒学费。"
回到家,婆婆已经做好了饭,见我们回来,热情地招呼:"快坐下吃饭,我炖了排骨汤。"
"谢谢妈。"我真心实意地说。
吃饭时,婆婆告诉我们,她昨天去缝纫社订做了一条小被子,准备送给小雨当百日礼物。
"我年轻时在纺织厂做过,眼力还行,亲自挑的料子,又软又暖和。"她自豪地说。
我不禁想起妈妈说要给小雨做绣花鞋的场景,两位老人,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对孙女的疼爱。
那晚,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鞋子湿透了。
回家后,妈妈二话不说,脱下我的鞋袜,把我的脚放在她温暖的怀里搓着,直到我的脚重新有了知觉。
"妈妈的手真暖和。"我迷迷糊糊地说。
"傻孩子,妈的手再暖和,也抵不过一双好鞋啊。"她叹了口气,第二天就去集市上给我买了一双带绒的棉鞋。
我穿着新鞋,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留下一串小脚印,妈妈站在门口,脸上全是欣慰的笑容。
一个月后,妈妈来县城看小雨,带来了一双亲手做的小鞋垫,上面绣着一对小燕子。
"燕子代表平安。"她不好意思地解释,"绣得不好,你别嫌弃。"
我接过鞋垫,上面的线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者的手艺,但每一针都透着浓浓的爱意。
"妈,真好看!"我把鞋垫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她制作时的温度。
同一天,婆婆也带来了她订做的小被子,淡蓝色的底子上绣着朵朵小花,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
两位老人站在小雨的床边,脸上都带着慈爱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爱有千万种表达方式,而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小雨撑起一片天空。
后来的日子,我经常带着小雨回老家,也常把妈妈接到县城小住。
她和婆婆关系处得不错,有时候一起去菜市场,一个挑菜,一个砍价,俨然成了一对"菜市场女战神"。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她们在厨房里的对话。
"你家闺女小时候身体不好?"婆婆问道。
"嗯,肺弱,动不动就发烧,吓死我了。"妈妈叹了口气,"那时候看病都得去县医院,来回折腾,我就想着多攒点钱,万一再病了..."
"你这心思和我一样。"婆婆笑道,"我家老大当年就是因为没钱医治,走得早。所以后来我也总攒着钱,怕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
"是啊,咱们这代人,就知道省吃俭用,孩子们不理解。"
"但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咱这心里就踏实。"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笑声,我不禁红了眼眶。
两位老人虽然生活环境不同,教育程度不同,但骨子里有着同样的爱与坚韧。
她们的爱,不善言辞,却在一针一线、一分一厘中默默延续。
秋风吹过,落叶打着旋儿,像是在诉说着生活的起起落落。
这世间的爱,有时候藏得很深,深到让人误解;有时候又浅显易懂,就像妈妈和婆婆的针线活,朴素却温暖。
我抱着女儿,望着厨房里忙碌的两位老人,心中满是感激与珍惜。
原来,最珍贵的不是那场风光的满月酒,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那些看似微不足重的小小坚持。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