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八角鼓的曲苑悠扬，那是手艺传承的源远流长，那是情丝与大义的荡气回肠……作家邓友梅先生的作品《烟壶》在上世纪80年代掀起了不小的京味文艺风，更是拍成了由冯远征、李保田主演的电视剧，香港导演李翰祥也将其改编为电影《八旗子弟》。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作品，一些人开始喜
京根儿
那是八角鼓的曲苑悠扬，那是手艺传承的源远流长，那是情丝与大义的荡气回肠……作家邓友梅先生的作品《烟壶》在上世纪80年代掀起了不小的京味文艺风，更是拍成了由冯远征、李保田主演的电视剧，香港导演李翰祥也将其改编为电影《八旗子弟》。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作品，一些人开始喜爱小小的鼻烟壶，更有人走进内画的世界，与它结缘，一生相伴……
刘东在创作中 刘妍摄
一壶藏江山
益德成闻药博物馆中的鼻烟店
天津五大道益德成闻药鼻烟体验馆
“烟生”的涅槃
“虽然这鼻烟壶在咱老北京有着非常雄厚的‘群众基础’，但要是刨根儿，它们可有正儿八经的海外血统。”
与天坛公园东门隔着一条马路的红桥市场早已在京城久负盛名，曾经是因为古玩、珍珠，如今则是因为世界各地顾客的纷至沓来与北京非遗文化基地的特色魅力。就在这诸多非遗工作室中，一处由内画艺术品组成的艺术世界格外引人瞩目。硕大的水晶球中“绽放”着富贵雍容的牡丹，巴掌大的内画壶里“游动”着喜兴的大红金鱼，水晶制作的“冰壶”诉说着冬奥会的故事……
这里的主人叫刘东，内画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作为中国内画传统委员会理事、中国鼻烟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如今他已是名声在外。
回想起刚刚接触内画工艺的经历，刘东至今还感觉不可思议。当时的他还是一个17岁的少年，虽然一直学着绘画专业，但从河北沧州初到北京的时候眼前一片茫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刘东见识到小小的鼻烟壶展现出“春色满园”“高山流水”“荷塘月色”的优美意境，心中便萌生了学习内画技艺的想法。没想到命运安排他结识了中国内画艺术家黄三，2000年拜其为师。而黄三的师父，正是中国内画壶大师、曾在北京工艺美术厂任职的王习三。从此刘东入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2021年内画制作技艺成功入选非遗名录，2022年刘东成为内画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
学艺之初，让刘东纳闷的是，师父要求自己从闻鼻烟开始。说到闻鼻烟，很多朋友或许会想到老舍先生著名的作品《茶馆》：两人互换鼻烟尝试，并由鼻烟味道、产地等打开话题。当时鼻烟不单是生活中一种习惯性的需求，也成为交流、沟通的“敲门砖”。于是不少人认为，鼻烟是中国的代表，是土生土长的国货。
其实不然，“虽然这鼻烟壶在咱老北京有着非常雄厚的‘群众基础’，但要是刨根儿，它们可有正儿八经的海外血统。”刘东说，鼻烟的发现是在1503年，哥伦布在探险途中从印第安人那里学来的。五十余年后，这样一种“地方性”习俗，成为了欧洲大陆贵族阶层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德国作家科霍森的作品《鼻子渴望的贪求》中写道的：全世界兴起了一个可笑的、荒谬的习俗——吸闻鼻烟。
不知为何作者将闻鼻烟定义为“可笑”“荒谬”，但鼻烟通过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之手传入中国后，仿佛经历了“烟生”的涅槃。首先，通过调香技术与中医药文化的共同打造，中国鼻烟拥有了药用价值。其次，此前鼻烟属于进口商品范畴，并非寻常百姓家的玩物，而国产、具有医药价值的新鼻烟出现，极大地推动了大众市场的普及。几乎与此同时，爱玩、会玩、懂玩的北京人怎能容忍“金贵”的鼻烟随随便便装个小瓶中？于是融汇诸多工艺的鼻烟壶为鼻烟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一边说着，刘东一边找出了一本来自新加坡的藏品图册。其中各式烟壶格外抢眼，有的造型充满设计感，有的大胆应用各式材料，“这些烟壶大多出自乾隆年间”。
可以说，清乾隆时期，鼻烟壶工艺水平达到了高峰，不仅原材料脱胎换骨，换成了水晶、玛瑙、玉石等珍贵材质，制作上也融汇了料器烧制、珐琅彩、漆雕、烧瓷、透雕等五花八门的手工艺，外观上展现出异彩纷呈的创意性，双连瓶、梅瓶、套瓶、菠萝瓶……多种多样。正是在此时，脱胎于中国特色鼻烟壶的内画工艺得到了蓬勃发展。
凭借取材之珍、工艺之精，这些精美的鼻烟壶走出了一条通往海外之路，成为了世界各国炙手可热的玩品、藏品，有人索性将中国称为“鼻烟壶的家乡”。
非遗闻药
“聊起闻药，咱还得从北京的前门大栅栏说起。”
为了将内画技艺更为完整地展现，咱们来寻访一下中国传统医学中，一份与西方鼻烟使用方式极为相似的瑰宝——闻药。这样一种特殊的治疗手段，历史可追溯至东汉，远远早于西方的鼻烟。著名的《金匮要略》有云：“病在头中寒湿，故鼻塞，内药鼻中则愈。”可见当时的用药方式并不仅限于口服。《本草纲目拾遗》中也记载，闻药“通关窍、治惊风、明目、定头痛，辟疫”。
为了寻找闻药，我来到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在这里，见到了益德成闻药传承人马卫东。他说：“聊起闻药，咱还得从北京的前门大栅栏说起。”
清道光年间，满族人杨运峰在大栅栏为鼻烟开辟了一片天地，当时的字号为聚兴斋。可惜好景不长，庚子年的一场大火，让大栅栏的不少老字号灰飞烟灭。几年后，鼻烟铺重整旗鼓再迎客，新名字是天蕙斋。
每年烟草收获季节，老板会亲自前往山东克州滋阳县采购上等烟叶，而后经过晾晒、熏制，烟叶变得柔和、气味悠长，使用者甚至能闻到几缕花香。
常言道“烟酒茶不分家”，“酒要调剂，茶要调配”，说的是对酒的口感、茶的口味的调和配制，而鼻烟的香气熏制，同样讲究这般功夫。
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天蕙斋的烟草被运往福建省长乐县的陈通记和陈官记花庄进行熏制，这一环节被称为“建烟”。而后这些准成品长途运回京城还不能立刻与消费者见面，还要先到右安门外的黄土岗，用最新鲜的白茉莉熏制五至六次，每次七到八小时，这才能正式登上柜台。
经过这样一番“历练”，天蕙斋的鼻烟可分为十个等级：一级高万馨露、二级万馨露、三级万鲜露、四级万蕊露、五级高万花露、六级万花露、七级御制露、八级茉莉露、九级双花熏、十级坯子。天蕙斋的鼻烟有多金贵？民国初年，一袋44斤洋白面的价格是大洋两元四角，而一两天蕙斋的高万馨露鼻烟的价格高达大洋两元五角六分。
从天蕙斋的经营史不难看出，鼻烟曾在商业界创造过不小的辉煌，加上皇室的青睐，以及社会名流的追捧，形成双重“代言”效应，因此鼻烟一度得到社会各阶层的喜爱。
如果说天蕙斋的鼻烟是在西洋鼻烟的基础上，借助茶与酒的原理，与芬芳的花卉熏制进行巧妙“联姻”的典范，另外一家老字号益德成的鼻烟则更散发出了中国文化的芬芳，准确地说，它的名字叫“闻药”。
中国文化的伟大之处，在于千百年跋涉发展历程中，始终秉持汲取与包容、学习与并蓄的姿态。这样一种自信的保留绝不是自守与排挤，反而是将各民族、各地域乃至各国家的先进文化艺术融入本土特色，形成一种新的载体与展现形式。
鼻烟的中国化，正是如此。
当外来的鼻烟与中国的闻药谋面，具有中国特色的鼻烟就此诞生，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闻药推动了鼻烟的迅速扩张。
在马卫东的指点下，为了寻访内画壶与闻药，我决定去趟天津。坐标，天津老商街——锅店街。置身这里，一种穿越感油然而生。锅店街的沧桑，如同一本发黄的旧书，为这座城市留下了珍贵的记忆，让我想到了北京大栅栏曾经的风貌。
1710年，这条古街的第一家店铺成立，这便是益德成闻药庄，由张国成创立。字号中并无“鼻烟”二字，可见产品更加注重药用价值。
作为闻药的“肌理”，烟草在传统医药中本身就是一味药，被称为“金丝薰”。而鼻烟在中国本土的发展轨迹中，总是试图摆脱单纯的提神功效，于是便有了更多的尝试。
益德成的闻药在制作过程中，先将通过筛选后的各种药材逐一碾磨，在这一过程中对温度及空气的流动性要求极高。药工需无数次不厌其烦地翻拌，再经过粗筛、细筛等多道工序。而后有针对性地对药粉进行配伍，再进行熏制与晾晒——每次时长达十五小时以上，完整的熏制过程需反复九次，仅一套采花熏烟的周期就要耗时半年。
熏制完成的烟，接下来被放入陶罐，接受时间的考验。四年过后，它们再次经历如剪彩一般的最后一次熏制，香气进阶提升，正式成为真正的商品。这样一种原料选自中草药的“鼻烟”，通过鼻腔进入人体，除了提神醒脑的功效外，同时带来清心、避疫的作用，以及因各种中药的功效不同而达到的保健作用。
“鼻通正气散”“安枕香眠散”“通关止鼾散”“通达舒郁散”“通椎正骨散”……益德成的鼻烟依据功能开发出诸多产品。2014年，“益德成闻药”被国务院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如今，距离锅店街3公里的西沽公园里建起了益德成闻药博物馆。作为国内少有的非遗项目专项博物馆，这里不仅展示了中国闻药的历史演变，还展陈着博物馆主人从世界各地收藏来的烟壶制品。此外，益德成已在全国开设了百余家传习所，推动这一古老技艺的传承与传播。闻药从历史中走来，经历了发展与挫败、跌倒与重拾信心，恰似其自身特性——内敛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凝神静气的艺术结晶
“每位老师的作品数量有限，如今留存下来的已成内画技艺参考的‘百科全书’。”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回到内画壶上。对于内画技艺的诞生，虽然说法不一，但与其工艺有着直接关系。一种说法是，1816年，画家甘烜文创造出内画这种独特的艺术展现形式，他将小钢珠、石英砂和少量水灌入透明的壶内摇晃，这样壶的内壁便会被磨糙，而后用带弯钩的竹笔在内壁作画，这样的说法很像如今的操作方式。而另一种说法则更加有趣——一位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肚腹空空却难耐烟瘾，鼻烟壶中的存货所剩无几，他只得用烟签一点点地从烟壶内壁刮下仅有的鼻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内画的精妙。
无论内画技艺如何产生，它都在发展过程中绽放出了绚丽的光彩。古韵浓厚、细致描绘的京派，注重书法及人物刻画的冀派，乐于展现宏大渲染的鲁派……各具特色，仿佛各地方人们的性格。与此同时，内画行业诞生了著名的“登堂入室”马少宣、“雅俗共赏”叶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等一批优秀的内画技艺大师。
与众多中国传统手工艺相比，壶内画技艺尚年轻，但这样一种集多种工艺于一身的袖珍艺术品，它所承载的艺术价值相当广泛，可谓多种传统技艺的结晶。作为传承人，刘东的创作道路经历了“请进来”与“走出去”的过程。
“任何一项技艺，其本身无论拥有怎样的展现形式，脚踏实地集中精力，甘于寂寞跋涉钻研，还有平和坚守的心态都是基础。对于这一点，我们内画技艺最能体现。”刘东深有感触地说。
内画，顾名思义是在透明或半透明的器皿里作画。创作这样一件艺术品，首先面对的第一道难题便是取舍——往往一块大料中，可用于内画设计的材料只能优中选优，最终所剩无几。所以别看眼前作品的体量或许不大，但很有可能是诞生于一块大料之上。
接下来将选出的石料进行最初的形象打造，是壶，是球，还是其他什么器型？在确定器型后，由工艺师在胚子中进行掏膛，也就是真正作画的空间。打磨与喷砂，使得接下来的绘画过程，颜色比较容易挂在内壁上。创作者往往要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思考、设计、构思，才敢谨慎地下笔。
几支细细的毛笔引起了笔者的注意：笔杆仅有柳枝粗细，或是简单到就是一个小竹管，或是以塑料纤维替代；笔头只是一小撮毛，笔尖带出弯钩儿，纤细而有力。为了讲得更明白，刘东索性逐一拿起工具，慢慢介绍——
在绘画用笔方面，按功能分为勾线笔、上色笔与擦色修改笔。近代用的特制弯钩笔，都是以狼毫为主要材料，清朝时用的则是竹制材料，这也成为今天鉴定内画壶作品年代的重要标准之一。除此之外，工具中的吸干球也很重要，由于绘画过程中作品大多会放在创作者手中，器皿内外温差不同，很容易产生水蒸气，所以每画几笔，都要借助吸干球，尽量保持膛内的干燥。
一切准备妥当，便到了动笔绘制的环节。从狭窄的孔洞将笔深入膛内，反向作画。这一环节需要作者拥有娴熟的技巧，以及日积月累的笔感。人们戏称内画壶高超技艺为“鬼画壶”，很多时候，工艺师凭借感觉，一笔一划自由流畅。
内画工艺有个从平面向立体转化的过程，不同角度对欣赏者呈现的效果与感受各有不同。作者在球体内部进行绘画，需要拥有全方位多角度展现形式的思考设计，对每个部位的用笔、用色随时调整。在这样繁琐工艺下诞生的内画作品可谓“壶内有乾坤”。
2023年5月26日，国家文物局公布了《关于颁布1911年后已故书画等8类作品限制出境名家名单的通知》，烟壶类作品中，丁二仲、马少宣、叶仲三、毕荣九等大师名列其中。国家对内画工艺的重视，给像刘东一样的传承者很大启发的同时，也让他们感到压力：如何守住这门技艺？如何让传统文化具有生命力？如何成为称职的新时代的非遗传承者？
由于内画技艺的特殊性，不少老先生已经无法完成新的作品，那些经典的老作品一方面见证了他们的成就，另一方面也成为非遗技艺后辈参考学习的重要实物。
近几年，刘东经常参加一些文化交流活动，尤其是国际鼻烟壶交流协会每年进行的展览交流。在这一过程中，他看到了很多前辈作品，尤其是海外的内画“标本”数量之大让他非常震惊。将更多承载内画技艺传承印记的精品带回中国，成了刘东的一个心愿。这些不同历史时段的作品，不仅可以带来创作上的启发，而且借由回流来的作品得以与藏家、作者交流，可以在创作技艺上集众家之所长。“每位老师的作品数量有限，如今留存下来的已成内画技艺参考的‘百科全书’。”
凝神持笔方寸不乱，静气不妄脚踏实地。在刘东的内画技艺世界中，不单看到了传统，也有关于创新与生命力的思考和实践。
带有内画工艺的茶叶罐，精致又美观；几颗可爱的内画小球串成饰品，成为小伙子向姑娘求得芳心的“法宝”……面对诸多脱胎于内画技艺的新品，刘东坦言，现在吸鼻烟的人很少，但内画技艺不仅具有文化承载性，更在创作维度上展现出多元延展性。例如，借助天然发晶的纹路，在材料某一位置进行内画，使得天然纹路与人工绘画相映成趣，就像“巧雕”那样“巧画”。曾有一件利用玛瑙材质天然纹路创作的以丝绸之路为主题的作品，就被蒙古国大使收藏。
手艺上的创新仅是一方面，设计思路上的创新成为刘东近年来不断尝试的突破口。如果没有鼻烟出现在生活中，也不可能有内画的诞生，这是一个由物质到精神的过程，而精神的持久力势必要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这是相辅相成的。刘东将内画技艺在不少与生活有关的实用器上进行移植尝试，例如茶杯与茶叶罐，中式家具装修所用的中式花瓶。刘东还将朱砂与内画相结合，研发出了手串饰品，在庙会上一推出便受到追捧。
用生活为非遗赋能的同时，刘东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让内画作品除了技艺的展示外，还能参与更为宏大的文化主题传播？使作品不单与生活并肩，同时也与时代相伴，乃至见证、推动大的文化事件、主题。北京举办冬奥会时，刘东结合冰壶器型创作了内画作品，不单传播了中国长城、大美山水的文化内涵，同时也兼具实用与鉴赏的双重功能。这样一种通过文化输出，把作品传播出去的大胆尝试还有很多，例如刘东在创作中以故宫太平缸为造型基础，融入中轴线典型建筑文化元素；以天坛祈年殿为造型，在内壁绘出“九龙图”，都是巧思慧眼。
在非遗体验活动中，以往多以鼻烟壶作为内画载体，但刘东发现其与大众生活距离较远，于是研发出更为适合当今大众审美及生活的“内画材料包”。材料包预先勾勒好整体线条轮廓，体验者只需专注填色。这一过程不单单让人能感受内画绘制的魅力，还可以帮助心情浮躁的人静下心来，培养专注力。
一拨拨年轻人在体验活动中完成内画作品，刘东在一旁悄悄观察，期待从中发现可造之材，为内画传承积蓄力量。刘东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将过去的老设计、老手艺一点点找回来，更盼能打造一家属于内画工艺的创造研习所，让更多人了解内画、感受内画、爱上内画。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