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牛脊梁上不知何时驮着个浑身青灰的婴孩,脖颈间铜铃正发出诡异的嗡鸣,铃舌与铃壁相撞时,竟溅出星星点点的幽蓝火星。
残阳如血,将茅山主峰三茅峰的轮廓染作赤铜色。
山脚下青牛河畔,十五岁的放牛娃阿满正蹲在芦苇丛里,盯着自家老黄牛出神。
那牛脊梁上不知何时驮着个浑身青灰的婴孩,脖颈间铜铃正发出诡异的嗡鸣,铃舌与铃壁相撞时,竟溅出星星点点的幽蓝火星。
阿满死死咬住下唇,指节因攥紧竹鞭而发白。
这头养了七年的老黄牛最是温顺,今晨却发了疯似的往青牛潭方向奔。
此刻牛眼泛着琥珀色的浊光,四蹄深深陷进泥沼,尾巴无风自动,活像被无形的手攥着末端抽打。
那婴孩不过三尺来高,襁褓是块浸透血水的裹尸布,脖颈间套着半截断裂的桃木剑,剑身刻满蝌蚪状的符箓。
"哞——"老牛突然发出裂帛般的嘶鸣,前膝重重跪在泥里。
阿满这才惊觉铜铃声里藏着咒语,每声震颤都像银针刺入耳膜。
他想起半月前村口王瘸子醉酒时说的话:"茅山后山有口锁龙井,井里镇着七十二尊瘟神像,每逢甲子年就要……"
婴孩突然扭过头来。
阿满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根本不是活物该有的面容,半边脸是皱缩的婴儿皮,另半边却爬满蚯蚓状的青筋,眼窝里嵌着两粒浑浊的琉璃珠子。
更骇人的是它手中把玩的物件,分明是去年失踪的货郎张的拨浪鼓,鼓面画着倒转的北斗七星。
"还我……"沙哑的童声混着铃音钻进阿满天灵盖。
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块冰凉的青石碑。
借着最后的天光,看清碑上"茅山第七代掌教清虚子之墓"的字样,苔痕斑驳的碑文深处,隐约露出半枚朱砂绘的镇魂符。
老牛突然暴起,铜铃甩出三尺青光。
阿满只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已置身雾气弥漫的松林。
头顶星斗错位成北斗倒悬之象,脚下腐叶堆里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只手心都托着盏青铜莲花灯。
婴孩骑在牛背上咯咯直笑,裹尸布下渗出黑水,在地面汇成蜿蜒的符咒。
"小友既入阴阳路,何不共饮孟婆汤?
松涛声中传来苍老嗓音。
阿满转身望去,见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盘坐古柏虬枝,道袍上绣着九宫八卦,拂尘柄系着的五帝钱叮当作响。
最诡异的是他身下无影,月光穿透道袍竟在地上投出团蠕动的黑雾。
阿满突然想起幼时听过的传说:茅山有种"影遁术",需将三魂七魄炼入替身纸人。
他盯着老道脚边晃动的铜钱剑,剑穗上那枚虎牙玉坠,分明是前日里失踪的樵夫老周贴身之物。
"前辈可是要取我性命镇井?
阿满握紧腰间竹笛——那是阿娘临终前用陪嫁的银簪换的。
老道抚须大笑,震得松针簌簌而落:"好个机灵娃儿!
不过你猜错了,贫道要借你纯阳命格,引出锁龙井下的……"
话音未落,婴孩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
阿满怀中的竹笛无风自动,笛孔渗出朱砂色的液体,在衣襟上绘出蜿蜒的符咒。
老道脸色骤变,拂尘扫出三十六道金光,却被婴孩张口吞没。
腐叶堆里的青铜灯盏次第熄灭,松林深处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
"快摇铜铃!
老道突然厉喝。
阿满这才惊觉老牛已冲到近前,鼻孔喷出的白气裹着硫磺味。
他本能地抓住牛颈铜铃,铃舌竟卡在铃壁纹路间纹丝不动。
婴孩的琉璃眼珠渗出黑血,裹尸布下伸出森森白骨,指尖生长出寸许长的漆黑指甲。
竹笛突然发出清越鸣响,阿满手指被朱砂浸透,竟能自如转动铜铃。
铃音起时,天地为之变色,北斗七星化作七道光柱贯入地面。
婴孩发出凄厉哀嚎,青灰色皮肤寸寸皲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刺青。
老道趁机掷出铜钱剑,剑身却穿透婴孩身体,钉入后方古柏,震落满树乌鸦。
"不是瘟神……是守井灵童!
老道掐诀的手都在颤抖,"七十二年前清虚子师祖以命为祭,将旱魃精魄封入婴尸……"他话音未落,锁链声已近在咫尺。
阿满脚下土地突然塌陷,露出口青石井台,井口缠着九道玄铁锁链,每根锁链上都拴着具风干女尸。
老牛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井台青砖。
阿满被甩进井中的刹那,看见井壁刻满血色符文,中央冰棺里躺着个红衣女子,眉心钉着半截桃木剑——与婴孩颈间那截竟能严丝合缝。
女子怀中抱着面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阿满面容,而是三十年前茅山观星台的景象。
井底涌出刺骨阴风,阿满却感觉不到寒冷。
竹笛悬在头顶三尺,笛孔涌出的朱砂形成光幕,将漫天鬼火隔绝在外。
婴孩不知何时出现在冰棺旁,琉璃眼珠里映出阿满幼时在晒谷场玩耍的景象,裹尸布下的黑水渐渐化作清明山泉。
"原来是你。
女子声音如碎玉相击,冰棺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卦象。
阿满这才看清她手中铜镜背面刻着"乾坤借法"四字,镜框镶嵌的七颗宝石,正是北斗七星方位。
老道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快停下!
你解的是子母连环煞,再摇铃整个茅山都要……"
婴孩突然扑向冰棺,断裂的桃木剑发出龙吟。
阿满手中的铜铃自行飞起,与镜面产生共鸣,震得九道锁链齐齐崩断。
女子眉心血珠滴落铜镜,镜中景象陡然变幻——阿满看见自己抱着竹笛蜷缩在晒谷场,而三十年前的清虚子正站在三茅峰顶,将桃木剑刺入孕妇心口。
"原来如此。
阿满忽然笑了,任由阴风卷起衣袂。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自幼能见鬼魅,为何阿娘临终前要他保管竹笛。
当婴孩的琉璃眼珠彻底化作清明时,他伸手接住坠落的铜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卦象,而是漫天星斗组成的巨大符咒。
老道在井口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五帝钱串成的项链寸寸断裂。
阿满将铜镜按在冰棺上,北斗七星宝石突然迸发强光,镜面浮现出清虚子布阵时的记忆。
原来当年旱魃精魄附在孕妇腹中胎儿,清虚子为保茅山气运,竟将母子魂魄分别镇压,却不知子煞吸收怨气,终成比旱魃更可怕的存有。
"该结束了。
阿满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铜镜上。
竹笛自动凑近唇边,吹出的却是三十年前清虚子未完成的《破阵乐》。
婴孩周身黑气如长鲸吸水般涌入铜镜,红衣女子眉心血珠凝结成第八颗宝石。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九道锁链化作金龙没入云霄,茅山七十二峰同时响起晨钟。
老道瘫坐在地,看着阿满抱着婴孩走出古井。
晨光穿透云层,照见婴孩脖颈间完整的桃木剑,剑身符箓已化作金色梵文。
老黄牛正安静地啃食青草,铜铃挂在牛角随风轻晃,铃音里再无半分阴邪之气。
"小友可愿随我回山?
老道整理着散乱的发髻,拂尘却化作齑粉。
阿满摇头,将竹笛别回腰间:"我要去找阿娘说的桃花源。
他转身时,怀中婴孩化作青烟消散,唯余半截桃木剑落在掌心,剑柄刻着"慈航普度"四个小字。
三日后,采药人在青牛潭底打捞出半截铜镜,镜面映出的星图竟与《茅山秘录》中失传的"九曜连珠阵"完全吻合。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渔村,有个少年总在月圆之夜听见铜铃声,他怀中的竹笛,总在子时自动吹出《破阵乐》的曲调。
残月西沉时,阿满在渔村码头见到了第一具会流泪的雕像。
那夜海雾浓得化不开,咸腥的风裹着磷火掠过礁石群。
他本在修补被潮水冲垮的蟹笼,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的敲击声。
转身望去,潮间带的岩缝里卡着半截青玉雕成的童子像,眉眼与铜镜中见过的守井灵童有七分相似,眼角却悬着颗浑圆的珍珠,在雾气里泛着妖异的靛青色。
渔村最老的艄公说,三十年前有艘三桅帆船在此沉没,打捞上来的货物里就有这些会“哭”的玉像。
阿满用竹笛挑起那颗珍珠,笛孔突然涌出汩汩血水,在沙滩上绘出半幅星图。
潮水漫过脚踝的刹那,他听见无数孩童的嬉笑从海底传来,混着锁链碰撞的脆响。
“小郎君可识得北斗倒悬之象?”沙哑的女声惊得阿满险些跌进海里。
转身时,见个穿鸦青襦裙的妇人立在礁石上,裙裾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银簪雕的却是口倒悬的铜钟。
最诡异的是她脚下无影,月光穿透身体竟在礁石上投出团蠕动的黑雾,与茅山老道当年现形时的光景如出一辙。
阿满攥紧竹笛后退,笛身朱砂纹路突然发烫。
妇人却掩唇轻笑,腕间玉镯相撞时发出清越龙吟:“莫怕,妾身与茅山那帮牛鼻子不同,专替枉死鬼讨公道。”她抬手轻拂,海雾中浮现出七十二艘沉船残骸,每艘船头都站着个青玉童子,手中捧着的青铜灯盏里,跳动着不同颜色的火焰。
“当年清虚子以九曜连珠阵镇压旱魃,却不知阵眼需七十二童男童女魂魄为引。”妇人指尖点向阿满眉心,他眼前霎时闪过无数画面:暴雨夜的茅山观星台,清虚子将孕妇缚在祭坛,腹中胎儿啼哭声与旱魃嘶吼混作一团;七十二个渔村孩童被蒙眼带到海边,额间点着朱砂痣,在月圆之夜被推入怒海……
阿满踉跄着扶住礁石,竹笛脱手坠入海中。
妇人却突然变了脸色,银簪铜钟发出刺耳鸣响:“你的纯阳命格怎会染上阴煞之气?”她抓住阿满手腕,指尖寒意直透骨髓,“这胎记……你根本不是活人!”
海面突然掀起百丈巨浪,七十二艘沉船同时发出哀鸣。
阿满后颈传来灼痛,铜镜纹路在皮肤下游走如活物。
妇人拽着他跃上最近艘沉船,船舱里堆满腐烂的檀木箱,箱盖缝隙渗出黑血,在甲板上汇成蜿蜒的符咒。
“原来如此。”妇人撕开阿满衣襟,铜镜纹路正与他胸口的梅花状胎记重合,“清虚子竟将子母煞的母体转世投胎,用锁魂咒封住你三魂七魄,待七七四十九年后再取回炼丹……”她话音未落,海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七十二盏青铜灯同时熄灭。
阿满突然能听懂海浪的私语。
他看见自己抱着竹笛坐在晒谷场,阿娘将银簪熔成朱砂,在他背上画满符咒;看见老黄牛驮着婴孩穿越阴阳路,铜铃每响一声,他体内就多道黑气游走;更看见此刻海底深处,七十二具童尸正从淤泥中爬起,眼窝里燃着与玉像珍珠相同的靛青色火焰。
“抱元守一!”妇人咬破指尖在阿满眉心画符,银簪化作青龙盘踞其上。
阿满却推开她跃入海中,铜镜在胸口发烫,胎记绽放出刺目金光。
海水自动分开,露出条由白骨铺就的甬道,尽头立着面水幕凝成的镜子,镜中映出的竟是茅山历代掌教的容貌。
第一面镜子里,初代掌教将活人投入炼丹炉;第三面镜子里,五代掌教剖开孕妇腹部取婴胎;第七面镜子里,清虚子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心口,剑尖挑出的却是个蜷缩的婴孩。
当阿满走到最后一面镜子前,水幕突然炸裂,七十二道黑影裹着腥风扑来。
妇人及时掷出银簪,青龙与黑影缠斗时,她拽着阿满躲进沉船底舱。
腐朽的木板缝隙里,阿满看见自己掌纹正在改变,生命线与智慧线交汇处生出新的纹路,形似半截桃木剑。
妇人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却是带着冰碴的黑血:“来不及了……他们已唤醒旱魃残魂……”
底舱深处传来锁链拖拽声,阿满举着从妇人处夺来的夜明珠,照见具水晶棺。
棺中躺着个与婴孩面容相似的少年,眉心嵌着半块铜镜残片,四肢被玄铁锁链穿透,锁链上刻满与竹笛相同的符咒。
当夜明珠凑近时,少年突然睁眼,琉璃色的瞳孔里映出阿满前世的记忆。
“原来是你。”少年声音与婴孩重叠,嘴角却咧到耳根,“三百年前你助清虚子布阵,害我母子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又要来斩尽杀绝?”他周身锁链突然绷直,棺盖轰然炸裂。
阿满被气浪掀飞时,看见妇人化作漫天星斗,每颗星辰都系着根银线,另一端连在自己手腕。
海底开始塌陷,七十二具童尸围成诡异阵法。
阿满胸口的铜镜自动飞出,与少年眉心的残片产生共鸣。
少年周身燃起幽蓝火焰,皮肤寸寸皲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刺青:“你以为用转世之法就能化解因果?
看看你的影子!”
阿满低头望去,月光下的影子竟是个红衣孕妇,腹部隆起如满月。
他突然明白为何竹笛总在子时自动吹奏《破阵乐》,为何每次见到玉像都会心痛——他根本就是清虚子转世,体内封印着旱魃精魄与子母煞的怨气!
“杀了我。”少年化作黑雾缠上阿满脖颈,“用你手中的桃木剑……就像三百年前那样。”阿满却将竹笛抵在心口,朱砂纹路顺着笛身爬上手臂。
当笛音响起时,海底浮现出无数星光,每颗星光都是个孩童的面容,他们齐声唱着古老的童谣,声波震得黑雾节节败退。
妇人残留的星斗突然大亮,阿满看见七十二个渔村孩童从光点中走出,他们手中捧着的不是青铜灯盏,而是晶莹的泪滴。
当第一滴泪落在少年眉心,锁链上的符咒开始脱落;第二滴泪渗入阿满掌纹,铜镜纹路化作金龙游走全身;待七十二滴泪汇成银河,海底升起座白玉祭坛,坛上刻着阿满再熟悉不过的九曜连珠阵。
“原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阿满将竹笛插入祭坛中央,笛孔涌出的不再是朱砂,而是七十二种颜色的火焰。
少年发出非人的嘶吼,皮肤下的符咒刺青化作金蝶飞散。
当最后只金蝶停在阿满肩头时,他听见清虚子的声音在脑海炸响:“快停下!
你会魂飞魄散!”
阿满笑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竹笛能解铜铃之咒,为何铜镜会选他为主——这根本就是场跨越三世的赎罪。
当九曜连珠阵启动时,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却有无数星光从海底升起,化作七十二个孩童的模样。
他们围着祭坛嬉笑奔跑,将手中的泪滴洒向人间,所过之处枯木逢春,干涸的河道重新奔涌。
少年化作清风环绕阿满,黑雾中渐渐显出白衣童子的轮廓:“你当真愿意用永世不得超生换我们解脱?”阿满摇头,指尖轻点童子眉心,铜镜残片化作流星没入天际:“我要你们替我看看,没有怨气的人间该是什么模样。”
晨光刺破海雾时,渔民发现阿满的竹笛插在礁石上,笛身朱砂绘成幅星图。
打捞起的沉船残骸里,七十二具童尸化作青玉雕像,眼角珍珠却变成普通的水珠。
只有老艄公记得,那夜海上传来空灵的笛声,混着孩童的欢笑,待晨曦初现时,海面漂浮着数不清的桃花瓣,每片花瓣上都站着个小小的金甲神将。
三十年后,有游方道士在茅山旧址发现面残破铜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星图,而是片开满桃花的净土。
净土中央有座茅草屋,屋前坐着个白衣少年,膝头横着支竹笛。
每当月圆之夜,笛声便会随着海风飘向人间,所过之处瘟疫消散,干戈止息。
而那些自称见过“桃花源”的渔民,都说曾在雾中见过七十二个提灯孩童,他们手中的灯盏,映出的竟是茅山历代掌教忏悔的面容。
又过百年,某位云游四方的剑客在东海之滨救下名溺水少女。
少女醒来后,说自己在海底见到过白衣仙人,仙人教她吹奏首曲子,说能保渔村十年风调雨顺。
剑客望着少女眉心若隐若现的梅花胎记,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当九曜连珠阵重现人间,便是子母煞怨气尽消之时。
只是那以身为祭的傻小子,怕是永远等不到桃花开遍三茅峰了。”
是夜,剑客在客栈屋顶独酌,忽见北斗七星连成一线。
他对着星空举杯,恍惚看见白衣少年抱着竹笛踏浪而来,身后跟着七十二个提灯孩童。
少年朝他眨眨眼,笛声起时,满天星斗都化作桃花纷扬落下。
剑客伸手接住片花瓣,上面用朱砂写着行小字:“怨气尽处即桃源,何必拘泥形与神。”
晨光熹微时,剑客发现酒坛里泡着片青玉雕成的花瓣,边缘还凝着颗靛青色的珍珠。
而千里之外的渔村,少女正教孩童们唱支新学的童谣,歌谣里唱着“北斗倒悬现真形,桃枝化剑斩阴冥”,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海天相接处亮起七十二盏青铜灯,灯焰竟是罕见的七彩色。
剑客将青玉花瓣按在客栈窗棂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鸣。
他猛地缩手,却见那片薄玉已渗入木纹,化作蜿蜒的碧色经络。
窗外街市正逢早集,卖鱼郎的吆喝混着陶罐相撞的脆响,可剑客耳畔分明回荡着海浪私语——每声潮汐都裹着七十二个孩童的嬉笑,混着青铜灯盏燃烧时特有的松脂气息。
“客官要住店还是打尖?”小二端着热茶凑近,肩头却落着片枯叶。
剑客瞳孔骤缩,那枯叶脉络竟与青玉花瓣的纹路完全一致,叶柄处还凝着滴靛青色的露珠。
他反手扣住小二命门,却见对方脖颈浮现出细密的鳞片,瞳孔缩成两道竖线。
“龙宫水族也敢来人间窥探?”剑客并指为剑,指尖却传来灼痛。
小二突然化作漫天水雾,雾中传来老妪的叹息:“公子好锋利的眼,可惜看不透这人间棋局。”水雾凝成面水镜,镜中映出茅山旧址——本该荒草丛生的观星台上,此刻却立着七十二盏青铜灯,灯焰组成个巨大的罗盘,罗盘中央站着名红衣女子。
剑客认得那女子。
三十年前在东海之滨,正是她将竹笛交给溺水少女,眉心梅花胎记与阿满如出一辙。
此刻她手中却捧着半截桃木剑,剑身缠绕的锁链正没入地底,每道锁链尽头都系着具童尸,与海底沉船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原来子母煞从未消散。”剑客扯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痛饮时,壶嘴溢出的不是烈酒,而是猩红的血水。
他忽然想起昨夜少女吹奏的曲调,与当年阿满在渔村吹响的《破阵乐》截然不同,倒像是清虚子未完成的《渡魂引》。
水镜轰然炸裂的刹那,剑客已站在茅山之巅。
夜风裹着腐叶掠过残垣断壁,他靴底踩碎的青砖下,渗出漆黑的黏液,落地便化作狰狞的鬼面。
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三丈外的古柏上,足尖点着的枝桠竟未弯曲分毫,衣袂翻飞时带起磷火般的幽光。
“三百年了,你还是这般性急。”女子轻笑,腕间银铃发出龙吟。
剑客这才看清她发间银簪雕的并非铜钟,而是半片破碎的桃木剑,与她掌中那截正好能拼成完整剑身。
最诡异的是她脚下无影,月光穿透身体时,竟在地面投出七十二个孩童嬉闹的虚影。
剑客并指划过剑鞘,鞘身浮现出北斗七星的凹痕:“清虚子当年种下的因,该由谁尝这果?”他话音未落,七十二盏青铜灯同时转向,灯焰化作金色锁链缠向四肢。
女子却飘然落地,银铃轻响间,锁链尽数没入她袖中:“你当真以为,解了海底怨气就能终结因果?”
观星台地面突然塌陷,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井洞。
剑客在坠落时看清井壁刻满卦象,每道卦象中都嵌着枚青铜钱,钱孔里渗出黑血,在井底汇成个巨大的血池。
池中浮着具水晶棺,棺中少年面容与阿满有七分相似,眉心铜镜残片却化作血瞳,正对着剑客发出桀桀怪笑。
“哥哥终于来了。”少年声音重叠着七十二个童音,池水突然沸腾,升起七十二具童尸。
他们脖颈间都系着断裂的桃木剑,剑身符咒正在消散,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齿痕。
剑客这才惊觉这些童尸并非实体,而是由怨气凝结的虚影,每道虚影胸口都插着半支竹笛。
红衣女子出现在血池边缘,足尖轻点水面,涟漪荡开时,剑客看见自己倒影——分明是清虚子布阵时的模样,道袍上绣着九曜连珠,拂尘柄系着的五帝钱却化作七十二枚银针,正插在倒影心口各处要穴。“你每世轮回都在逃避,却不知自己才是锁住子母煞的第七十三道枷锁。”女子指尖点向剑客眉心,他体内突然爆出七十二道金光,每道金光都连着具童尸。
剑客突然能听懂鬼魂的私语。
他听见自己前世将孕妇缚上祭坛时,腹中胎儿的啼哭混着旱魃嘶吼;看见七十二个孩童被推入怒海前,眼底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对人间最后丝眷恋;更看见此刻血池深处,真正的旱魃残魂正啃噬着阿满的魂魄,每撕咬一口,少年胸口的竹笛就碎裂半寸。
“以血为引,以魂为祭!”女子突然将银簪刺入心口,喷出的血珠化作七十二只金蝶。
剑客却挥剑斩断所有金光,任由童尸虚影没入体内。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看见三百年前的真相——清虚子为保茅山气运,将旱魃精魄一分为二,母体封入孕妇腹中,子煞则炼成七十二道替身符,分别打入渔村孩童天灵盖。
“原来我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剑客仰天大笑,剑锋调转刺入自己丹田。
女子惊呼声中,他扯出团金光璀璨的魂魄,正是阿满最后一缕残魂。
魂魄中传出竹笛清鸣,七十二枚银针应声飞出,在血池上方结成北斗倒悬之阵。
旱魃残魂发出震天怒吼,池水化作万千血箭射来。
剑客却将阿满残魂按进胸口,胎记绽放出刺目金光。
金光所过之处,童尸虚影化作点点星火,每颗星火都映出段被遗忘的记忆——有渔村孩童在晒谷场放纸鸢,有孕妇在油灯下缝制襁褓,更有阿满抱着竹笛坐在礁石上,看潮水带走最后一具玉像。
“怨气尽处即桃源……”剑客咳出大口黑血,剑锋却愈发璀璨。
他终于明白青玉花瓣上的谶语——要解这跨越三世的因果,唯有让子母煞怨气彻底消散,哪怕代价是永世不得超生。
当北斗倒悬阵启动时,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漫天桃花纷扬落下,每片花瓣都刻着句《渡魂引》的残章。
红衣女子突然跪坐在地,银铃碎成齑粉。
她捧着剑客消散的手臂,终于落下三百年来的第一滴泪:“你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泪珠坠入血池的刹那,七十二盏青铜灯同时熄灭,水晶棺中的少年化作金粉消散,露出底下完整的桃木剑。
剑身符咒流转间,浮现出阿满与七十二个孩童的笑脸。
晨光刺破云层时,渔村少女在晒谷场捡到支桃木剑。
剑身缠绕着七十二道银线,每道银线尽头都系着枚珍珠。
当她吹响剑柄暗格中的竹笛时,海面突然升起七十二道彩虹,彩虹尽头站着个白衣少年,眉心梅花胎记正与剑身纹路共鸣。
“你来了。”少年将竹笛抛向空中,笛身朱砂绘成幅星图。
少女伸手接住的刹那,体内突然涌出磅礴灵力,眉心胎记绽放出七彩光芒。
她看见自己前世在茅山观星台起舞,每步都踏碎道枷锁;看见七十二个孩童化作金甲神将,将旱魃残魂永远镇压在虚空;更看见此刻白衣少年身后,浮现出无数提灯人影,正是当年葬身海底的渔民。
“怨气已尽,该还人间个清明了。”少年并指为剑,斩向虚空。
少女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站在茅山之巅。
观星台废墟上,七十二盏青铜灯重新燃起,灯焰却是罕见的透明色。
每盏灯中都坐着个孩童虚影,他们手中的竹笛正在自动吹奏,曲调中混着海浪与桃林的风声。
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女身后,发间银簪已化作整支桃木剑:“你可知这星图意味着什么?”她指尖轻点少女眉心,胎记化作流光没入北斗七星方位。
少女突然能看见地脉走向——茅山七十二峰下,蛰伏着七十二条龙脉,每条龙脉尽头都系着枚青铜钱,钱孔里渗出的却是清泉。
“以身为祭者,亦可为引。”少女突然明白剑客留下的谶语。
她将桃木剑插入观星台中央,剑身银线自动缠绕上七十二盏青铜灯。
当第一缕晨曦落在剑锋时,整座茅山开始震动,七十二条龙脉同时发出龙吟,地底涌出的清泉冲天而起,在云层中绘出幅巨大的太极图。
白衣少年踏着彩虹而来,手中竹笛已化作碧玉箫。
他对着少女吹响第一个音符,七十二个孩童虚影同时起舞,将手中灯盏抛向人间。
刹那间,大江南北同时落下甘霖,干涸的河道奔涌如龙,枯死的桃树绽放新芽,瘟疫横行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这便是永生吗?”少女望着焕然一新的人间,却见少年身影开始透明。
他笑着将碧玉箫塞进少女手中,箫孔里渗出七十二滴不同颜色的水珠:“所谓永生,不过是有人替你记着来时的路。”当最后一滴水珠没入少女掌心,少年化作漫天桃花消散,每片花瓣都映着个渔村孩童的笑脸。
红衣女子突然轻笑出声,她撕下半幅衣袖抛向空中,袖中飞出七十二只金蝶。
金蝶掠过人间时,所有患病者额间都浮现出梅花胎记,待胎记消散,病痛也随之痊愈。
少女这才看清女子衣袖内衬绣着的图腾——正是三百年前沉船上的星图,只是此刻每颗星辰都系着根银线,另一端连在茅山之巅的青铜灯上。
十年后的清明,有樵夫在三茅峰采药时,听见山涧传来空灵的笛声。
循声望去,见七十二个孩童正在溪边嬉戏,他们手中捧着的不是灯盏,而是盛开的桃花。
每当笛声响起,桃花便化作金粉洒向人间,所过之处瘟疫消散,干戈止息。
而茅山观星台旧址上,不知何时立起座无字碑,碑前总放着支碧玉箫,箫身缠绕的银线在风中轻响,似在诉说着跨越三世的因果。
来源:亚拉索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