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说他命不好。四十岁那年老婆跟人跑了，丢下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儿子跟着前妻去了城里，一年见不上几回面。
二舅叫张明富，今年五十二。
村里人都说他命不好。四十岁那年老婆跟人跑了，丢下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儿子跟着前妻去了城里，一年见不上几回面。
那之后，二舅就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
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红砖青瓦，院子里种着一棵枣树。每年秋天，枣子熟了也没人摘，掉了一地，踩上去黏糊糊的。隔壁王婶子总是探头过来：“明富啊，这枣子不要就给我几斤。”
二舅每次都摆手：“拿去拿去，都拿去。”
其实他心里清楚，王婶子不是为了枣子。是看他一个人过得可怜，找个借口来关心他。
村里的好心人不少。
李大爷介绍过隔壁村的寡妇，人家一看二舅那张苦瓜脸就摇头。赵嫂子张罗过县城里的离异女人，聊了两回就没下文了。
“你这人啊，”赵嫂子恨铁不成钢，“话都不会说，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过？”
二舅只是笑笑，不辩解。
他确实不会说话。或者说，不爱说话了。
离婚那年，他在村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人们看见他时，感觉他整个人都变了。以前的张明富虽然话不多，但眼睛里有光。现在的张明富，眼神总是有些空洞，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人活着得有个念想。”村里的老人常这么说。
二舅的念想是什么呢？
没人知道。
他每天五点起床，先去菜地转一圈。地不大，种点白菜萝卜，够自己吃的。然后回家煮粥，就点咸菜。吃完饭，如果没什么农活，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院子里有张破藤椅，是他结婚时买的。藤条早就散了几根，坐上去吱吱响。但他舍不得扔，每天都坐在那里，从早晨坐到黄昏。
有时候路过的人会跟他打招呼：“明富，在干啥呢？”
他总是回答：“没干啥，坐着。”
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十五年里，村子变了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孩子。街上新开了好几家超市，也有了快递点。最大的变化是修了条水泥路，直通县城。
二舅的变化不大。头发白了一些，腰弯了一些，话更少了一些。
唯一不变的是，他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县城。
去干什么，没人问过。问了他也不说。
直到我侄女小雨要结婚那天，所有的谜底才揭开。
小雨是我大哥的女儿。大哥在县城开了个小饭店，生意还不错。小雨从小就聪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在那边找了工作，也找了个男朋友。
男朋友是当地人，家境不错。两家人商量着，婚礼就在省城办。
但小雨坚持要先在村里办一场，她说：“我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怎么能不让乡亲们知道我结婚了？”
大哥拗不过她，就张罗着在村里摆了几桌酒席。
那天早上，二舅很早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新衣服，看起来很不自在。那件白衬衫明显是刚买的，领子上还有折痕。裤子也是新的，深蓝色，熨得很平整。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脏了。
“二舅来这么早。”小雨过来打招呼，“快坐，快坐。”
二舅憨憨地笑，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小雨结婚，这是我的心意。”
红包很厚，但样式很旧，红色都有些发暗了。上面印着双喜字，还有些金粉，但大部分都掉了。
“二舅，您太客气了。”小雨接过红包，没有当场打开。
按村里的规矩，红包都是收下就放好，不会当面拆开看。
酒席开始了。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了，三十多桌人。大家说说笑笑，很热闹。
二舅坐在角落的一桌，和几个老光棍一起。他们平时话都不多，这会儿更是安静。偶尔有人敬酒过来，二舅就站起来，端着酒杯，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富叔，身体还好吧？”
“好，好的。”
“一个人过，要注意身体啊。”
“知道，知道的。”
就这样简单的对话，然后大家继续吃喝。
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环节是新人敬酒。小雨和她男朋友挨桌敬酒，说感谢的话。
轮到二舅那桌时，小雨特意在他面前停下来。
“二舅，谢谢您从小对我的关心。”
二舅站起来，手有些抖：“小雨，你…你要过好啊。”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圈红了。
小雨也有些感动，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二舅会这么激动。在她印象里，二舅虽然是长辈，但平时很少和他们这些孩子交流。
酒席结束后，按惯例要统计礼金。
大哥找了个安静的房间，把所有红包收起来，一个个拆开记账。
我帮着记录。
“李婶子，200块。”
“王大爷，500块。”
“赵叔叔，300块。”
拆到二舅的红包时，我们都愣住了。
红包里不是钱，是一张存折。
存折很旧，封面都磨毛了。打开一看，里面记录着每个月的存款记录，从十五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笔钱存进去。数额不大，有时候两百，有时候三百，但从来没有断过。
最新的余额是…十二万八千块。
“这…”大哥看着存折，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翻着存折，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笔都标注着时间，十五年来，风雨无阻。
“明富这是什么意思？”嫂子也凑过来看。
我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跑到院子里找到正准备走的二舅。
“二舅，这存折…”
二舅看见我手里的存折，脸红了：“那个…那个是给小雨的。”
“为什么要给小雨？”
二舅低着头，半天才说：“小雨从小就聪明，我想着…我想着她以后上大学，或者结婚，总需要钱的。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钱，就…就存着。”
“可是二舅，您又不是小雨的…”
“我知道。”二舅打断了我，“我知道我不是她爸爸。但是…但是看着她长大，就像…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说完这话，二舅转身就要走。
“二舅！”大哥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存折，“这钱我们不能要。”
二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为什么不能要？”
“这是您十五年的积蓄，您一个人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干几年活，够花的。”二舅的声音很轻，“小雨在城里生活，花销大。这点钱…这点钱算是我这个做舅舅的心意。”
“可是…”
“别可是了。”二舅终于转过身，眼睛红红的，“我这辈子也没为谁做过什么事。就让我为小雨做一回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都没说话。
嫂子最先哭了：“明富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
大哥也红了眼眶：“我以为他就是个怪人，谁知道…”
小雨抱着那张存折，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二舅，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对我好过。”
“你还小，不记得了。”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你小时候，二舅经常来我们家。每次来都要看看你，问你学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你妈妈说你想要什么玩具，他第二天就买来了。”
“真的吗？”小雨睁大眼睛。
“真的。你上初中那年，家里困难，你爸为了你的学费发愁。二舅知道了，第二天就拿了两千块钱过来，说是借的，但后来从来没提过还钱的事。”
大哥点点头：“确实有这事。我一直想还他，他总说不急。”
“还有你考大学那年，”我继续说，“二舅专门进城给你买了个书包，花了好几百块。那时候几百块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小雨越听越难过：“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二舅从来不张扬。他做这些事，从来不让人知道是他做的。”嫂子擦着眼泪，“我们都以为他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第二天一早，小雨就要回省城了。
临走前，她坚持要去看二舅。
我们一家人陪着她，走到二舅家门口。
院子里很安静，二舅不在家。
邻居王婶子说：“明富一早就出门了，说要去县城办点事。”
我们等了一个上午，二舅才回来。
看见我们在他家院子里，他有些紧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雨上前抱住了二舅：“二舅，谢谢您。”
二舅僵硬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了。
“小雨，你…你这是干什么？”
“二舅，这些年您对我的好，我都不知道。我太笨了。”小雨哭得像个孩子。
二舅慌了：“别哭，别哭，有什么好哭的？”
“二舅，这钱我不能要。”小雨松开二舅，把存折递给他。
二舅不接：“为什么不要？你嫌少吗？”
“不是嫌少，是…是我不配要。”
“怎么不配？”二舅急了，“你从小就懂事，学习好，人也好。你最配得到这些。”
“可是您一个人生活，以后怎么办？”
二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
“小雨，你知道吗？这十五年来，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想，明天又可以为你存一点钱了。这样想着，我就觉得明天有奔头了。”
他看着远处的山：“一个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你就是我的念想。”
“现在你结婚了，有了新的生活，我这个念想也算是有了结果。”
说完，他坚决地把存折塞回小雨手里：“这钱你必须收着。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
小雨还想说什么，二舅摆摆手：“好了，不要再说了。你们该回城了吧？路上小心点。”
那天傍晚，我们送小雨到县城坐车。
车开走的时候，小雨趴在车窗上，一直朝我们挥手。
我看着车子消失在远方，心里想着二舅的话。
一个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
几天后，我又去看二舅。
他还是坐在那张破藤椅上，但神色看起来不一样了。
“二舅，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他看着院子里的枣树，“今年的枣子长得不错，你回头带点回去。”
“二舅，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二舅想了想：“还能有什么打算？种地，过日子呗。”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不过我想着，可能要养只狗。”
“养狗？”
“嗯，有个伴。”二舅笑了笑，“你看隔壁老李家那只黄狗，挺好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我知道，二舅不只是想养只狗那么简单。他想要重新开始生活了。
十五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的念想实现了，现在他需要找到新的念想。
也许是一只狗，也许是重新整理院子，也许是学着跟人说话。
总之，他开始相信，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离开二舅家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西下，二舅还坐在那张破藤椅上。但是这一次，我看见他在对着院子里的枣树说话。
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我知道，那不再是一个绝望的人在自言自语。
那是一个重新找到希望的人，在和生活对话。
后记：
小雨结婚后，经常给二舅打电话。每次通话，二舅都很高兴。
前几天，小雨告诉我们，她怀孕了。
她说要带着丈夫回来，亲自告诉二舅这个消息。
“二舅等了这么久，该让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当舅公了。”
我想，二舅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他又有新的念想了。
来源：荷叶聊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