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二年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饥荒的味儿。那会儿的饿,不是肚子空,是心肝脾肺肾都拧巴着要造反,前胸和后背像是叫铁匠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焊在了一起,只留下中间一条干瘪的缝,连喘气都扯着疼。地里刚冒头的苞米秧子,叶子还嫩得能掐出水,可村里的狗都饿得夹紧了尾巴,绕着圈
1982年夏末,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溜进河湾破屋找野鸭蛋。
撞见陌生女子换衣的瞬间,后脑猛地挨了一记闷棍。
醒来已成全村公敌:“流氓犯”的帽子结结实实扣在头上。
女子柳含烟当众哭诉失节,她爹的柴刀架住我的脖子:“娶她,或进局子!”
我签下婚书那夜,新娘匕首抵住我喉咙:“敢碰我,就一起死。”
她睡炕头我睡炕尾,结婚二十年相安无事。
直到拆迁队开进村,她盯着补偿款数字眼冒精光。
那晚她破天荒钻进我被窝,呼吸喷在我颈间:“满囤…咱们好好过吧。”
我掀开炕席,掏出泛黄的离婚协议和日记本。
“柳含烟,当年那棍子,是你和返城知青设的局吧?”
八二年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饥荒的味儿。那会儿的饿,不是肚子空,是心肝脾肺肾都拧巴着要造反,前胸和后背像是叫铁匠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焊在了一起,只留下中间一条干瘪的缝,连喘气都扯着疼。地里刚冒头的苞米秧子,叶子还嫩得能掐出水,可村里的狗都饿得夹紧了尾巴,绕着圈儿舔自己瘦棱棱的肋巴骨,眼睛绿幽幽地扫着人,分不清是馋还是怕。
我,陈满囤,那时节二十啷当岁,正是能吃死老子的年纪。肚子里那口活气儿,全靠着对河湾那片野芦苇荡的念想吊着。都说那芦苇深处藏着野鸭窝,运气好能摸出几个青皮鸭蛋,架在火上一烤,滋滋冒油,那股子带着河腥气的香,能勾得阎王爷都从炕上坐起来。
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我像条溜墙根的瘦狗,踩着滚烫的沙土,一头扎进了河湾那片遮天蔽日的芦苇荡。稠密发黄的苇叶刀子似的刮着脸和胳膊,留下火辣辣的痕。空气又湿又闷,裹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浓重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都费劲。汗珠子顺着我的眉骨往下淌,涩得眼睛生疼,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烧——鸭蛋,那救命的油香!
芦苇长得疯,一人多高,密得透不过风。我凭着记忆里村里老光棍喝多了漏出的几句醉话,手脚并用地往里钻,拨开层层叠叠的苇秆,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底下发烫的泥水。不知钻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芦苇荡深处竟真藏着一座孤零零的破屋,土坯墙塌了大半,剩下几截断壁残垣,黑黢黢的屋顶破着几个大洞,像张着没牙的嘴,对着毒辣的日头无声呐喊。这破地方,除了鬼和饿急了眼的人,谁还会来?
一股子混合着鸭毛和腥气的隐约味道飘了过来,我心头一热,有戏!脚步不由得放轻,弓着腰,像只偷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着那半塌的土墙根挪过去。墙塌得只剩一人高的茬子,里面光景一览无余。断墙内,空荡荡的泥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几缕阳光从屋顶破洞斜射下来,光柱里浮尘飞舞。墙角散落着几根干枯的苇秆。哪有什么野鸭窝?
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凉的泥水里。就在失望像藤蔓一样缠紧喉咙的刹那,我的目光猛地定住了——就在那塌墙投下的一道斜斜阴影里,背对着我,竟立着一个人!
是个女子。乌油油的一条长辫子垂在光裸的脊背上,那脊背在从屋顶破洞漏下的几缕惨白阳光里,白得像刚剥了皮的嫩笋,又像一匹新浆洗过的细白布,晃得人眼晕。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粗布小褂,正从她圆润的肩头缓缓往下滑落,堆在纤细的腰肢间。那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往下连着一段骤然丰腴起来的曲线,被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紧紧包裹着。几片被风吹进来的、轻飘飘的芦苇花絮,无声地粘在她光洁的背上,又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打着旋儿往下飘落……
时间像是被滚烫的柏油粘住了,粘稠得让人窒息。我的脚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滚烫的泥地上。脑子轰的一声,瞬间被那一片刺眼的白和那几片飘飞的苇絮填满了,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念头——饿、鸭蛋、逃跑——全都炸成了齑粉。整个人僵成了河边一块被晒裂的石头,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脑后猛地刮起一股凉风!带着破空的、沉闷的呼啸,迅疾得如同毒蛇出洞!
“呜——!”
那风声尖锐地刺破耳膜,紧接着——
“砰!”
一股无法形容的、炸裂般的剧痛,猛地在我后脑勺上爆开!那感觉像是有人抡起烧红的铁秤砣,狠狠砸进了我的天灵盖。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目的金星,混杂着无数扭曲破碎的色块,整个世界猛地向一边倾倒,旋转着塌陷下去。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是血。
我甚至没能哼出一声,身体就像一口被抽空了麻袋,软绵绵地朝前栽倒,沉重的额头“咚”地一声磕在面前半塌的、滚烫的土墙豁口上。尘土簌簌落下,迷了眼。最后的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沉入冰冷的海底。
……
冷。刺骨的冷。
意识像是沉在深水里的破瓦罐,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浮。最先恢复的是耳朵,嗡嗡的耳鸣声里,裹挟着无数嘈杂的、愤怒的、模糊的声浪,像开锅的沸水,又像成群的马蜂在耳边疯狂地鼓噪。
“……操!抓着了!”
“……狗日的流氓!敢偷看人家黄花闺女!”
“……打死这畜生!”
“……柳家丫头命苦啊……”
“……捆结实点!别让他跑了!”
“……送公社!送派出所!毙了他!”
眼皮重得像压了磨盘,费了牛劲才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得厉害,好一阵才勉强聚焦。昏黄跳动的火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发现自己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剪在背后,勒得手腕生疼,几乎没了知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尤其是后脑勺,一跳一跳地胀痛,像有把钝刀在里面不停地剜。
一圈黑压压的人影把我围在中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带着浓重汗臭和劣质烟味的墙。一张张被跳动的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扭曲着,写满了鄙夷、唾弃和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那些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火把噼啪作响,油脂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汗臭、土腥气,熏得人脑仁更疼。人群像沸腾的粥锅,咒骂声、议论声、吐唾沫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几乎要把我淹没。
“看!醒了!这狗日的醒了!”一个尖利的嗓子喊起来,像破锣。
“弄起来!让他跪着!”另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几只有力的大手粗暴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猛地拽了起来。膝盖重重磕在碎石子上,钻心的疼。我被迫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人群分开一条缝,一个精瘦得像老核桃、满脸刻着深沟般皱纹的老头子,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雪亮、足有半臂长的劈柴刀,刀尖直直地戳到了我的鼻子尖!冰冷的金属寒气激得我汗毛倒竖,那刀锋在火把下闪着森然的光,仿佛随时会切下来。
“小畜生!”老头子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恨意和烟袋油子的臭味,喷在我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柳老歪的闺女!清清白白!让你这双贼眼珠子给糟蹋了!你说!这事咋办?!”
他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浑浊的眼底烧着两簇骇人的火苗,死死钉在我脸上。那刀尖又往前送了半分,几乎要戳破我的皮。
顺着老头子刀锋所指的方向,我看见了那个阴影里的女子。她蜷缩在靠墙的一堆破烂苇席上,身上裹着一件不知谁给披上的、宽大的男人旧褂子,几乎把她整个儿罩住了。她低着头,乌黑的辫子散乱地垂在胸前,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火把的光跳跃着,映亮她半边苍白的脸颊,上面满是泪痕,湿漉漉的,反射着破碎的光。长长的睫毛被泪水黏成一绺一绺,不停地颤抖。她死死咬着下唇,那唇瓣已经被咬得发白,甚至渗出了细细的血丝。
“爹……”她终于发出一点声音,那声音又细又抖,像风中即将断裂的蛛丝,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惊惶,猛地拔高了,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没脸活了!让我死了吧!呜呜呜……”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越过跳动的火苗和攒动的人头,直直地、怨毒地刺向我!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扎透了我的皮肉,刺进骨头缝里,冷得我浑身一激灵。
“听见没?!小杂种!”柳老歪的柴刀猛地往下一压,粗糙冰冷的刀背重重拍在我的脸颊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火辣辣地疼。“我闺女的名节!比天还大!让你毁了!今儿个,就两条路给你选!”
他喘着粗气,唾沫星子混着浓重的旱烟味喷了我一脸:“要么,你乖乖签下婚书,把我闺女明媒正娶回去!后半辈子当祖宗供着!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老子活劈了你!”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凶光,环视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在寻求某种认同,然后猛地将刀锋一转,雪亮的刃口在火把下闪过一道寒芒,再次死死抵住我的脖颈大动脉。冰冷的死亡触感瞬间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要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像夜枭啼叫,“老子现在就剁了你喂狗!省得脏了公社的枪子儿!乡亲们作证!打死个偷看女人换衣裳的流氓犯,天经地义!”
“对!剁了他!”
“送派出所也是吃枪子儿!”
“签!让他签!便宜这畜生了!”
“签婚书!签!”
人群像被浇了滚油的蚂蚁窝,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只手指着我,无数张喷着唾沫的嘴在吼叫,汇成一股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压向我。那些眼睛里,有鄙夷,有愤怒,有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客般的兴奋和残忍的快意。火把的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扭曲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具。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猪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汗臭、劣质烟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群体性的狂热气息。后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牵扯着整个脑仁都在嗡鸣。脖子上的刀锋冰冷刺骨,那锋锐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我,只要柳老歪的手腕轻轻一抖,或者后面哪个红了眼的家伙推搡一下,我的血立刻就会喷出来,染红这片肮脏的泥地。
柳老歪死死盯着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只有冰冷的杀意和一种吃定了我的狠戾。他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张折叠好的、发黄的毛边纸,还有半截秃了毛的毛笔。他身后一个汉子立刻端上来一个豁了口的破碗,里面是半碗粘稠发黑、散发着怪味的墨汁——不知是墨还是锅底灰兑的水。
“签!”柳老歪把那张黄纸抖开,凑到火把光下,粗暴地拍在我面前的泥地上。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最刺眼的是“自愿婚书”几个大字。他把那秃毛笔蘸满了“墨”,不由分说地塞进我被麻绳勒得发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笔杆冰冷粗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
“按手印!”他又吼了一声,旁边立刻有人递上来一个脏兮兮的印泥盒子,里面是暗红发黑的东西,像凝固的血。
我的手抖得厉害,完全不听使唤。那支破笔有千斤重。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冰冷的刀锋,再次看向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女子。柳含烟。她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正抬起头,透过散乱的发丝间隙看着我。泪痕未干,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之前的怨毒和惊惶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冰冷,审视,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酷的期待?像猎人看着终于踩进陷阱的猎物。
就在这死寂的对视中,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快得像幻觉。但那眼神里瞬间闪过的决绝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光芒,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底。
“签!”柳老歪的刀锋又往下压了一分,冰冷的刺痛感让我脖子上的皮肤瞬间绷紧。
人群的吼声再次拔高,汇成一片模糊的、催命的鼓噪。
“……签啊!狗日的!”
“……还想吃刀不成!”
“……快签!签了还能有条活路!”
活路?我盯着柳含烟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那里面,有活路吗?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混杂着对死亡的恐惧,像泥石流一样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手指因为反绑的麻绳勒得太久,早已麻木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紧了那根冰冷滑腻的笔杆。笔尖蘸着那污黑腥臭的墨汁,像条垂死的虫子,在粗糙发黄的毛边纸上,艰难地、歪歪扭扭地爬行。
“陈…满…囤…”
三个字写完,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汗水混着后脑伤口渗出的血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一片模糊的刺痛。
“手印!”柳老歪的声音带着一丝得逞的嘶哑。
有人粗暴地抓起我沾满泥污的右手拇指,狠狠摁进那暗红粘稠的印泥里,再死死地、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力道,摁在了我那三个丑陋的名字旁边。
一个模糊、肮脏的红圈,像一道耻辱的烙印,也像一张通往未知地狱的门票。
“成了!”柳老歪猛地撤回柴刀,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弯腰捡起那张签着我名字、摁着我手印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和浮尘,脸上的褶子挤出一个极其难看、混合着凶狠和算计的笑容。他环视着人群,声音洪亮得有些夸张:“乡亲们都看着了!是他陈满囤自愿签下的婚书!白纸黑字!红手印!往后,我柳老歪的闺女柳含烟,就是他陈家的人了!他要是敢反悔,敢对我闺女有半点不好,天打五雷轰!我柳老歪第一个不答应!”
人群爆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怪异的叫好和叹息。那是一种看完了大戏、心满意足却又意犹未尽的喧闹。火把的光焰跳动着,映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没人再看跪在地上的我一眼。
我像一摊被抽掉了骨头的烂泥,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钻心地疼,后脑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一切不是噩梦。柳老歪那张盖着红手印的婚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
“起来!装什么死狗!”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一只穿着破草鞋的大脚踢在我小腿肚上。是柳老歪本家的一个愣头青,叫柳大夯,一脸横肉。他粗鲁地解开我手腕上的麻绳,那勒痕深得发紫,几乎没了知觉。他像拖死狗一样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走!送你回你那狗窝!等着当新郎官吧!呸!”
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他推搡着走出破屋的阴影,火把的光在身后摇曳,渐渐远去。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冷吹在身上,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回头望了一眼,柳含烟还蜷缩在那个角落,宽大的旧褂子裹着她单薄的身子。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但就在那一瞥间,我似乎看到她微微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怨毒或惊恐,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静的、近乎漠然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刚刚交割完毕的货物。
三个月后,一个同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秋老虎天,柳含烟过门了。
没有唢呐,没有鞭炮,没有红盖头。她爹柳老歪倒是来了,带着本家几个壮劳力,用一辆吱呀作响的破独轮车,把她那点可怜的家当推了过来——一个掉了漆的破木箱子,两床打着补丁的薄棉被。柳含烟自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跟在车后头,低着头,乌黑的辫子盘在了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
我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土屋,就是新房。柳老歪带着人把箱子往墙角一撂,环视了一圈家徒四壁的屋子,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剜了我一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子,人交给你了,看着办!然后,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卸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板,沉重得压得人胸口发闷。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地叫着,更添烦闷。
我杵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脸上火辣辣的,是羞臊,是屈辱,也是三个月来村里人戳脊梁骨的唾沫星子留下的无形烙印。我偷偷抬眼去看她。她静静地站在炕沿边,背对着我,正伸手解着脑后那个简单的发髻。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绝。
炕是土坯垒的,又矮又硬,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上面放着两床被褥——那是柳家带来的唯一像样的东西,一床在炕头,一床在炕尾。
“我……”我喉咙发干,像塞了一把沙子,声音嘶哑得厉害,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睡……睡炕尾。”最终,我只挤出这么一句。
柳含烟解头发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屋里的光线很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柴火余烬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着她半边脸。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直直地刺向我。那里面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羞涩或不安,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冷冽刺骨。
就在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几乎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她动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了那件蓝布褂子的前襟里。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然后,她的手抽了出来。
一道冷冽的寒光,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昏暗!
那是一把匕首。很短,但很锋利。灰扑扑的木柄,刀刃在灶火的微光下闪着幽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光泽。她握得很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满囤。”她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无比,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听着。人进了你陈家的门,名分给了你。这炕头,是我的。炕尾,是你的。”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匕首的刀尖,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光弧,精准无比地、轻轻地抵在了我的喉咙下方。皮肤瞬间感受到一股锐利的刺痛和金属的寒气,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要把我钉穿:“从今往后,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刀尖又往前送了半分,冰冷的刺痛感更清晰了。
“敢碰我一下……”她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令人胆寒的决绝,“我就用这刀子,先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说到做到。”
说完,她手腕一翻,那冰冷的刀刃在我脖颈的皮肤上若有似无地、警告般地蹭了一下,留下一条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凉意。然后,她猛地收回了匕首,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重新藏进了衣襟里。整个过程,她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到炕头,背对着我,开始默默地铺开她那床薄薄的、打着补丁的被子。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僵在原地,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炭,灼痛难当。脖子上被刀锋蹭过的地方,那冰冷的刺痛感久久不散。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屋子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还在一声声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摸索着,像个幽灵一样,挪到冰冷的炕尾,和衣躺下,扯过那床散发着陌生霉味的薄被盖在身上。土炕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苇席和单衣,一丝丝渗进骨头缝里。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房梁,听着炕头传来的、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呼吸声,直到窗纸透出灰白。
那把从未真正见血的匕首,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界河。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河这边是炕尾的我,河那边是炕头的柳含烟。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不紧不慢地淌着,一年又一年。那土坯房越发破败,墙皮剥落得厉害,雨天漏雨,风天灌风。柳含烟成了陈家名义上的媳妇,里里外外地操持着。她手脚麻利,把破屋子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规矩。她做饭,洗衣,下地干活,样样不落人后,沉默得像块会移动的石头。
我们睡在同一张土炕上,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她睡炕头,我睡炕尾。中间那道无形的界限,比砌了一堵砖墙还要森严。夜里,能清晰地听到她翻身时苇席的窸窣声,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她身上特有的、带着点皂角和清冷露水的气息。但二十年来,我们之间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无非是“饭好了”、“下地了”、“该交公粮了”之类的,干瘪得像秋天的芦苇秆。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鄙夷、唾弃、看热闹,渐渐变成了麻木和习以为常。开始几年,还有些长舌妇背地里嚼舌根,说什么“不下蛋的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甚至传些更难听的。柳含烟听到了,脸上也总是那副冰封的表情,眼皮都不抬一下,该干嘛干嘛,仿佛那些污言秽语是吹过耳边的风。时间久了,连嚼舌根的人都觉得没趣了。
我也认命了。像头蒙了眼的老牛,只知道低头拉犁。白天在地里拼命,汗水砸进泥土里,换来勉强糊口的粮食。晚上回到这冰冷的“家”,缩在炕尾,听着炕头那均匀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呼吸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后脑勺当年挨棍子的地方,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个闷热的午后和那一片刺眼的白光。那把匕首的寒光,也时不时在梦里闪现,惊醒时一身冷汗。
二十年,足够把一个莽撞的、被饥饿和恐惧支配的年轻人,磨成一个沉默寡言、脊背微驼、脸上刻满风霜的中年汉子。陈满囤这个名字,在村里人嘴里,也渐渐变成了“老陈头”或者“满囤叔”,带着点疏离的客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一潭死水,一直沉下去,直到我们其中一个躺进村东头那片乱葬岗。直到那一天,巨大的喧嚣撕裂了小村死水般的平静。
先是几辆裹满黄尘、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铁蛤蟆”(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进了村,碾过坑洼的土路,停在打谷场上。车上跳下来一群穿着城里人那种笔挺夹克、皮鞋锃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人。他们拿着卷尺,夹着厚厚的本子,对着村里的破屋烂墙指指点点,嘴里蹦出些村里人听不大懂的新鲜词儿——“规划”、“红线”、“补偿”。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犄角旮旯。沉寂了太久的村子像一锅突然烧开的水,彻底沸腾了!家家户户都像过节一样,大人孩子全涌到了打谷场,围着那些“铁蛤蟆”和城里人,伸长了脖子,眼睛里闪着光,七嘴八舌地打听。
“啥?拆房子?给钱?”
“真的假的?能补多少?”
“老天爷开眼啊!这穷窝窝终于熬出头了?”
柳含烟也去了。她挤在人群里,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往前涌,只是站在外围,远远地看着。但她站得笔直,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紧紧裹在身上。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钉在那些城里人手中的本子和不断写画的笔上。那眼神,不再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冰冷和漠然,里面烧着一种奇异的光,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的亮光,像饿狼看到了肥肉,像干涸的土地嗅到了暴雨的气息。那光亮得吓人,刺得我心里莫名一紧。
几天后,更确切的消息下来了。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一天,通知各家各户去村部核对宅基地面积和房屋情况,初步的补偿方案出来了。我和柳含烟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走进了乱哄哄的村部。
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画满了红线的图纸。会计的破桌子前围得水泄不通。轮到我们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会计翻着厚厚的册子,手指头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陈满囤家……户主陈满囤……配偶柳含烟……”他扶了扶眼镜,念着,“房屋主体,土坯三间,评定为D级……宅基地面积,东西宽……南北长……”他嘴里吐出一串数字,最后,笔尖在纸上重重一划,报出一个数字:“初步核算,补偿款总额……八万六千七百块!”
“八万六千七?!”
旁边等着看自家数字的村民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夹杂着羡慕的惊叹。这个数字,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庄稼人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足够在城里买上两间敞亮的砖瓦房,再置办下几辈子也吃不完的家当!
我脑子也嗡了一下,有点懵。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柳含烟。
她就站在我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在听到那个数字的瞬间,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电流猛地击中。然后,我清晰地看到,她那双二十年来如同深潭古井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骇人的精光!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贪婪,像两团骤然点燃的鬼火,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个会计写下的数字上!她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起两团异样的红晕,一直烧到了耳根。她甚至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
那一刻,我后脑勺挨棍子的地方,毫无征兆地、猛地抽痛了一下!像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了进去。一种混杂着强烈不安和某种诡异预感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晚上,破屋里死一样的寂静。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静。静得能听到灶膛里柴灰冷却时细微的噼啪声,静得能听到老鼠在墙角窸窣跑过的声音。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胶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像往常一样,蜷缩在冰冷的炕尾,背对着炕头。眼睛闭着,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炕头那边的任何一丝动静。
没有声音。柳含烟似乎也躺下了。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强烈目的性的寂静,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半柱香的功夫。我听到炕头那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摩擦声——是苇席被身体压过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悉索声。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了,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像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混合着荒谬、恐惧和强烈厌恶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我。
脚步声。很轻,但一步一步,异常清晰地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朝着炕尾的方向挪过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作呕的决绝。
那脚步停在了炕沿边。一股混合着廉价香胰子和她身上特有清冷气息的味道,混杂着一丝陌生的、带着体温的暖意,骤然逼近。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我死死闭着眼,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恶心。
炕沿微微一沉。
一具温热的、带着惊人柔软触感的身体,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紧挨着我僵硬的后背,挤进了这狭窄、冰冷、属于我的炕尾领地!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几乎要弹起来!
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柔软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搭在了我的腰侧。那触碰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滑过我的皮肤。
随即,一股温热的、带着急促喘息的气流,喷在了我的后颈上。那气息滚烫,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又无比清晰的诱惑。
一个刻意放得极其柔软、甚至带着一丝甜腻颤抖的声音,紧贴着我僵硬的耳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蜜糖的毒针:
“满囤……”
那声音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
“咱们……好好过吧……”
最后一个字,几乎化作了耳畔的一声气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作呕的哀求和诱惑。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二十年屈辱、冰冷的算计、还有此刻这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背叛感的怒火,像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烧尽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婚书!去他妈的柳含烟!去他妈的八万六千七百块!
我猛地翻身坐起!动作大得带起一股风,炕席都跟着震动!
黑暗中,我的眼睛像烧红的炭,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狞笑,盯住近在咫尺那张瞬间写满惊愕和慌乱的脸!
柳含烟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住了。她脸上刻意堆砌的柔媚和诱惑瞬间僵住、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震惊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恐慌。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那只搭在我腰上的手也猛地想抽回去。
但我没给她机会。
我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像一头压抑了太久的困兽,扑向炕头——那个她盘踞了整整二十年、不容我靠近半步的绝对领地!
我的双手,带着积攒了二十年的蛮力和无处发泄的狂怒,狠狠地、粗暴地插进炕头那床她睡了几十年的破旧苇席之下!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土炕,还有……埋藏在厚厚尘土和碎草屑下的东西!
用力一掀!
“嗤啦——!”
破旧的、早已失去韧性的苇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连带着上面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被我整个儿掀翻开来!一股浓重的、沉积了二十年的灰尘和腐朽草屑的气味猛地腾起,弥漫在狭小黑暗的屋子里。
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但我毫不在意。我的手指在炕头冰冷的土坯上疯狂地摸索着、抠挖着!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土和碎屑。炕头靠近墙壁的地方,有几块土坯似乎松动得格外厉害。
找到了!
我眼中凶光一闪,手指猛地发力!
“哗啦!”
几块松动的土坯被我硬生生抠了下来!露出了下面一个黑黢黢的、书本大小的浅坑!
炕尾的柳含烟似乎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抽气声!紧接着,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从炕尾扑了过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某种被戳破秘密的惊惶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地划破死寂:
“陈满囤!你干什么?!你疯了?!”
她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我,长长的指甲甚至抓破了我的手臂!
但太迟了!
我的手,已经探进了那个冰冷的浅坑里!
指尖触碰到了!是纸张!粗糙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纸张!
我一把将它们攥在手里,猛地抽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我高高地扬起手,将这两样东西,狠狠地、像投掷战利品一样,摔在了我和柳含烟之间那冰冷的土炕上!
啪嗒!
尘土飞扬。
一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早已发黄发脆、边缘布满虫蛀痕迹的毛边纸。即使折叠着,也能看到上面印着模糊的红色戳记——那是当年在破屋,在柴刀和火把的逼迫下,我签下的那张“自愿婚书”!
另一件,是一个用厚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小本子,同样泛着陈旧的黄褐色。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和柳含烟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像破风箱一样撕扯着凝固的空气。
柳含烟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个牛皮纸包裹的小本子,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月光还要惨白!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是一种秘密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二十年积郁和此刻终于爆发的、冰冷而狰狞的笑容。我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洞穿一切的嘲弄和恨意,直直地刺进柳含烟那双充满了惊骇和绝望的眼睛深处。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生锈的钝刀在砂石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和血腥气,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柳、含、烟。”
我顿了一下,看着她的身体随着我的点名猛地一颤。
“当年破屋里那一棍子……”
我的目光扫过炕上那两样东西——泛黄的婚书,包裹严实的牛皮纸本子,最后,死死钉回她惨无人色的脸上。
“是你和那个返城的知青……赵文彬……早就串通好的局吧?!”
“轰——!”
柳含烟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了,惨白得像一张糊窗户的旧纸。她那双一直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被她“算计”了二十年的男人。她的身体晃了晃,像狂风中的芦苇,几乎要栽倒下去,双手猛地撑住了冰冷的土炕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嘶哑,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弱。
“胡说?”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两块糙石在摩擦。我俯身,一把抓起那个牛皮纸包裹的本子。包裹的牛皮纸早已脆化,在我粗暴的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我三两下撕开那层脆弱的屏障,露出了里面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是简陋硬壳纸的笔记本。本子很旧,边角磨损得厉害,纸页泛黄卷曲。
我直接翻开了它。借着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手指点在其中一页密密麻麻、字迹娟秀却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的钢笔字上: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九。文彬,最后通牒下来了,返城手续月底前必须办妥。我爹收了隔壁村老瘸子的三头猪做聘礼,要把我嫁过去!那是个能当我爹的老光棍!我死也不要!文彬,只有你能救我!按咱们之前说定的……河湾破屋……那姓陈的饿鬼肯定会去……我爹会带人‘抓奸’……逼他签婚书……只要熬到他回城站稳脚跟,就接我走!这破地方,这破婚书,困不住我们!等我,文彬!等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也砸在柳含烟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惨白的脸上。
柳含烟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不是靠在炕沿,而是顺着冰冷的土墙,软泥一样滑坐在了地上。她仰着头,月光照着她煞白的脸,那双曾经冰冷、算计、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死灰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又像穿透了我,望向某个虚无的深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断了线似的从她空洞的眼底滚落,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我合上那本浸透了二十年心机与等待的日记,随手丢在炕上,像丢开一块肮脏的抹布。我的目光越过她瘫软的身体,落在墙角那个她当年带来的、同样落满灰尘的破木箱子上。一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我大步走过去,没有一丝犹豫。那箱子没上锁,只用一根磨损得厉害的布条松松地系着。我一把扯开布条,掀开了沉重的箱盖。一股陈年的樟脑和布料发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是几件同样半旧不新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压在下面。我粗暴地将那些衣服掀开,手指在箱底摸索。触手是粗糙的木板。我用力一抠!一块活动的薄木板被我掀了起来!露出了下面一个更小的、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金银,只有一个小小的、用褪色的红绒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
我的心跳,在这一刻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混合着尘埃落定的冰冷和某种更深沉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猛地攥住了心脏。
我拿起那个红布包。很轻。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一层一层,剥开了那层早已失去光泽、脆弱不堪的旧绒布。
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
露出来的,是一支旧发簪。木质的簪身,打磨得很光滑,簪头雕刻着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梅花。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一看就不是值钱货色。但在那朵木雕梅花的中心花蕊处,却极其精巧地镶嵌着一小块……玻璃?
不,不是玻璃。
那是一小片被切割成水滴形状的、透明的有机玻璃。玻璃下面,小心翼翼地嵌着一张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早已泛黄褪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斯文地笑着,眉眼清秀,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正是那个当年在我们村插队、后来第一批返城的知青——赵文彬!
簪子冰冷地躺在我的手心。那朵木雕的梅花,在惨淡的月光下,花瓣的轮廓清晰得近乎锋利。簪头镶嵌的那一小块有机玻璃,像一滴凝固了二十年的泪。玻璃下,赵文彬那张泛黄的笑脸,隔着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介质,依旧带着一种刺眼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斯文与干净。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破屋里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
柳含烟瘫坐在地上,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胎。她空洞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手心的发簪上,黏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了,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在她满是灰尘的衣襟上砸出更深的印痕。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砂纸磨过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这枚藏着照片的旧发簪,被她珍而重之地藏在箱底最隐秘的角落,像埋藏着一个永不褪色的美梦。是她在这冰冷形婚、无望等待中,唯一能攥住的一点虚幻的暖意,一点支撑她熬下去、坚信自己终将逃离的念想。
如今,这念想,连同她精心构筑了二十年、眼看就要因拆迁款而“圆满”的谎言堡垒,被我亲手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摔在这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暴露在惨淡的月光下。
我握着那支冰冷的簪子,指尖能感受到木质簪身上细微的纹路。我看着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胸膛里翻涌着二十年来积压的所有冰冷、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我慢慢地蹲下身,蹲在柳含烟的面前,近得能闻到她眼泪咸涩的味道,能看清她每一根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睫毛。我把那支簪子,连同簪头上赵文彬那张刺眼的笑脸,缓缓地、递到她的眼前。
她像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脸惊恐地抬起,那双曾经深不见底、如今只剩一片死水微澜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一个沉默的、隐忍的、此刻却带着洞悉一切和冰冷报复的猎人。
“柳含烟,”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砾在铁皮上滚动,“算计人一辈子……这滋味,到头了。”
我捏着簪子的手指,缓缓用力。
“不——!”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柳含烟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披头散发,状若疯魔,不顾一切地扑向我手中的簪子!
“还给我!陈满囤!你还给我!那是我的!是我的!”她的声音嘶哑破裂,涕泪横流,十指如钩,疯狂地抓挠着我的手臂和胸膛,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她不再是那个冰冷算计的柳含烟,只是一个被彻底夺走了最后救命稻草的、崩溃绝望的女人。
我任由她撕打,身体纹丝不动。在她布满血丝、充满疯狂渴求的目光注视下,我的手指,捏着那枚脆弱的花簪,一点点地……慢慢地……举到了灶膛口。
灶膛里,还有白日烧火留下的、厚厚的、暗红的余烬。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灰白的灰烬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最后的热力。
“不!不要!求求你!满囤!我求求你!别烧!别烧它!”柳含烟的声音陡然变成了凄厉的哀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双手死死抱住我的腿,仰起的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泥土和绝望,肮脏不堪。她像个最卑微的乞丐,语无伦次地哭求着:“钱!拆迁款!都给你!全给你!我一分都不要!房子也给你!都是你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把簪子还给我!把文彬……还给我……求你了……” 她匍匐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低头看着她,看着这个算计了我二十年、此刻却卑微如尘的女人。灶膛口那点微弱的暗红,映着我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
我没有说话。
捏着簪尾的手指,松开。
那支寄托了二十年虚幻等待的旧簪,那朵小小的木雕梅花,那张泛黄的、属于赵文彬的笑脸,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凄凉的弧线。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声响。
它落进了灶膛厚厚的、暗红滚烫的余烬里。
一股极其细微的、蛋白质被烧焦的、带着点甜腥的怪异气味,混合着木头燃烧的轻烟,极其微弱地飘散开来。
柳含烟抱着我腿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她所有的哭喊、哀求、撕打,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污迹还在,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绝望、哀求……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在瞬间被抽空了。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死寂的茫然。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灶膛口。那里,只有一片暗红沉寂的灰烬,看不到簪子,也看不到照片,只有一缕若有若无、几乎看不见的淡青色烟雾,袅袅升起,然后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仿佛那支撑了她二十年的念想,从未存在过。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却连一声像样的哭嚎都发不出来了。那声音,比夜枭的悲鸣还要喑哑,还要绝望。
我抽回了腿。她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像一滩真正的烂泥,软软地瘫倒回冰冷肮脏的地面,脸朝着灶膛的方向,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死寂中,开始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抽动起来。
我绕过她瘫软的身体,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拆迁补偿协议意向书,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劣质烧酒。
我拿起酒瓶,拔掉软木塞,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滚烫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灼烧着冰冷的五脏六腑。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破旧的窗棂和屋顶上,由疏到密,渐渐连成一片哗哗的声响。风卷着雨水的湿冷气息,从墙壁的裂缝里钻进来。
我放下酒瓶,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夜色如墨,暴雨倾盆。密集的雨线在黑暗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吞噬了村庄模糊的轮廓。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泥泞的地面上肆意横流。
就在我拉开门的瞬间,身后瘫在地上的那团黑影,猛地动了一下!
柳含烟像是被门外的冷风和雨声惊醒,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她看也没看我一眼,那双空洞得没有任何焦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那片被暴雨吞噬的黑暗。
然后,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踉跄着,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瓢泼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单薄的旧褂子瞬间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散乱的头发被雨水冲刷,紧贴在惨白的脸颊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着,跌跌撞撞,像一只迷失在狂风暴雨中的、折断了翅膀的鸟。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是朝着村口、朝着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土路,发疯似的狂奔!
凄厉的、不成调的哭喊声,终于撕破了喉咙,混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又被更大的雨声狠狠砸碎:
“文彬……等等我……等等我啊……别走……别丢下我……”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滂沱的雨夜里回荡,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手还搭在冰冷的门框上。雨水被风卷着,斜斜地扫进来,打湿了我的裤脚和半边肩膀,带来刺骨的冰凉。
门内,是二十年的冰冷算计和刚刚被烧成灰烬的虚幻念想。
门外,是倾盆的暴雨和一个女人彻底崩溃、奔向虚无的疯狂身影。
灶膛口,那点暗红的余烬,在门洞灌入的冷风里,最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来源:赵小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