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许大娘,我来看您了,还带了半头猪。"我提着沉甸甸的猪肉,站在那个我二十年未踏入的院门前,嗓子眼儿突然发紧。
馋肉记
"许大娘,我来看您了,还带了半头猪。"我提着沉甸甸的猪肉,站在那个我二十年未踏入的院门前,嗓子眼儿突然发紧。
许大娘愣在那儿,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眼里的泪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叫周建国,今年三十岁,是省城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在我心里,始终埋着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关于一块生肉和一段亲情。
那是1983年的严冬,我才十岁。东北的冬天冷得出奇,滴水成冰,呼出的气都能在空中结成白霜。那时候,家家户户还靠煤球炉子取暖,屋里暖和,窗户边上却结着厚厚的冰花。
我家住在钢铁厂的家属院,一栋灰砖楼的三楼,没有电梯,楼道窄得两个人侧身才能过去。父亲在炼钢车间当工人,每天回来时,脸上总是黑一块白一块的,像是戴着一副奇怪的面具。
那年头,吃肉是件奢侈的事。肉票紧着呢,每人每月才那么一点儿。馋了,顶多买点肥肉炼油,拌着白菜咸菜吃,已经算是改善生活了。
舅妈许秀琴,在我记忆里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总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布棉袄,脚上是那种老式的胶底布鞋,冬天里肯定冻脚,但她从不抱怨。
舅妈比我妈大两岁,圆圆的脸盘子,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笑起来像个小姑娘。她的手粗糙得很,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摸在我脸上却格外温暖。
舅舅在林场当工人,家里条件比我家稍好些。每次舅妈来,都会偷偷塞给我几块奶糖或者水果糖,那是我童年最甜蜜的记忆。有时候,她还会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煮鸡蛋,"建国,快吃,补钙长个子。"我接过温热的鸡蛋,在袖子上蹭两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咬开。
那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北风呼啸,老旧的柴油公共汽车哼哧哼哧地爬行在结冰的马路上。妈妈让我去舅妈家取点年货,说是舅妈给我们准备了些肉和糖果。
"记住,拿了东西就赶紧回来,天黑得早。"妈妈嘱咐道,往我手里塞了两毛钱,"实在冷就买个烤白薯暖和暖和。"
舅妈家在郊区的平房区,一排红砖小院,大门上贴着红纸剪的"福"字,喜气洋洋。推开院门,就能闻到一股肉香味,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简直是最美妙的气息。
舅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动静,探出头来:"是建国啊,快进屋,外面冷。"
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走进温暖的屋子。土炕上烧得热乎乎的,炕桌上放着一碟花生米和几个橘子。电视机还没普及,舅舅在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是单田芳的《三侠五义》,听得津津有味。
"舅舅好。"我乖巧地问好。
舅舅摸了摸我的头:"建国来啦,长高了不少。"
舅妈在厨房里忙活着,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她正在切一块鲜红的猪肉,油光闪亮,看得我直咽口水。
那时候,肉啊,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简直比什么都珍贵。平日里,顶多能喝上点肉汤,吃肉渣子,能吃上一块肉就是过年了。
"建国,快来。"舅妈神秘地招手,四下看了看,低声说,"吃块肉吧,长长个子。你看你,瘦巴巴的。"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肉,咽了咽口水。那肉生得很,但在一个常年吃不饱肉的孩子眼里,却比什么都诱人。
"这...这能吃吗?"我犹豫着问,"妈妈说生肉不能吃。"
舅妈笑了:"怕什么,这肉新鲜着呢,刚从供销社买回来的。农村娃都这么吃,补身子。你舅舅小时候,冬天里就爱吃生肉,说比煮熟的还香呢。"
我将信将疑,但耐不住馋虫在肚子里打滚。舅妈看我还在犹豫,切了一小块递给我:"尝尝,甭怕。"
那块肉凉丝丝的,有股淡淡的腥味,但咬在嘴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鲜美。我三两口就吞了下去,舔了舔嘴唇。
"好吃吧?"舅妈眨眨眼,"要不再来一块?"
就这样,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几块生肉。临走时,舅妈把早已准备好的年货——半斤肉、一包糖果和两斤白面装进我的书包:"拿好了,路上小心点。"
她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坐车回去吧,天冷。"
我摇摇头:"不用了,舅妈,我走回去就行。"两毛钱的车票在当时可不便宜,坐车是种奢侈。
回家的路上,天色渐暗,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我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但没太在意,想着兴许是冷的。
晚上,全家围坐在一起包饺子,准备迎接新年。电视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黑白的画面,时不时还有雪花点闪动,但一家人看得津津有味。
可我却越来越不舒服,肚子绞痛得厉害,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建国,你怎么了?"妈妈注意到我的异常,摸了摸我的额头,"哎呀,烫得吓人!"
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计:"是不是感冒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敢说实话。但疼痛越来越剧烈,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肚子疼...疼死了..."
大年三十的夜晚,医院的急诊室里冷冷清清。值班的医生是个戴着厚眼镜的中年人,满脸倦意。他皱着眉头为我检查,又问了些问题。
"这孩子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医生严肃地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如实相告:"吃了...吃了块生肉..."
"什么?!"父母异口同声地惊呼。
"在舅妈家...她给我的..."我小声说,疼得直冒冷汗。
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中燃起怒火:"许秀琴,你这是要害死我儿子啊!"
我被诊断为急性肠胃炎,需要住院治疗。那个本该欢声笑语的除夕夜,变成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之一。
第二天,舅妈闻讯赶来,手里提着一袋橘子和几个鸡蛋。她站在病床前,脸色惨白:"我...我不知道城里孩子吃不得这个...我们那会儿,冬天腌肉都是先吃几块生的..."
父亲怒不可遏:"你自己爱吃生的,干嘛给孩子吃?万一有寄生虫呢?你这是存心害人!"
舅妈被骂得眼泪直流:"我真不是故意的...建国,舅妈对不起你..."
母亲在一旁劝着:"算了吧,她也不是有心的。"但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舅妈愧疚的脸,突然很想告诉她,我不怪她。可是肚子疼得要命,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场风波过后,舅妈再没来过我家。过年时,舅舅来拜年,只有他一个人,说舅妈感冒了,在家歇着。我知道那是借口,她是不好意思来见我们。
后来听说舅舅在林场出了事故,一棵大树砸在了他腿上,半身瘫痪了。舅妈带着舅舅回了老家,说是那边医疗条件好些。从此,我们家与舅妈家的往来越来越少,最后竟然杳无音信。
日子如流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转眼二十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娶了媳妇王丽,有了儿子小宝。生活平稳而幸福,只是偶尔想起舅妈,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惦记和愧疚。
那天是个普通的工作日,我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电话铃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喂,请问是周建国吗?"一个苍老的女声传来。
"是我,您是?"
"建国,是我,你舅妈..."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了。
舅妈!二十年没联系,她怎么会突然打来电话?我心头一震:"舅妈,您好!您...您还好吗?"
"建国,我...我想见你一面。你舅舅,他...他不行了。"舅妈的声音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握紧了电话:"舅妈,您在哪儿?我这就去看您。"
舅妈家搬回了城里,住在城东的一处老旧小区,那种八十年代的筒子楼,没有电梯,楼道狭窄而昏暗。我按着舅妈给的地址,一层一层爬上了五楼。
老旧的木门,斑驳的墙壁,满头白发的舅妈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水。她比我记忆中老了太多,脸上的皱纹像是被生活刻下的沟壑,手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
"建国,是你吗?"舅妈眯着眼睛看我,"长这么高了..."
"舅妈。"我鼻子一酸,叫出这个许久未曾出口的称呼。
屋子里简陋得很,家具老旧,墙皮有些剥落。舅舅卧在里屋的床上,瘦得只剩骨头,一见我进来,努力撑起身子:"建国...来了?"
"舅舅。"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粗壮有力的手,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咳咳..."舅舅咳嗽了两声,"你舅妈跟我说起你,说你当了老师,真好...真好..."
舅妈在一旁抹泪:"你舅舅这病,拖了快二十年了。一开始还能坐轮椅,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我这才知道,舅舅腿瘫后,还落下了一身病。这些年,舅妈一直在照顾他,省吃俭用,没工作,就靠做些零活补贴家用。家里条件艰难,却从来没向任何人开过口。
"建国,你舅舅想见你,他...可能时日不多了。"舅妈声音哽咽,"医生说,最多再撑三个月。"
我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和母亲。妻子王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拍拍我的肩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记恨?你舅舅都这样了,去看看吧。"
母亲却哼了一声:"当年差点害死你,现在想起来找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沉默了许久,想起那块生肉,想起舅妈的善意,想起舅妈眼中的泪水。那次生病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个误会。舅妈不是存心害我,只是不懂城里人的生活习惯罢了。而这二十年来,舅妈独自照顾瘫痪的舅舅是怎样的艰难,我无法想象。
"妈,我想帮帮舅妈。"我轻声说。
母亲叹了口气:"随你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请了假,去了肉联厂。那是城里最大的肉联厂,每天清晨都有新鲜的猪肉出售。我挑了半头猪,足足有五十多斤。
"这么多肉,过年呢?"售货员笑着问。
我笑笑没回答。背着这沉甸甸的肉,我坐上了公交车,向舅妈家走去。
"许大娘,我来看您了,还带了半头猪。"
舅妈看见我,先是一愣,目光落在我肩上背着的那袋肉上,而后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建国啊..."
我进了厨房,拿出锅碗瓢盆,开始洗肉、切肉、炖肉。许久没下厨的我,笨手笨脚的,但还是凭着记忆做出了几道家常菜。香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屋。
"舅妈,这肉我给您炖熟了,您尝尝。"我盛了一碗肉汤,放了几块最嫩的肉在里面,递到舅妈手里。
舅妈的手在抖,眼泪落进碗里:"建国,舅妈对不起你..."
"舅妈,我明白您的心意。那时候您只是想让我吃顿好的。"我轻声说,"生活总是这样,误会和伤害常常出自好意,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吃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我又端了一碗去给舅舅。舅舅尝了一口,眼中泛起泪光:"好吃,真好吃。建国,你有心了。"
"舅舅,您慢慢吃,我这边还有很多呢。"我笑着说,"您和舅妈这几天就吃肉吧,我把肉都分好了,冰箱里放不下的,我帮您腌起来,冬天正好。"
我忙前忙后,把肉分成小包,该炖的炖,该腌的腌,该冻的冻。舅妈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感动和愧疚。
"建国,你这是何必呢..."舅妈叹气道,"当年那事,是舅妈不懂事,害你受了那么大罪。"
"舅妈,那都过去了。"我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她,"您知道吗?那次生病后,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吃肉,一闻到肉味就想吐。但现在想想,那块生肉代表的是您的疼爱,虽然方式不对,但心意是真的。"
舅妈擦了擦眼泪:"当年你生病,你爸妈那么生气,我也不敢再来看你。后来你舅舅出事,我们回了老家,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些年,我总想着要联系你们,又怕你们还在生气..."
"舅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安慰道,"您和舅舅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那天起,我每周都去看舅舅舅妈一次,有时带些水果蔬菜,有时带些营养品。我还请了护工帮忙照顾舅舅,减轻舅妈的负担。妻子王丽也常常跟着去,带着我们的儿子小宝,让这个冷清的小屋多了些生气。
母亲起初不愿去,但在我的劝说下,终于松口了。她去了一次,看到舅舅瘦骨嶙峋的样子,舅妈憔悴苍老的面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姐,这些年苦了你了。"母亲握着舅妈的手,老泪纵横。
舅妈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苦,能撑过来就是福气。"
三个月后,舅舅还是离开了我们。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虚弱地说:"建国,舅舅走后,你舅妈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舅舅,您放心。"
舅舅走后,我们把舅妈接到了自己家住。起初舅妈不肯,说不想打扰我们小两口的生活。但在我和妻子的坚持下,她终于答应了。
"舅妈,我家有三室一厅,您住那间朝南的房子,阳光好。"我说,"小宝特别喜欢您,整天嚷嚷着要奶奶讲故事呢。"
舅妈破涕为笑:"那孩子,鬼灵精怪的,像极了你小时候。"
就这样,舅妈成了我家的一员。她身体硬朗,每天操持家务,做饭带孩子,忙得不亦乐乎。我和妻子工作忙,有舅妈在家照应,省心不少。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舅妈突然说:"建国,舅妈给你炖了猪肉,尝尝。"
我一愣,看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香气扑鼻。这是舅妈第一次主动给我做肉吃。
"这肉啊,我炖了三个小时,软烂入味,不像当年那样生冷。"舅妈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舅妈现在可懂了,肉啊,就得熟透了吃,又香又安全。"
我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肉烂而不散,香而不腻,恰到好处。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块生肉的味道,一时间百感交集。
"舅妈,这肉真好吃。"我由衷地说。
舅妈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建国,舅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那块生肉,差点要了你的命,舅妈心里一直愧疚着..."
我握住舅妈粗糙的手:"舅妈,那都过去了。您看,咱们不是好好的吗?"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
那半头猪肉,融化了二十年的隔阂。如今,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有些感情,不在馈赠的大小,而在理解与原谅。
人世间,最难得的,不就是这份懂得吗?懂得生活的不易,懂得亲情的珍贵,懂得原谅的力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舅妈之间,那块生肉的故事,成了家里茶余饭后的笑谈。每当舅妈做红烧肉时,总会笑着说:"建国,这肉啊,熟得透透的,安全着呢。"
而我总会回应:"舅妈,我都三十了,您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相逢。相逢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温暖与善意,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留下一个个温暖的记忆。那块生肉,那半头猪,不过是我们故事中的一个小小符号,承载着亲情、误解、原谅与和解。
冬去春来,寒暑易节。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唯有真情不变。那些曾经的误会与伤害,终将在时光的洗礼下,化为温暖的回忆。
来源:梅园温馨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