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过七十,没觉得自己能从心所欲,又越来越不知以何为矩,也就说不上逾与不逾,但开始做“终活”。这是日本词,十多年前成为流行语,意思是趁活着还能动的时候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要一死了之,留下一堆东西一堆事,麻烦后人断舍离。常见电视演“我家断舍离了”,分明是清除垃圾,
原创 李长声 一览扶桑 北京
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年过七十,没觉得自己能从心所欲,又越来越不知以何为矩,也就说不上逾与不逾,但开始做“终活”。这是日本词,十多年前成为流行语,意思是趁活着还能动的时候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要一死了之,留下一堆东西一堆事,麻烦后人断舍离。常见电视演“我家断舍离了”,分明是清除垃圾,打扫卫生,却说得跟什么似的。很多人称赞日本人生活简单,政治上称之为节俭,美学则称之为简素,但随着物质极大地丰富,好多人没学会处理,舍不得,放不下,家里东西越来越多,乃至垃圾埋没兔子窝。所谓终活,无非自主断舍离。
2011年在日本掀起“终活”热潮的纪录片《临终笔记》
终活成风,招来各行各业割韭菜。有卖墓地的,有卖理财的,还有卖终活日记本的,封面上印着“2025-2034”,倘若用完了不死还得再买一本。出书畅销的医学博士养老孟司认为终活没有啥意义,活着的时候要掌控自己的死,是现代人自以为无所不能的通病。我活得简单,虽然爱读书,但是像喝酒,喝完丢掉空瓶子一样不藏书,所以处理身边的东西不算难。除了物质的,也需要处理心事,其一是出版一本小诗集,名为《长声短吟》,赠人存念。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存不存、念不念是人家的事。临终末了又给人添了一本书的负担,也有点不好意思。越海赠一位做报纸的朋友,他夜班得闲,读一遍打油诗集,最喜“蝼蚁自圆满”一句,令我在有生之年里心下欢喜。此生如蝼蚁,却也活出蝼蚁的圆满,虽然比不上鲲鹏,但圆满的价值含量可能差不到哪里去。
日本市面上热销的“终活”书籍,非常具有实用性:“律师教你写的‘自己与家人的生前整理笔记’”
说来早在国内就见过终活。那是1960年代被下到农村去大有作为,住进贫下中农家。泥墙草顶的大房子,进门左右各有一个灶,烧火做饭,同时给两边的屋子烧大炕。对面的后墙上贴着伟人像,下面横放了一个黑黢黢的长木箱。后来知道里面装粮食,再后来知道那是一口棺材。房东大爷的,他亮起小眼睛,得意地说那是什么木的。不记得什么木了,可能本来没听懂,惊讶的是对于死的那种坦然,跟皇帝在世修大陵一样神气。好些年过去,那对小眼睛“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信”,以至于今天谈终活,谈日本人的生死观。
中国的终活是一种传统,出于孝道,譬如子女给长辈做装老的衣服。我们记着孔子的话,不知生焉知死,并发展为好死不如赖活,而日本人总是从死思考生。所以,我们叫生死观,不生不死,生而后死,他们叫“死生观”,据说这个词出现于20世纪初,死字当头,生在其中。葬礼上中国人背对死者的遗容讲话,讲给活人听,而日本人对着满面笑容的遗照,轻声告别:你有糖尿病,一直都控制喝酒,到了那个世界痛快地喝吧。日本大抵是上香供花,中国烧纸钱烧各种纸扎的东西,让死者过上没能在这个世界享受到的生活。
现代日本葬礼的一个场景
说日本事,死是一个热点,但我们知道的,如切腹,大都来自文学影视漫画,未必是真实的日本。宗教民俗学专家五来重说:象征皇家贵族文化的菊与象征武家文化的刀构成宗教文化的表层,而基层是以“锹”(锄头)为象征的民众宗教。民众,指农(农民、渔民)、工、商,也包括低级的士(武士),他们忙于每天的生活,没有摆弄哲学、思想、艺术之类高雅的余裕。历来论宗教只着眼于贵族和武家通过佛教、神道制造的华丽的宗教文化。关于生死观,当作文化宣扬的是歌人西行、诗僧良宽之类人物的观念,我们也就以为是日本人的普遍想法。根本生死观反映在佛教日本化的信仰习俗中,主要是民众的行为。
明治时代舞台剧中的切腹场景
江户时代立一种道德以维持武士阶层,需要有自我牺牲的生死观。武士讲究仪式感的死法,那就是切腹。日本战败,除了极少数军人切腹,八十年来为人所知的切腹只有三岛由纪夫一个。并非继承武士文化的传统,不过是模仿。虽然作为小说家大获成功,但他从未编入他应属的职业集团即文坛,不免感到自己在社会中被极度排斥。三岛的一生及作品反映的是战败后日本城市的大众文化。也是医学博士的评论家加藤周一说:三岛与同世代大多数日本人完全不同的,只是最后切腹时达到顶点的行动方式之异常。既是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又要为崇拜的天皇献身,他的死是生的表演,并为之陶醉。三岛谈死,却从不谈死后。
三岛由纪夫切腹前著名的天台演说
死亡的起点是诞生。一旦呱呱坠地,人就趋向死亡,甚至会随时死亡,但活着时不大有人把死当回事认真考虑。日本三大随笔之一的《徒然草》写道:“四季有定序,死期不排队。死并非迎面而来,常常从后面逼近。人虽知终将一死,却以为时日尚早,然而死总是不期而至。”网上有个笑谈:人死了钱没花完,人没死钱花完了,也许人的最大遗憾就是不能把握哪天死。周作人说过:“非命的好处便是在于他的突然,前一刻钟明明是还活着的,后一刻钟就直挺地死掉了,即使有苦痛(我是不大相信)也只有这一刻,这是他的独门的好处。”我相信人没有来世,死了以后就不再有以后。活着才是人,死了既不会成佛,也不会变鬼。不想死是动物的本能,知道人总有一死是人类的知识,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需要教养。
对于死,似乎人们更关心的是死后。对死的恐惧,很大程度是来自死后的不可知。我们的古人把死后的事情想得很复杂,魂与魄以及尸体各有去向,似乎日本人弯道超车,从自然崇拜的状态接受佛教,事情就简单些。宗教是人为制造的,帮人逃脱对死的恐惧,但唯有净土教把人死后的事情说得明白,给死后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图景,拂拭众生(玄奘译之为有情)对死后的不安。
净土一词出自《观无量寿经》汉译的“清净国土”。说法不一,净土教指的是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成就了四十八愿,建立自己的佛国土西方极乐,释迦牟尼佛不会像芥川龙之介小说《蜘蛛丝》写的那样“独自在极乐的莲池边闲溜达”。唐代善导著《观无量寿经疏》强调称名念佛,对日本确立净土教信仰起到决定性作用。法然创立净土宗,他的弟子亲鸾开创净土真宗。
日本文化的特征是混淆,文字是混淆的,宗教也是各种宗派的混淆,信徒们信奉的是开宗立派的宗祖。日本大约在隋唐之际传入末法思想,把1052年定为末法之始。一般印象里平安京(京都)是优雅的城市,但当时其实是一座尸骸之城。穷人阶层还没有葬送的习俗,死尸丢在街头,野狗叼着残肢四处跑。贵族因之产生了秽的观念。不过,完全化为白骨就不再是尸体,不视为秽。瘟疫蔓延,灾害频仍,战火不断,人们痛感世事无常,不由得指望来世。于是净土教信仰风行。因为它省略了费时费力的修行,哪怕只念了十声南无阿弥陀佛,也能一步就来到极乐净土,听阿弥陀佛说法,在那里成佛。何乐而不为,一时间大乘佛教从上层贵族流布民间。
厌离秽土(现世),欣求净土(来世),这是源信985年撰著《往生要集》所言,我们在影视上见过德川家康阵营的旗幡上招摇这八个字,他是净土宗信徒,德川家几代将军尽心营造净土宗在京都的总本山知恩院。死不是死,而是往生,去极乐净土获得新生。这下子反倒不怕死,变成了一种向往,即心理学所谓妄想诱导吧。不单把佛挂在嘴上,而且用建筑、艺术、文学把净土思想具象化。贵族们建立以阿弥陀如来为本尊的佛堂(阿弥陀堂),以求往生极乐。例如三代天皇的外祖父藤原道长11世纪初修建法成寺,其子赖通在末法元年营造凤凰堂(京都府宇治的平等院),把西方极乐世界呈现于现世。岩手县平泉遗存的中尊寺金色堂(阿弥陀堂)建立于1124年,里外贴金,也是净土教建筑的代表作。
京都府宇治的平等院的凤凰堂,被认为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呈现(图|库索)
人由肉体和灵魂构成,灵魂离开肉体就是死。死后灵魂去哪里呢?按民俗的说法,或曰去山里,或曰去大海远方的“常世”,那里有“非时香果”,也就是橘,甚至被落实在盛产蜜橘的温州。也有说去黄泉,那里是污秽的世界,可怕的地狱。极乐与地狱相对,但两个世界并非一上一下,像芥川龙之介写的“这个极乐莲池下面正对着地狱底部”。《往生要集》中说,极乐世界在人间的西方,远隔十万亿佛土,而地狱在人间的底下,深一千由旬(一万一千多公里)。净土教把地狱的观念转化为净土。
日本人的生死观受到佛教的决定性影响,但仍然保留着古老的观念与习俗,最特别的是御灵信仰。现在村上的或者城里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但古代日本人相信人死了都变成怨灵,从心底畏惧。怨灵会作祟,带来灾难,所以不是招魂、安魂,而是镇魂,予以镇压。方法是供养,恶灵转变为御灵,也就是成神。例如三大怨灵之一的菅原道真903年死后化作厉鬼为害,殃及无辜,于是平反、晋级、建神社,一番折腾就将其改造成守护神,至今被莘莘考生当作文曲星祭拜。
太宰府天满宫,这里祭祀日本三大怨灵之一的菅原道真
日本社会不遮掩死,生活中仿佛和死有一种亲密感,这绝不是死的崇高化显著,而是对于死的恐怖比较少。很多日本人说自己无宗教,但他们有宗教式感情,现实里到处有宗教传统的活动。对于他们来说,宗教不是信的东西,不是知识性信仰,而是与心情相关的日常,所以很重要。有一家统计数理研究所每五年实施一次国民性调查,上网查了一下2013年的统计结果,其中设问你有什么信仰吗,28%的人回答有,72%的人没有。问宗教心重要与否,66%说重要,21%说不重要。再问相信来世吗,40%相信,33%不信,还有19%左右为难。半个世纪前(1958年)的调查结果,20%相信来世,居然59%不信有来世。还有一个终活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骨灰怎么办?42%的人任凭遗属处置,似乎自古对受之父母的肉身不大纠结,烧也就烧了,撒也就撒了。
森鸥外在随笔《妄想》中写道:“不怕死,也不向往死。”作家热衷于表现,为读者虚构世界,而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最终要活生生演示一下自己,给读者留下了虚构似的世界。宗教用死诱导人,作家用死迷惑人。人生固然有芥川龙之介那样的,年轻轻就登上巅峰,但那面是悬崖,叭的一声就死了,但一般人生也不妨慢悠悠下山。人不但必死,还会梦见死,像节目预告一样。鲁迅就曾在梦里看见“自己死在道路上”,“坐了起来”之后还写了一篇《死后》。在他之前,周作人写过《死法》——“死既是各人都有分的,那么其法亦可得而谈谈了”,还自道“或者有点受了正冈子规的俳文《死后》的暗示”。鲁迅的行文似乎也有点受了正冈子规《死后》的影响,或可探源其文体的形成。俳文属于随笔,正冈子规写道:
人皆知人皆有一死,好像有人对此感受强烈,有的人一般。感受方式有两种,一是主观的,另是客观的。主观地感受死,是觉得自己当下就要死,极其恐怖。这在病人病情恶化时经常发生,不快之至。客观地感受自己的死,即使自己的形体死了自己的意识还活着,其意识客观地看着自己的形体之死。主观感受是普通人常有的感情,而客观感受很多人甚至都无法理解。前者是恐惧、痛苦、悲伤、瞬间都受不了的厌恶感。后者更其冷漠地看待自己的死,多少也有悲伤、空虚之感,但有时反倒会落入滑稽,独自莞尔。
子规思虑死后的葬法,土葬、火葬、水葬、抛尸荒野乃至埃及木乃伊,各有得失,拿不定主意。烦闷不已,于1902年病故,享年三十四岁,遗属以主观的感受把他土葬了。墓在东京都北区的大龙寺。他生前给自己写过一纸碑文,有云:“日本新闻社员/明治三十□年□月□日没/享年三十□/月给四十元”。明治三十年是1897年,那时候夏目漱石在熊本当英语教师,月给一百元。
位于爱媛县松山市的正冈子规纪念馆(图|库索)
人过古稀,再有信心活下去,也该做终活了。终活的过程是觉悟死、思考死的过程。不考虑死,只想活下去,这不是积极的活法,只是在逃避。据说女作家宇野千代说过:死后的事情,最好死后再考虑。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哪天死是不可确定的,天天想着死也不是个事,临终说一句拜托了。后人怕麻烦,找个断舍离的公司就包办了一切。日本人说死了成佛,14世纪以后尸体就叫佛,中国人说死者为大,都不过是顺情说好话。后人未必谨遵遗嘱,例如小说家司马辽太郎生前不愿意把小说《坂上的云》改编成影视,但他人一死,继承著作权的遗孀便答应改编之请。
相比之下,随笔家武田百合子可以在哪里的净土含笑,因为她女儿按照她的意愿,把遗留的文字一把火烧了,虽然令那些只考虑文学史资料的人惋惜。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卧病在床,政府上门来颁奖,被亲友挡回去,因为他一辈子说政府的坏话。武士小说家藤泽周平甘当平民,一向拒绝出风头,但死后遗属就替他领了县民荣誉奖。传闻钱钟书有遗愿:“信中文字,不乏评头论足,皆为私话,不宜公开。”既然不宜公开,为何自己生前不处理,偏留存于世呢?除非遗体,让烧也未必给烧,甚至摆在那里供人参观,徒唤奈何,其他一切都可以趁活着处理,只要不猝死或暴死。
出版这本小诗集《长声短吟》也是学人家芥川龙之介。他从平生所作的六百首俳句中选出七十七首,辑为《澄江堂句集》,当作死后奠仪的回礼。好友小蛮东游,献上小诗集,回赠我一本刚出炉的译作《老头我,负责收拾一切》。原来是日本插画家泽野公的随笔集,这位比我老的老头写道:“时光荏苒,当意识到自己徒增岁月之时,对这种被物品围困的人生状态渐渐心生厌烦。‘想更自由’,这一刻的我,开始向不为外物所累的生活方式转变。年轻那会儿,总以为能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自由,真是不可思议。”读得我心有戚戚,因为这正是老头我的座右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遗憾活到了这把年纪,仍然没炼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胸怀,只落个不忧而已。
李长声专栏|日边杂记
李长声
旅日华人作家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
著有《枕日闲谈》等
来源:草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