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玥:燕子的旧巢,壁虎的断尾,人的来处 ——东来《涉过歧流》读记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6-01 08:32 1

摘要:东来的写作,让人想到某种山体水系,始于巍峨的瀑布,却偏爱向边僻、无人的地势去。为了完整地流经那些崎岖的野路,再将人迹罕至处的景状和心境准确带回,需要保持很强的精神专注度。她小心地控制讲述的流速与气息,时常收紧、压低自己,尤其善于冷却自己。东来关心命运的大开大合

东来长篇小说《涉过歧流》

发表于《当代》杂志2025年1期

燕子的旧巢,壁虎的断尾,人的来处

——东来《涉过歧流》读记

文|刘欣玥

东来的写作,让人想到某种山体水系,始于巍峨的瀑布,却偏爱向边僻、无人的地势去。为了完整地流经那些崎岖的野路,再将人迹罕至处的景状和心境准确带回,需要保持很强的精神专注度。她小心地控制讲述的流速与气息,时常收紧、压低自己,尤其善于冷却自己。东来关心命运的大开大合。对大时代之下“人”的跌宕不平,她有自己特别的体认,却倾向于用静定的方式讲述。但瀑布与溪流是很难被混淆的,正如你几乎不会怀疑她那些故事巍峨的本质。

《涉过歧流》用十六万字,还原了世纪之交一个少年从山村到城市的三十年。十四岁那年,他被选中作为乡村少年的样本,参加录制一档城乡互换类真人秀电视节目,此后被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件彻底改变人生。小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主人公的中学时代。从电视真人秀奇遇,到父亲意外身故,低智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改嫁,少年被交换家庭的城市父母领养,命运之手将他送入小时候放足胆子去幻想,也想象不出的“中心”。从乡小、镇中,到县中,再向城市私立高中层层递进,最后考入精英大学。少年从城乡教育资本的差序格局里一路向上突围,彻底割弃自己的过往。被节目扭转的命运至此,称得上“魔幻”,或者“魔幻现实”。

但是,故事里总有“但是”——命运之神的每次现身,都附带冷酷的陷阱。如果借用茨威格的话,“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小说的后三分之一,陷阱逐一收紧它们的罗网。经历了养兄早亡、养父母的抛弃后,主人公继续用谎言掩饰自己真实出身,并试图将婚姻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当年的电视节目阴魂不散,推出回访续篇。互联网有记忆,数字时代的媒介考古和流量传播,如同一剂让伪装者显出原型的吐真魔药,出身本地中产的未婚妻一家还是揭穿了他的身世。城市,或者也可以称为“中心”“外面的世界”,化身为电视台、养父母、未婚妻、匿名观众与网友,一次又一次剥光他,再拒绝他,将他推回起点。

小说结尾处,主人公重返自己长大的歧流镇、燕子窠,惊觉自己已经不认识当地的任何人,也无人记得自己。没有留下照片,也没有人知晓其姓名的人,是失去了存在证据的人。“我们被幻想引领着远离和背叛,终于失去自己原来的声音和面貌。”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有名有姓,无论是真名假名。唯独主人公,始终只拥有第一人称“我”。东来也许是在强调主人公的孤绝无援,或者,像他这样的人的处境的普遍性;又或者,这个痛失来处的人,最终也痛失了“我自己”

“我是谁?”这个两手空空、立于天地间的“我”终于开口问道。从什么时候起,“走出去,只有外面的生活值得一过”成为一种既不容置疑又身不由己的单项选择。“究竟是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散播这份确信?”面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城乡壁垒松动以后,到九十年代爆发的大规模人口流动,《涉过歧流》承认历史的必然与时势所趋的席卷力,但也在多年后,让人省思狂热之后的困厄与徒劳。

“我们总是觉得自己起点很低——事实也是,想要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是流动的空间有限,外面到处是壁垒,所以像盲流一样窜来窜去,在流动中居无定所,所有的能量在途中消耗殆尽。”主人公在成长中听过最多的评价是“你太幸运了”“你的运气已经超过世上大多数人”,连他自己也深以为然。小说全篇足足出现了二十一次“幸运”和十二次“运气”,有时反讽,有时恳切。幸乎不幸,东来似乎从未停止思考,究竟什么是时代主潮与个体偶然共同炮制的“不可复制的幸运”。一个出身在低处的人,又要如何认清、领受……或者说,招架住,命运波谲云诡的垂青?

这个山村少年的弄假成真的“交换人生”,的确适合被放入某种宏阔的社会史架构里去分析。对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高度浓缩、急遽加速的社会现代化进程,它是一卷关乎“时代生长痛”的纪实录像,闪烁着历史真实的高光与寒光。当“个人奋斗”的发迹神话逐渐成为明日黄花,继之而起的连绵不绝的讨论,是“发展的代价”与“流动的限度”。今天的人们比过去更关心贫富差异加剧,阶层固化,城与乡、沿海与内陆、南与北不均等的资源分配与竞争态势。《涉过歧流》的社会取景框,同样涵容了诸多历史毛细血管般的次级命题:比如,大众媒介与娱乐消费的“观看政治”,教育机会公平的制度性保障,强弱文化的先天势差及其复制再生产,城市中产子女的过度内卷与青少年抑郁,物质条件的快速增长之下被忽略的心灵境况,等等。在“人”维度上,青年一代作为“改革开放的孩子”的分流,“寒门”能否再出“贵子”不时被重提,《涉过歧流》也与近年来被热议的“县中的孩子”“小镇做题家”呼应。从东来的创作谈看,她对此有所保留。

我们都已熟悉攀升失败、寒门幻灭的故事。对《涉过歧流》里的少年来说,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和于连是他的文学远亲,高加林和涂自强则是他本地的父兄。在其成长于世纪之交的具体境遇里,前有“县中的孩子”分秒必争孤注一掷的畸形竞争,后有“先天不足的出身”与城市精英之间愈发难以逾越的壁垒。“向前,向前,会无路可退,但不会无路可走”,他最终要向何处去,何尝不是在接通“当代中国青年要向何处去”的大哉问。

相较于被熟耕的“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两端,“县域中国”以其独特的过渡性和撕裂感,正以后发之势,涌现出更多理解当代中国的可能。在社会学调查、网络民族志与生活实感经验的地层上,县域文学的表达方兴未艾。1990年出生的东来,写出了一个同代人心底的“时间简史”与“千里江陵”。背对着“向外、向上、走出去”的狂热传统,《涉过歧流》用一次从城市回到县乡的“倒流”式的写作,洞悉世相,立此存照。

尽管如此,我这一次仍然分外犹豫。过分倚重“县域”“小镇做题家”等社会学样本式的谈论,也许会遮蔽文学自身的多义性。在我看来,《涉过歧流》最出色的地方,是对于早慧少年的高自尊与高自卑交织的心理书写,是那些混杂着启蒙、野心、妒怨和面对折辱的故作坦然,紧张且痛楚的深密心事。因为东来让隐不可见的、难以名状的“生长痛”成为可见的、可名状的,我们共同的历史坐标才活了过来,见树又见林。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对电视真人秀节目的呈现方式,实则内置了一则具有文学反身性的提醒。节目组用剪辑后的镜头引导舆论,放大“城乡矛盾、贫富差距”二元矛盾的制作策略,说到底是以“变形”、忽视真实的个体感受为代价,迎合了城市文化的自我认同,也加固了对农村的消极认知。标签化的观看方式,是对“具体而微的人”的二次、三次伤害,对文学来说,要警惕与庇护的都在这里。有了“具体而微的人”,才有了不可复制、拒绝等而论之的诗与真实。

东来两次用壁虎断尾,比附主人公割断来处的残缺与恓惶:“我将痛失自己的过去,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记忆——唯有我可以确认的记忆。壁虎断尾,再长出来的尾巴会变得细小畸形,人不也是这样。”人是有来处的,来处会隐匿,却不会消失。长大后,那些曾让人年少时蒙羞,发狠要一刀两断的过往里,藏着让人修缮残躯的珍宝,尽管它们自己也不再完好无损。我喜欢《涉过歧流》里那些关于自然、植物与动物的段落,它们是一个人重新走在来时的路上,还能捡回的童年的富矿。春风催化,不同于一去不返的人们,燕子每年春天都回来,回同一个地方,重修旧巢,孕育新雏。在加速求变的活法之外,自然遵循其古老的节律,并慷慨启示着失落的现代人类。东来把她为数不多的抒情时刻用在了对自然的描写里,她写山,写雾,写雾中归来的燕子,有痛感,有爱惜,有恒定的元气。

据说,这部小说最初的题目是《凤凰籽》。我琢磨过,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是不是与“凤凰男”有关系(我们似乎有一段时间不怎么提这个词了)。一个比我更早读到小说的朋友说:“是凤凰,也是草籽。”对啊,人可生如蚁而美如凰。站在燕子的旧巢下,捡回壁虎的断尾,山乡的骸骨被辨认,确认了来处的人,或许也能重新长出一副血肉?

旁记:

阅读东来《涉过歧流》的过程,从腊月跨过春节。期间我随父亲回川北的乡镇探亲,祭扫。这是父亲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回川过年,看他在十八岁以前生活的地方逡巡,我更像是个缺乏准备的旁观者。我与这里关联稀薄,大多时候,它只意味着“籍贯”一栏的填写。意外的是,手头阅读的小说中的场景,竟在回乡之行中反复映现——这种奇诡的感受,在父亲重访他的中学时变得强烈。这些年人口外流,他当年所在的高中部已经被取消,故人退休,同窗星散,现代化的校园在原址上的扩建,称得上沧海桑田。我指给他看教学楼上奋发励志的红字,还有走廊上加装的铁丝网。从镇中走回来的路上,父亲突然说,从前总想着退休后回归故里,但走在街上,“都没有认识的人了”。

尽管小说里的主人公是我和东来的同龄人,与父亲隔了整整一代人的时差,地理区域也不同,但现实与虚构的反复呼应,又实实在在同在一张当代中国人口的流徙图景:从乡村、镇、县域到城市,“上升”的绳梯从天垂下,一直在那儿。我很迟疑,无论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现实中的朋友东来,自己大概都知之有限——人是有来处的,来处只会隐匿,不会消失。写作和阅读如倒流,从城市、县域、镇到乡村,反向而进,走下高铁和公路,踏上被荒草埋没的窄窄的土路,抵达各自的“燕子窠”。在“倒流”中理解具体的“人的来处”,其困难程度,也许不亚于理解世界。

我父亲在农村长大,在多子的家庭里,因为过继的安排获得经济庇护。继父母供他从村小读到镇上的中学,被川东北的师范学院录取,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稀罕的有出息的大学生。此后,我的父母从西南考到广州读研,留校,任教,安家。父亲尤为喜爱广播电台放送的路遥《平凡的世界》,不止一次对我讲述1988年第一次听到小说开头的震动。九十年代,我在这座地处改革开放前沿的省城出生,在飞地状的大学校园里成长。大学子弟普遍讲普通话,除了本地生,多的是湖南、江西籍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是移民二代,籍贯一栏里填有五花八门的县域。往上追溯一代,最不缺的是聪颖、吃苦、拼搏的心志,除了家庭的托举,时代授予他们从内陆向外、向上流动的利好机遇,让他们的后代可以指认城市为故乡。改革开放的加速神话足以让人重新定位自我的起源,并选择性地忽视发展“势差”带来的内部撕裂。成功叙事的自我复制在明,不平等的再生产在暗,不仅发生在城乡之间,也发生在不同的地域分布,或同一代际之内。区别只在于我们是否能觉察,看见,并记取所有人都置身其中的历史的生长痛。很多时候,“只要往上数两代,谁不是土里讨生活,大家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然后迅速分化,走向不同的支线。”要过许多年,我可能才能模糊地明白身为少数人的幸运,和“习以为常”背后的局限与傲慢。东来将《涉过歧流》称为她剖开自我、卸下三十年负重的“假面告白”。这种叙述的决心,有力地泵养着书写和阅读的意义。

除夕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回乡下的祖宅,土筑结构已经拆除数年,残余的墙体上,抄写着叔叔千禧年外出打工的BB机号码。儿时暑假,我记得这里成片的水稻,玉米地和花椒树。现在耕地被统一租种,“大队”更名为“村”,田里竖立着“建设新时代更高水平天府粮仓”的巨型灯牌。人们在镇上建房,或者随下一代进城,仅剩下稀疏的几户,在门前整整齐齐种了些自家吃的菜。“小时候觉得村庄很大的,现在竟然这么快走完一圈”,父亲讲。他站在田垄上,和劳作的邻里攀谈,两个来回,就问得出远近姻亲关系。他转身笑着向我转述和解释,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些少年兴高采烈的神色,又再次想起东来所写的燕子:

“一夜之间,燕子复归,在山野间忙碌不停,衔泥育雏,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风景,这景象似乎有种魔力,吸住了他,他把行装放下,搬来椅子,坐在廊下看一对燕子来去忙碌,只消半日时间就补好破损的旧巢,看完他决定不再出门,世界大变就让它变去吧。”

作者简介

刘欣玥,1990年生于广州。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任教于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著有《迎向热情消逝的年代》。

来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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