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明远，说真的，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一句话甩下，季小红拎起那个印着广告的塑料挎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馆。

不打不成交

＂王明远，说真的，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一句话甩下，季小红拎起那个印着广告的塑料挎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馆。

我端起茶杯的手僵在半空，满室茶客的目光如刀，扎得我脸上火辣辣的。

几个年轻女工交头接耳，不时发出轻笑。＂又一个被小红姐拒绝的，这都第几个了？＂

那是1993年的春天，厂里的老刘硬拉我去相亲。彼时的我，三十岁出头，国营五金厂技术科的普通技术员，戴着老式圆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老实得有些木讷。

父母年迈，我独自照顾，日子过得清贫却踏实。我家那间四十多平的筒子楼里，墙角总有些潮气，但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

相亲这事，我本不愿意，但架不住父亲咳嗽一整冬，母亲暗地里抹泪的无言压力。＂明远啊，你爹这病不会好了，我这腿也是老毛病，你总不能一辈子拖着不成家吧？＂

季小红是百货商场的售货员，瓜子脸，大眼睛，烫着当年最流行的小卷发，穿着浅蓝色的喇叭裤和格子衬衫，脚上是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说话利索得像机关枪。

我们隔着一张方桌，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讲起厂里的事。她兴致缺缺地搅动茶杯，不到半小时，就给了我当头一棒。

回家路上，我一路想着她临走时嫌弃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却也释然——这样的姑娘，与我实在不是一路人。

红梅茶馆后面的小巷子里，一对年轻情侣依偎而过，女孩的笑声清脆如风铃。我默默低头，加快了脚步。

那晚母亲煮了碗鸡蛋面，说是给我＂压惊＂。＂没事，妈，我这样的人，注定孤老一辈子。＂母亲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我却只能垂下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没想到三天后的傍晚，正当我在灯下算着厂里可能的改制方案时，门被敲响了。那时候门外的走廊灯坏了有段日子，我打开门，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看见季小红站在黑暗中，脸部轮廓若隐若现。

＂王明远，听说你在做厂区改制方案？我来帮你。＂她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个纸袋，脸上竟是坦然的笑意。

我惊得说不出话，母亲倒是热情地把人迎了进来。＂小红姑娘来了！快进来坐。＂母亲的腿脚不便，却硬是撑着拐杖去厨房张罗。

＂阿姨别忙，我带了馒头和卤菜。＂季小红麻利地接过母亲手里的铝壶，＂您歇着，我来烧水。＂

她熟练地拧开煤气灶，动作麻利地摆放碗筷，仿佛在自己家一般。电视里正播着《渴望》的重播，刘慧芳正与王沪生争执，季小红看了一眼，轻声说：＂这部剧我看了三遍了，每次都为刘慧芳鸣不平。＂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不明白这场景为何如此荒谬又和谐。＂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住址？＂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问了老刘呗，他嘴上把门，手上却松得很。＂她笑起来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可爱。

父亲从里屋走出来，咳嗽两声，季小红立刻倒了杯热水递过去。＂王叔，喝点热水，润润嗓子。＂父亲接过水杯，眼里闪过惊讶，随后便是欣慰的笑意。

我们四个人围着小方桌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季小红变着法子逗父母开心，说起百货商场里的趣事，把我爹妈逗得前仰后合。

＂明远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连笑都不会。＂母亲打趣道。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板着脸，像欠了他八百块钱似的。＂季小红接话，大家又是一阵笑。

我低头吃饭，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你怎么会来？＂终于等父母睡下，我忍不住问道。

＂我二哥在市经委，听说你们厂要改制，可能会裁员。＂她翻看我写的材料，眉头微蹙，＂你这方案太老实了，根本保不住工人的饭碗。＂

灯下，她眉飞色舞地分析着市场形势，修改着我的数据，那神情与茶馆里判若两人。＂你看啊，现在国家政策是允许搞技术入股的，你们厂的那套冲压设备，虽然老旧，但经过改造，完全可以适应市场需求...＂

她说起话来，眼睛亮亮的，像是点着两盏小灯。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不禁有些出神。

＂发什么呆呢？听懂了没？＂她敲了敲桌子。

＂听懂了，但我不同意。＂我把笔记本拉过来，＂你这样做，是把厂里一半的资产变成了几个领导的私人财产，这不公平。＂

＂王明远，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什么大锅饭？＂

＂我不管什么年代，公平就是公平。＂

我们争执了许多，她嗓门大，我倔强不让。厨房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时针悄悄指向了凌晨两点。

＂行了行了，不跟你吵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她收拾好资料，站起身来，＂明天晚上我再来，咱们接着商量。＂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她再来。

＂得了吧，就你那榆木疙瘩脑袋，方案送上去肯定得被枪毙。＂她拎起挎包，在门口顿了顿，＂对了，别忘了给你妈熬药，我看她今天脸色不太好。＂

说完，她像阵风一样消失在楼道黑暗里。

我站在原地，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才慢慢关上门。望着桌上散落的资料和她留下的笔记，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小屋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季小红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有时带些卤菜和水果，有时拎着最新的经济报纸和政策文件。我们在争执中互相了解，在讨论中逐渐靠近。

＂你这个人，脑子死板，但心眼实在。＂一周后的深夜，她揉着发酸的眼睛，笑着说。

窗外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收音机里传来邓丽君的《甜蜜蜜》，季小红跟着轻轻哼唱。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她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轻声道：＂那天从茶馆出来，我本来挺生气的，想着再也不见你了。回家路上经过人民医院，看见你背着你母亲进急诊。＂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么瘦的肩膀，却那样稳。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我想，这人虽然木讷，但肯定是个好儿子。＂

她把玩着手中的笔，眼神飘向窗外的雨夜：＂我爹去年走了，肺癌晚期，只拖了三个月。临终前最怕没人照顾我娘。＂她嗓音有些哽咽，＂那段日子，我天天往医院跑，眼看着爹一天天消瘦下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雨声渐大，她的声音却很轻：＂一个孝顺的人，再木讷也是好的。＂

不知怎的，我鼓起勇气，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没有躲开，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第二天起床时，我发现父亲的咳嗽药和母亲的活络油都换成了新的。母亲神秘地笑着说：＂小红姑娘一大早就来了，说是路过药店，顺便买的。＂

厂里，改制方案的讨论日益激烈。有人主张卖掉设备分钱走人，有人坚持原地等死也不改变，更多的是惶惑不安的沉默。

刘师傅是车间的老师傅，见我和季小红走得近，偷偷拉我到一边：＂明远啊，听说你和小红处对象了？那姑娘可是响当当的辣椒，小伙子们都不敢靠近啊。＂

＂没有的事，我们就是...就是讨论厂里改制的事。＂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嗨，改啥制啊，还不是等着喝西北风。＂刘师傅叹口气，＂前几天纺织厂都贴告示了，一半工人回家待业，发两年生活费就算了事。＂

我心里一沉：＂咱们厂不会那样的。＂

＂但愿吧。＂刘师傅拍拍我肩膀，＂对了，听说你和小红在弄个啥方案？兄弟们都等着你们呢，可别让我们这帮老工人失望啊。＂

那段日子，我和季小红几乎形影不离。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在我家的小桌前讨论方案。她的口红膏放在我家的洗漱台上，她的几件换洗衣服挂在我房间的衣柜里，连我家钥匙也给了她一把。

＂你看啊，如果采用技术入股，又要保证工人权益，就得这样...＂她指着图纸，声音里带着兴奋，＂保留原有生产线，但增加新产品研发小组，你带头，把那些老师傅的手艺都发挥出来。＂

我们的方案逐渐成型：保留工厂集体所有制的基础，引入技术入股和效益分配，既不是大锅饭，也不是贱卖资产。最重要的是，能保住大部分工人的饭碗。

＂季小红，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懂这么多？＂有一天，我忍不住问道。

她得意地一扬下巴：＂我爹生前是财贸学校的老师，教了一辈子经济学。我从小耳濡目染，懂点皮毛而已。＂

她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指卷着头发，眼睛眨呀眨的，像是藏着小秘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这些小动作，喜欢听她说话时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甚至喜欢她偶尔的强势和固执。

＂王明远，你这人怎么一天到晚盯着我看啊？＂她假装生气地嗔道。

＂我...我没有...＂我慌忙低头，却听见她轻笑。

＂傻瓜。＂她说。

方案最终在厂务会上通过，厂长当众表扬了我：＂王明远同志不愧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这个方案既保住了大部分工人的岗位，也让厂里看到了新的发展可能。下面，请王明远同志讲几句...＂

我站在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目光扫过会场，寻找季小红的身影，却发现她不在座位上。

讲完话，我急匆匆下台，去找季小红。刘师傅说她早早就离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家跑。

回到家，发现桌上留着一张字条：＂方案已经通过，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别那么木讷。祝好。季小红。＂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母亲从厨房出来，看了看我的表情，轻声说：＂小红姑娘走了？＂

＂嗯。＂我点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她临走前，把家里都收拾了一遍，还炖了锅排骨汤，说是让我们晚上喝。＂母亲顿了顿，＂明远，这姑娘不错，你怎么想的？＂

我低头整理材料，发现我唯一一张工作照不见了。那是去年厂庆时拍的，我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难得地露出笑容。

＂妈，我好像...喜欢上她了。＂我喃喃地说。

母亲笑而不语，只说：＂小红姑娘好几天没来了，你怎么不去找她？＂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季小红的一颦一笑，想起她帮我修改方案时认真的样子，想起她给父母倒水递药的体贴。我突然明白，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半天假，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买了束康乃馨，顶着烈日来到百货商场。

＂找季小红？她今天调休，不在。＂同事指了指外面，＂不过你可以去对面小公园看看，她常去那儿看书。＂

果然，我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她。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低头看书，微风拂过她的发梢。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美得像幅画。

＂季小红。＂我站在她面前，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

她抬头，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哟，王工程师今儿这是怎么了？＂

＂谢谢你帮我完成改制方案。＂我僵硬地伸出花束。

＂不用谢，举手之劳。＂她接过花，低头嗅了嗅，＂就为这事，特意来找我？＂

＂不...不只是...＂我深吸一口气，＂我想请你吃饭。＂

＂就咱俩？＂她眨眨眼。

＂嗯。＂我点头，心跳如擂鼓。

＂行啊。＂她合上书，站起身，＂不过我可警告你，我这人吃饭可不便宜。上次在茶馆，你请我喝杯茶都抠抠搜搜的。＂

＂这次不一样。＂我鼓起勇气，＂我发了奖金。＂

她噗嗤一声笑了：＂发了奖金就舍得请我吃饭了？王明远，你这人真是...＂

＂讨厌？＂我接话，脸上发烫。

＂不，有意思。＂她歪着头看我，眼里满是笑意。

那顿饭，我们吃的是新开的小饭馆，红烧排骨，清蒸鲈鱼，炒青菜，一碗紫菜蛋花汤。季小红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比食堂的饭菜强多了。

酒足饭饱，我们沿着河边散步。夏日的黄昏，微风徐徐，河面上波光粼粼。

＂季小红，我...我有话想对你说。＂我鼓足勇气。

＂等等。＂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我那张不翼而飞的工作照，＂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照片里的笑容这么好看，见了我却总板着脸？＂

我看着她手里的照片，一时语塞。＂你...你偷我照片？＂

＂借用而已。＂她理直气壮地说，＂总得知道自己帮的人长什么样吧？＂

夕阳下，她的脸庞染上一层红晕，美得让我移不开眼。

＂季小红，我想和你...和你处对象。＂我终于说出口，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大声点！＂她故意逗我。

＂我说，我想和你处对象！＂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她大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王明远，你终于开窍了！我还以为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那...你答应了？＂我不敢相信。

＂我考虑考虑吧。＂她装作犹豫的样子，转身就走。

我急忙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而是转过身，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答应了，笨蛋。＂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半年后，我和季小红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在厂里的小礼堂举行，同事们自发地布置了场地，拉了横幅。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明艳动人，我穿着新买的西装，紧张得手心冒汗。

当我紧张地念完誓词，她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笑道：＂王明远，不打不成交，是不是？＂

＂什么意思？＂我低声问。

＂咱俩第一次见面，我不是说你讨厌吗？这不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嘛。＂她狡黠地眨眨眼，＂不过是你先讨厌我的。＂

＂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我不解地问。

＂茶馆里，你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我季小红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忍不住失笑：＂那你还帮我？＂

＂那不是看你对父母孝顺吗？再说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早就听老刘说过你，说你是厂里最踏实的小伙子。我爹生前就教导我，找对象啊，就得找个靠谱的。＂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满是感激与爱意。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微红的脸颊上，也照进了我平凡却幸福的人生。

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取名王小满，寓意生活丰盈满足。季小红抱着女儿，看着我说：＂明远，咱们厂的改制方案，现在成了全市的样板，你立了大功啊。＂

我摇摇头：＂不是我的功劳，是我们的。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更别说现在的一切了。＂

她笑着说：＂什么我的你的，咱们是一家人啊。＂

窗外，新世纪的曙光正在缓缓升起。我和季小红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来源：雪地里欢腾的狐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