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共三十万零八千六百,都在这个存折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父亲张德明将那本红色折子推到我面前,「每月退休金直接打你卡上,我自己留两千零花就够了。」
存折上的余生
「一共三十万零八千六百,都在这个存折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父亲张德明将那本红色折子推到我面前,「每月退休金直接打你卡上,我自己留两千零花就够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父亲那布满老茧的手指还按在存折上,微微颤抖。
我叫张立功,今年四十六岁,是国企一名部门主管。
九十年代末从师范毕业后,赶上了国企改制的浪潮,那时候"下岗"这个词成了城市里最沉重的话题。
我们厂里的工人排着长队领取解除劳动合同书,有人当场跪地痛哭,有人愤怒地掀翻办公桌。
好在我大学刚毕业,又赶上厂里重组转型,勉强被留了下来。
从普通科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熬了将近二十年,才爬到了中层管理的位置。
妻子王淑华在市医院做护士,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儿子今年高三,正是用钱如流水的时候,光补习班一个月就要三千多。
日子过得紧巴,却也踏实,虽然还有八十多平米的房贷要还,但日子总归是向前的。
直到父亲退休后,执意要从老家县城搬来和我们同住。
那天他拎着两个褪了色的帆布包站在我家门口,笑得像个孩子。
「立功啊,我想通了,一个人在县城也没啥意思,跟你们住一起热闹。」
我们家只有九十多平的小三居,本就拥挤,父亲来了后,儿子只能和我们挤一个房间。
起初,我也想过劝父亲回老家去住,毕竟那边有他的老朋友,生活了大半辈子。
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他布满皱纹却笑容满面的脸,我就说不出口了。
「立功,今天单位食堂的馒头蒸得不错,我给你带了两个。」这是父亲搬来后的日常。
他总是大清早就起来,围着小区转上几圈,然后去老干部活动室吃早饭,顺便带些他认为好的东西回来。
有时候是两个馒头,有时候是几个橘子,有时候是一份早报。
「爸,我不吃馒头,都说了多少回了!」我控制不住语气中的烦躁。
自从他住进来,家里的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拥挤起来。
那些老套的生活习惯,还有他那副事事都要过问的态度,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你太瘦了,多吃点有营养的。」父亲絮絮叨叨,「我那个年代,能吃上一个白面馒头都是福气,你们这代人啊,不知道珍惜。」
又来了,那些过去的故事。
似乎在父亲的记忆里,只有艰苦年代的事值得反复提起。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了,可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
「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吃不上白面馒头啊?」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父亲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默默地收回了馒头,放进自己的碗里。
妻子王淑华常在一旁打圆场:「爸,立功现在管着几十号人,工作压力大,您多体谅些。」
「我懂,我懂。」父亲总是这样说,然后又会在第二天重复同样的事。
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家里的地板擦一遍,即使地板已经很干净了。
「我一辈子就这习惯,闲不住。」父亲说。
我忍不住抱怨:「爸,现在有吸尘器,地板不用天天擦的。」
父亲点点头,可第二天依然雷打不动地擦地板。
他还喜欢把家里的东西重新摆放,说是这样更合理。
我的书被他整理得横竖一致,连笔记本电脑也被他擦得锃亮。
「别动我的东西!」有一次我发现桌上的文件被他整理过,忍不住发了火。
父亲被我吼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又笑了:「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
那个曾经在机械厂当钳工、能扛起一百多斤铁块的父亲,现在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
我没有漏掉他眼角的那一丝落寞,但工作的压力、生活的重担让我无暇顾及太多。
周末的一天,我在楼下遇见了住在对面单元的刘师傅。
他是个退休的老电工,和父亲年纪相仿,两人常在小区的石桌旁下棋。
刘师傅神秘兮兮地拍着我肩膀:「张主任,谢谢你爸帮我修了电动车,人老手艺不老啊!您孝顺,没忘给他零花钱。」
我一头雾水:「什么零花钱?」
「哎呀,您爸说那是您给他的零用钱,他不好意思收我的修理费。」刘师傅笑着说,「您爸手艺真不赖,我那电动车都快报废了,让他一弄,跑得比新的还顺畅。」
回家后,我旁敲侧击地问父亲:「爸,听说您帮刘师傅修电动车了?」
父亲正在看电视,是那种老年人喜欢的评书节目。
听到我的问话,他放下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搭把手,小事情。」
「他说您不收钱?」我继续问。
「收什么钱啊,邻里之间帮个忙。」父亲摆摆手,「再说了,你每个月给我那么多零花钱,我一个老头子也花不了多少,够用了。」
我沉默了。
原来父亲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小区里帮人修修补补,却从不收钱,只说是自己儿子给的零用足够了。
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主动给过他零花钱。
那两千块,是他从自己的退休金里留下的。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得早,想和父亲一起吃个早饭。
走进厨房,看见父亲正在熬粥,案板上放着切好的咸菜和几根油条。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父亲惊讶地问。
「想陪您吃个早饭。」我说。
父亲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又切了些咸菜,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麻利地打进碗里。
「多吃点,上班才有精神。」他把煎得喷香的荷包蛋放在我碗里。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那时候家里条件差,能吃上一个鸡蛋是件奢侈的事,可每次考试前,父亲总会想办法给我弄来一个鸡蛋。
「补脑子。」他总是这么说。
吃完早饭,我翻箱倒柜找税单,准备做年度汇算。
无意中碰倒了父亲床头的药盒,各种药片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子一一拾起,突然看到一本蓝色的病历本从药盒下面露了出来。
出于好奇,我翻开了它。
心脏骤然揪紧——肝癌晚期,预估生存期不超过一年。
诊断日期,正是他来我家前一个月。
我手脚冰凉地坐在父亲的小床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在机械厂当钳工的父亲,曾经是多么强壮;下暴雨时,他背着我趟过齐腰深的积水去上学;他用粗糙的手掌教我写毛笔字,说"字如其人";下岗后摆小修理摊供我上大学,风里来雨里去;我结婚时将多年积蓄全部给我付首付...
书桌抽屉里,一叠发黄的纸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拉开抽屉,发现那是父亲工工整整记录的我的成长日记。
从我牙牙学语,到大学毕业;从我第一次考试得满分,到参加工作;从我恋爱,到结婚生子。
每一个重要时刻,他都默默记录。
最新的一页写道:「立功今年又评为先进工作者,儿子出息了。就是太辛苦,总皱眉头。我这把老骨头,能为他做的不多了,至少不要让他为钱发愁...」
一滴泪落在纸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我忽然明白,父亲匆忙交出所有积蓄,不是为了显示他的付出,而是害怕自己来不及...
晚上,我辗转难眠。
凌晨两点,听到厕所有动静,我轻手轻脚地起身。
父亲正弯着腰,吃力地呕吐着。
月光下,他的背影瘦削得令人心疼。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急忙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吵醒你了?没事,就是胃不舒服。」
「爸...」我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
「去睡吧,别耽误明天上班。」他催促道。
我站在原地没动:「爸,我...看到您的病历了。」
寂静。
长久的寂静。
然后,父亲苦笑一声:「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有啥好说的,治不好的病,说了只让你们担心。」父亲靠在墙上,「我这辈子没啥遗憾,就是希望能看着你过得好...」
那一夜,我们父子俩第一次促膝长谈。
他告诉我,医生说他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所以你才把钱都给我?」我问。
「那钱放我那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你们。」父亲平静地说,「你工作忙,小子上学,家里又有房贷,能帮一把是一把。」
「可是治病也需要钱啊!」我急得直跺脚。
父亲摇摇头:「都晚了,医生说再折腾也就是多活几个月,何必呢?与其躺在医院里受罪,还不如多看看你们。」
第二天清晨,我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爸,一起去晨练吧。」我轻声说。
父亲愣了一下,脸上随即绽放出惊喜的光彩:「好啊,好啊!」
我们沿着小区的林荫道慢走,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
春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花香。
「爸,谢谢您。」我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挽住了父亲的手臂,感受着那瘦削却依旧温暖的臂膀。
父亲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谢啥呀?我是你爸。」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的爱与责任。
「爸,我想把次卧重新装修一下,您那屋太潮,我给您换个朝南的屋子。」
「别费那钱,我住哪都行。」父亲摆摆手。
「我有分寸的。」我坚持道。
当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带父亲去了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
主治医生看过病历后,摇了摇头:「扩散得很厉害了,化疗效果有限,建议保守治疗,提高生活质量。」
回家的路上,父亲反倒安慰起我来:「别难过,人这辈子,来是偶然,走是必然。我活了七十多年,算是圆满了。」
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我突然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厂区的筒子楼里,条件艰苦。
父亲为了给我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硬是在狭小的屋子里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天地。
夏天闷热,冬天寒冷,可那里却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爸,您还记得您给我隔的那个小书房吗?」我问。
父亲眼睛一亮:「记得!你那时候可用功了,油灯下看书,我怕你伤眼睛,托人从省城买了台台灯回来。」
「那台灯我一直留着呢。」我说。
「真的?」父亲有些激动,「那都快三十年了吧?」
「二十八年零三个月。」我笑着说,「您送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怎么会忘。」
父亲的眼圈红了。
从那天起,我改变了许多。
不再对父亲的唠叨不耐烦,而是耐心倾听;不再嫌弃他的习惯落后,而是学着理解;不再避开他的帮助,而是主动寻求。
每天下班后,我会陪他散步,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原来,他的人生远比我想象的丰富多彩。
他讲起知青岁月,讲起恢复高考的激动,讲起改革开放初期的热火朝天。
「那时候日子虽苦,可大家伙儿心齐啊。」父亲感叹道,「你妈走得早,就我一个人拉扯你,还好有厂里同事帮忙。」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生病,是邻居刘婶抱着我去医院的,因为父亲正在上夜班;我的第一套学前教材,是父亲师傅偷偷从城里带回来的;我上学时穿的新衣服,是父亲半夜起来一针一线缝制的...
周末,我带父亲去了他魂牵梦萦的老家。
那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县城,如今已焕然一新。
宽阔的柏油马路取代了曾经的土路,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我们去了他原来工作的机械厂,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园。
「物是人非啊。」父亲摸着厂门口保留下来的那块石碑,感慨万千。
晚上,我们住在小县城唯一的四星级酒店里。
父亲不习惯柔软的床垫和复杂的电器设备,但眼中满是惊奇。
「想不到啊,我们县城也有这么高档的地方了。」他感叹道。
临睡前,父亲忽然问我:「立功,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那个故事吗?」
我想了想,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狼来了。」父亲笑着说,「你总缠着我讲,讲了无数遍,你还是听不腻。」
「真的吗?我都不记得了。」我有些惭愧。
「你小时候可爱听故事了,每晚都要我讲,讲到你睡着为止。」父亲的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那时候你可粘人了,走哪儿都要拉着我的手。」
不知为何,我突然鼻子一酸。
那个曾经依赖父亲的小男孩,如今已是中年人,而曾经强壮如山的父亲,却即将离我而去。
回到城里后,我给父亲买了一台录音笔,请他把他的故事都录下来。
起初他有些扭捏,觉得自己的经历不值一提。
「我就是个普通工人,有啥好说的?」他不好意思地摆手。
「正是这种普通人的故事最珍贵。」我说,「我想让儿子也了解他爷爷的人生。」
父亲动容了,开始一点一点地讲述他的故事。
从贫困的童年,到进厂当学徒;从结婚生子,到下岗再就业;从养育我成人,到退休生活...
每一段经历,都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缩影。
听着父亲沙哑却温暖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中国家庭变迁史。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情逐渐恶化。
他变得越来越瘦,脸色也越来越差,但依然坚持每天帮我整理家务,准备晚饭。
「爸,您歇着吧,我来做。」我心疼地说。
「不行,我不干点活就浑身不自在。」父亲固执地摇头,「再说了,你妈去世前叮嘱过我,一定要照顾好你。」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母亲去世那年,我才十二岁,对她的印象已经模糊。
而父亲却一直在履行着对她的承诺,默默地照顾着我,从未间断。
六月的一天,父亲突然不能下床了。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我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父亲身边。
妻子和儿子也轮流照顾,全家人团结一心,只为让父亲走得安详一些。
「立功啊,」一天夜里,父亲突然清醒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把你拉扯大。看着你有出息,我就知足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爸,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家人,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父亲微微点头,露出满足的笑容。
第二天清晨,父亲平静地离开了。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是用钢笔一笔一画写的。
「立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人这一辈子,能看着孩子成家立业,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这一生平凡普通,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轰轰烈烈,但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有你这个儿子,是我最大的骄傲。
存折上的钱,是我这一辈子的积蓄,不多,但希望能帮你减轻些负担。
记得照顾好自己,多陪陪妻子和儿子,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爸」
我捧着信纸,泪流满面。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按照他的遗愿,没有繁文缛节。
但来送行的人却出乎意料地多。
小区里的邻居们、父亲的老同事、甚至是他帮忙修过东西的人,都来了。
他们一个个上前,向我讲述着父亲帮助过他们的事。
原来,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影响了那么多人的生活。
葬礼结束后,我重新装修了次卧,按照父亲的喜好布置。
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我仍保留着那个房间,就像是他还和我们住在一起。
那本红色的存折,我一直珍藏着,没有动用里面的钱。
那不仅仅是三十万,而是父亲一生的心血和爱。
每当我感到迷茫或疲惫时,我就会打开那本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仿佛能听到父亲在说:「立功,爸永远支持你。」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打开父亲的录音,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儿子也常缠着我,要听爷爷的故事。
我把父亲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希望这些珍贵的记忆能够传承下去。
「爸,爷爷为什么把所有钱都给你?」儿子有一天突然问我。
我沉思片刻,回答道:「因为在爷爷心里,我永远都是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儿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生活还在继续,但父亲留下的教诲和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学着关心妻子的辛苦,理解儿子的压力,不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因为我明白了,家人的陪伴才是人生最珍贵的财富。
那个存折上的数字,远不及父亲给我的爱更有价值。
它提醒着我,生命短暂,爱才是永恒。
如今,每逢清明,我都会带着全家人去看望父亲。
在他的墓前,我会讲述这一年家里发生的事,就像他还在倾听一样。
那本存折,我最终决定用来设立一个小小的基金,资助那些和父亲一样默默付出的老人们。
这或许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方式。
他用一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而我,将继续传递这份爱下去。
存折上记录的不只是金钱,更是一段生命的温度,一份永不褪色的亲情。
在那些数字背后,是父亲对我无言的爱与牵挂。
这份爱,将伴随我余生的每一天,直到生命的尽头。
来源:孤舟远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