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学文,这是离婚协议书,签了吧。"妻子张秀芝把一沓纸拍在桌上,声音像刀子一样冷。
工地上的迷途
"赵学文,这是离婚协议书,签了吧。"妻子张秀芝把一沓纸拍在桌上,声音像刀子一样冷。
我苦笑着看向那份协议,手指微微发抖。
十八年的夫妻情分,就这样走到尽头了吗?
我该如何解释那段往事,那个我至今心怀愧疚的选择?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纸张的一角,像是在嘲笑我的犹豫。
秀芝站在那里,眼圈微红却倔强地不肯流泪,这是她的性格,倔得像咱们北方的老黄牛。
九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们这座北方小城也不例外。
国企改制下岗潮中,我被迫离开经营了十五年的钢铁厂,拿着那薄薄的一沓离职补偿金,站在厂门口,看着熟悉的"前进钢铁厂"几个大字,心里比十一月的天还凉。
那时候,我二十八岁,儿子刚上小学,一家人住在单位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楼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老赵,听说广东那边的工地缺人,工钱是咱们这的两倍呢。"同是下岗工人的老李来家串门,一边喝着我倒的二两散白,一边给我支招。
电视机里播放着《新闻联播》,隐约传来"深化改革"的声音,墙角的煤炉子上,秀芝正热着一锅昨天剩下的白菜豆腐汤。
"男人嘛,顶天立地。大不了到外面闯一闯。"我拍着胸脯向秀芝保证,转身便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南下,三天两夜的硬座,吃着从家里带的咸菜馒头,看着窗外由北方的荒凉渐渐变成南方的葱郁。
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的打工者,有白发苍苍的老汉,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大家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忐忑和期待。
建筑工地是收留我们这些北方汉子的地方。
工头老郑是个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的精瘦汉子,见我身强力壮,安排我去做小工,每天扛水泥、搬砖头,日头下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小赵,你这是要累坏了身子骨啊。"工地食堂的王大婶给我盛饭时总会多添一勺肉,"这么拼命,家里肯定有牵挂的人吧?"
我点点头,掏出钱包里那张全家福,儿子小军穿着我省吃俭用给他买的新衣服,咧着嘴笑得像朵向日葵。
"为了这小子,累点值当。"我笑道,却不知道这句话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麻烦。
那会儿建筑工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临时夫妻"。
工人们两两配对住在一起,一个负责干活,一个负责做饭洗衣,可以省下不少开销。
在北方,这种事情听都没听说过,可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为了生存,很多规矩都变了样。
我被安排和一个叫吴小芳的女工友搭伙。
小芳是安徽农村来的,比我小七岁,黝黑的皮肤,有一双粗糙但勤快的手。
"赵师傅,我做饭洗衣,你多干活多赚钱,咱俩五五分成,你看成不?"她大大方方地说,眼睛里透着农村姑娘特有的朴实和机灵。
我们俩商量好,各守本分,只为省钱。
早上天不亮,她就起来做饭;晚上我回来,总有一盆热水等着,虽然简陋,但比起工友们去澡堂子搓澡,省下不少钱。
工地上的日子虽然辛苦,但积攒的工钱一个月比一个月多,我心里盘算着,再干半年,就回家给儿子换个好点的学校,给秀芝买那件她看了好久的呢子大衣。
谁知这事传回了家乡,被人添油加醋,说我在外面有了女人,不要老婆孩子了。
"赵学文,你个没良心的,你在外面鬼混,我和儿子在家里等米下锅!"某个周末的夜晚,我好不容易排到公共电话亭,听筒里传来秀芝愤怒的声音。
我急忙解释:"秀芝,你听我说,那只是工地上的组合住宿,为了省钱,大家都这样......"
"学文,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吗?"电话里,秀芝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儿子在学校都被人笑话,说他爸爸在外面有了新妈妈!"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想象着儿子委屈的小脸,想象着秀芝独自面对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我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可是手里的工钱还没发,我又能怎么办?
我正要继续解释,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接着是秀芝的尖叫:"小军!小军你怎么了?"
原来儿子发高烧抽搐,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我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乡。
回到工棚,我六神无主地翻出行李包,数了数攒下的钱,还差一大半。
"出什么事了?"小芳看我脸色不对,递过来一杯热茶。
我把家里的情况一说,她二话不说拿出自己的存折:"你先拿去用,等发了工资再还我。"
我摆摆手:"不用,我跟工头预支一点,再干半个月就回去。"
就在我准备辞工回家的前一天,工地上出了事。
一根钢筋从高处落下,砸在我的肩膀上,我当场昏了过去。
醒来时,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见小芳守在床边,眼睛红肿。
"医生说你伤得不轻,得静养一阵子。"她递过一杯温水,"我把积蓄都拿出来了,先给你治伤。"
我心里五味杂陈。
工伤赔偿还没下来,家里等着钱救儿子,我却躺在这里动弹不得。
"你放心,我已经跟工头说了,会帮你争取最高的赔偿。"小芳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额头的汗水,"等你好一点,我送你回家。"
那段时间,她每天来医院照顾我,换药、喂饭、洗衣服,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有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小芳坐在窗边缝补我的衣服,眉头微蹙,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秀芝。
"小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忍不住问道。
她抬起头,笑了笑:"我弟弟也出去打工了,我希望有人能这样帮他。再说,咱们都是远方人,不互相帮衬,靠谁呢?"
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那个年代漂泊在外的打工者的心酸与温暖。
小芳见我神色黯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几天后竟凑了张火车票,硬是把我送到了车站。
"这是我帮你跟工头要的赔偿金,还有一部分是我的积蓄,你先拿着救孩子要紧。"她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钱,"等你安顿好了,有空再还我也不迟。"
火车启动时,我透过车窗看到她站在站台上的身影,瘦小却坚定,像极了九十年代末那些为了生存而坚强的普通人。
回到家,儿子的病已经好转,秀芝却日渐冷淡。
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让她抬不起头。
"东院的李婶说,看见你和一个女人亲亲热热地在站台上话别呢。"秀芝冷笑道,手里的针线活儿被她攥得发皱。
我试图解释工地上的事,可谁又会相信这种"巧合"?
"要不是为了小军,我早就......"秀芝哽咽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
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的选择给家庭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渐渐好了,找了份本地的工作,开始重新经营这个家。
可是秀芝的心结却始终没解开,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彼此试探,却不知道如何跨越。
工伤赔偿的钱早就用光了,我想着要还小芳的钱,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她。
每当秀芝提起这事,我就岔开话题,久而久之,她以为我心里有鬼,脸上的怨气更重了。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行李时发现了一本陌生的日记本,藏在我的旧衣服夹层里,是小芳的。
翻开一看,全是她对我家人的牵挂:
"今天学文又偷偷看他儿子的照片,眼睛都湿了。当爹的心啊,隔着千山万水都牵挂。"
"他老婆肯定很贤惠,能做出那么好看的毛衣。看他小心翼翼地把毛衣叠好,就知道他心里装着家。"
"希望他儿子的病快点好起来,这个家别散了。我爹娘离婚那年,我才十二岁,那种痛到现在想起来都心慌。"
"今天帮学文要到了赔偿金,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我自己的那点钱,就当做善事了,老家人常说,善有善报。"
我拿着日记本,泪如雨下。
那些年,我只顾着赚钱养家,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信任和理解。
小芳没有破坏我的家庭,反而用她的善良守护了它。
当晚,我把日记本交给秀芝,看着她从怀疑到愕然,再到泪流满面。
"这些年,委屈你了。"我轻声说,伸手想擦去她的泪水,却被她躲开了。
"我需要时间......"她抱着日记本,走进了卧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像极了十几年前刚下岗时的迷茫。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小军初中毕业的日子。
那天,学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我和秀芝难得地并肩站着,共同期待着儿子的成绩单。
"爸!妈!我考上省重点了!"小军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
秀芝笑了,那是我们结婚以来最美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我们默契地绕到了小区后面的小花园,那是我们谈恋爱时常去的地方。
"学文,这些年,我想了很多。"秀芝坐在长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本已经翻旧了的日记,"或许当初,我应该多信任你一些。"
我苦笑道:"是我不好,为了省钱,钻了牛角尖,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那个小芳,后来你联系上她了吗?"秀芝突然问道。
我摇摇头:"工地早就完工了,大家都散了。不过我一直记得欠她的情。"
秀芝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攒了点钱,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她,就把这个还给她吧。虽然钱能还,但人情债,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烟火,什么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低声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窗外,初夏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温暖而柔和。
秀芝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温度:"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学文。为了小军,也为了我们自己。"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可我心里始终惦记着小芳的恩情。
每次发工资,我都会拿出一部分放进秀芝准备的信封里,希望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转眼间,小军考上了大学,我和秀芝也步入了中年。
那年冬天,单位组织去南方考察,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当年的建筑工地,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高楼大厦。
我找到了当年的工头老郑,他已经从包工头变成了小老板,见到我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老赵啊,这些年混得咋样?"
"还行,儿子上大学了,老婆身体也好。"我笑道,随即问起了小芳的消息。
老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小芳啊,她回老家结婚了,听说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生了两个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心里一阵失落,却又为她感到高兴。
临走前,我把那个装满钱的信封交给老郑:"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请把这个还给她,就说是当年那个北方来的工友,一直记得她的好。"
回到家,我把南方的见闻告诉了秀芝,她听完,眼睛湿润了:"希望她过得好。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怪你,却从没想过感谢她。"
那天晚上,我们俩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星星,回忆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学文,你说咱们这辈子图啥呢?"秀芝突然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不就图个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吗?年轻时闯荡,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一个团圆的家。"
秀芝点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咱们老了以后,要是有人问起咱们的故事,你说他们会信吗?"
我哈哈大笑:"信不信由他们,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跌跌撞撞中前行吗?"
又过了几年,一个意外的电话改变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请问是赵学文吗?我是吴小芳的丈夫。"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的男声传来。
原来,小芳去世了,在整理遗物时,他发现了一本日记,里面提到了我和那段工地岁月。
"她一直记得你,说你是个好人。"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哽咽了,"她生前常说,希望有机会能当面谢谢你。"
我握着电话,泪流满面,想起那个在工地上辛苦劳作的姑娘,想起她为我付出的一切。
挂了电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秀芝,她默默地拿出那个信封,里面的钱已经翻了好几倍。
"这钱,我们捐给希望工程吧,就当是替小芳做一件好事。"秀芝轻声说。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有些人,一辈子可能只见一面,却在你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记;有些情,看似简单,却能温暖你一生。
小军工作后,常笑话我和秀芝是"老顽固",说我们不懂得享受生活。
每当这时,我就会拿出那本已经泛黄的日记,讲起那段工地上的岁月,讲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临时妻子"如何用她的善良守护了我们的家。
有些路,走错了可以重新来;有些情,淡了可以重新暖。
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年代里,我们都是跌跌撞撞的行路人,唯有真心相待,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秀芝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在我面前,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是十三年前我准备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她轻声说,"今天拿出来,是想告诉你,感谢你这些年没有放弃我们的家。"
我握住她的手,那双因岁月而粗糙的手,却是我今生最大的温暖。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宛如那年在工地上,小芳坐在病床边为我缝补衣服的场景。
人生百态,沧海桑田,唯有情义长存。
那个曾经在异乡帮助过我的姑娘,虽已离世,却用她的善良,教会了我如何珍惜眼前人,如何守护一个家。
这,或许就是那段"工地上的迷途"给我最宝贵的礼物吧。
来源:火山旁探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