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你五音不全啊!"邹主任皱着眉头,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令人不安的节奏。
夕阳合唱团
"老王,你五音不全啊!"邹主任皱着眉头,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令人不安的节奏。
"社区合唱团追求的是'精',不是'多',你明白吗?"他的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站在那里,六十五岁的退休厂长,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彻骨的冷。
窗外的槐花香气透进来,我却嗅不到半分甜意。
夏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给我画上了一道道囚禁的栅栏。
那是1998年的初夏,我刚退休三个月。
厂里送别时的锣鼓喧天仿佛还在耳边,三十年如一日的车间主任,到厂长,再到退休,我王建国何曾被人这样轻视过?
而今天,一个小区合唱团竟嫌我"不合格"。
我默默收起那本珍藏已久的《歌声与微笑》歌谱集,这是我在1980年代就开始收集的宝贝,纸张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了,但每一页上都有我用铅笔标注的记号。
"邹主任,我理解,打扰了。"我故作轻松地说,但声音里的颤抖连自己都骗不了。
走出活动室的门,我才意识到手心全是汗,那本歌谱被我捏得变了形。
回家路上,我经过小区花园。
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有人掐着花茎编花环,有人翻着旧书发呆,还有人对着树叶吹起了口哨。
他们看起来都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各自安静地享受着这份"不合群"。
这些人我都认识,只是从未深交。
我忽然站定,望着这些人,心头一震。
"咱们这些不合群的人,是不是也能合起来唱支歌?"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迅速在心中生根发芽。
回到家,老伴赵淑芬正在厨房忙活,听我讲起被拒绝的事,她只是撇撇嘴:"我早说了,你那嗓子,洗澡的时候听着就够呛,还想进合唱团?"
我没吭声,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口。
晚饭后,我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一个旧录音机,这是我在1985年厂里评为先进工作者时的奖品,陪伴了我十几年。
我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的《松花江上》是我当年录的,那时嗓音还算中听。
第二天一早,我敲开了住在五楼的李大爷家门。
李大爷曾是中学教师,在文革时因"过于严厉"被学生举报,虽然后来平反了,但那道心伤一直没愈合。
"老李啊,想请教你个事。"我坐在他那布满书籍的小客厅里,手指不停地敲击着膝盖。
"您说,老王厂长。"他仍习惯性地用着敬语,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
"咱们这个岁数,退休了,总得找点乐子,我琢磨着组个合唱团,您看成不?"我有些忐忑地问。
李大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怪了,我刚被区老年大学的声乐班婉拒,说我太较真,不好带。"
"巧了不是?"我哈哈大笑,"咱俩一个被嫌五音不全,一个被嫌太较真,正好凑一对!"
接下来的日子,我挨个敲门。
赵阿姨,年轻时是纺织厂的播音员,嗓音甜美,现在耳朵不好,总把音量开得太大招人嫌。
王师傅,曾是机关食堂的大厨,一手好厨艺,偏爱辣味,没人愿意参加他的聚餐。
还有沉默寡言的张工,厂里最好的机修工,退休后整天摆弄老式收音机,被人嘲笑"老古董"。
每个人听到我的提议,先是惊讶,继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群退休老人,吼几嗓子怎么了?"我在李大爷家的客厅里拍着桌子说,"咱们组个'夕阳合唱团',唱给自己听!"
"夕阳合唱团?"李大爷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挺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咱们这把年纪,正是夕阳时分啊!"
就这样,我们这帮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退休老人,凑到了一起。
困难接踵而至。
首先是场地问题,我找到小区居委会,被主任一口回绝:"你们这些老同志,想搞活动可以,但合唱?扰民啊!"
其次是家人不理解,我老伴直摇头:"你发什么神经?好好在家带孙子不行吗?非得出去丢人现眼!"
每次排练前,她总会念叨几句:"成天咿咿呀呀,连隔壁老刘都笑话你们了,说是'老顽童'闹着玩呢!"
这话让我心里又气又难过,但我选择了沉默。
连找谱子、租音响都遇到阻碍,音乐商店的年轻店员看我们这群老人进门,脸上写满了不屑:"大爷,现在谁还唱这些老掉牙的歌啊?"
但我们这帮"不合群"的人倔劲上来了。
在我家客厅挤着练习,我的录音机成了我们的伴奏设备,李大爷的歌谱成了我们的教材。
没有钢琴伴奏,我们就用口琴和二胡凑合;没有专业指导,李大爷就根据记忆教大家发声;不会五线谱的,就用简谱;就连我家那只从不与人亲近的老猫"小灰",也开始习惯性地在每次排练时趴在窗台上,似乎在鉴赏我们的进步。
"你看你们,五音不全都凑一块了!"赵淑芬端着茶水进来,看着我们挤在小客厅里的样子,忍不住嘲讽。
我心里一阵刺痛,但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我只好笑着说:"就是,咱们这叫'难听也要听个够'!"
大家哄堂大笑,笑声驱散了尴尬和沮丧。
春去秋来,我们渐有模样。
那段日子,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翻开那本磨损的歌谱,哼唱几句;晚上睡前,再复习一遍当天学的新歌。
我们的曲目不多,都是些《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这样耳熟能详的老歌,虽然唱得不够专业,却充满了真情实感。
有一次练习《松花江上》,唱到"九一八,九一八"那段时,李大爷突然停下来,眼眶湿润:"我父亲就是在那场战争中失踪的。"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那一刻,我们不再只是在唱歌,而是在用心灵传递着共同的记忆和情感。
那年国庆,我们鼓足勇气,决定在公园的小亭子里试一场。
我们每人都穿上了最整洁的衣服,我甚至特意从箱底翻出了1990年厂里开表彰大会时买的那件白衬衫和红色领带。
天公作美,秋高气爽,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小路,给我们的"首秀"增添了几分诗意。
本想着自娱自乐,没想到竟吸引了不少路人。
他们起初被我们奇怪的阵容逗笑——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得歪歪扭扭,拿着过时的老式录音机,指挥还时不时打错拍子。
但随着歌声响起,他们的表情渐渐变了。
我们唱的是《我的中国心》,虽然音准不够标准,节奏也有些凌乱,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真诚,却打动了每一个路过的人。
一首歌唱完,鼓掌的人越来越多。
"再来一首!"有年轻人喊道。
我们对视一眼,脸上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整整唱了一个小时,直到嗓子都哑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场即兴演出。
"像模像样哩!"赵阿姨激动得老泪纵横,她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东北口音,听着分外亲切。
"咱真行啊!"王师傅的大嗓门传遍了整个公园,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那天回家,连老伴的态度都软化了许多:"看你高兴的,跟过年似的。"
我笑着拉她坐下:"淑芬,我这辈子当过车间主任,当过厂长,受过表彰,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是真正在'活着',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眼中的光彩,轻叹一声:"你呀,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但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日子一天天过去,"夕阳合唱团"在小区渐渐有了些名气。
我们的队伍也从最初的几个人,扩展到了十几位老人,甚至还有人专程从隔壁小区赶来加入。
李大爷成了我们的指挥,他虽然严厉,但大家都服他的专业;王师傅负责后勤,每次排练都会带些自制的小点心;张工则修好了几台旧收音机,让我们的伴奏效果好了不少。
我,则成了这个特殊团体的"团长",虽然名不副实,但大家都愿意跟着我这个倔老头儿走。
听说区里要举办"夕阳风采"比赛,我第一个提议报名参加。
"这回可以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什么叫'不合群'也能出彩!"我信心满满地说。
但也有人担心:"咱们这水平,去了不是丢人现眼吗?"
"咱们唱歌不是为了给别人听,是为了给自己听,表达咱们自己的感受。"李大爷的话让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纷纷点头同意。
"对!不就是个比赛嘛,输赢不重要,参与才是最大的胜利!"赵阿姨拍着大腿,用她那标志性的东北腔调说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们报名参加了区里的"夕阳风采"比赛。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登台,大家既兴奋又忐忑。
我们选了《我的祖国》作为参赛曲目,每天加紧排练,连做梦都在哼唱这首歌。
可就在比赛前一天,担任主音的李大爷突发喉炎,声音全哑了。
"怎么办?退赛?"大家聚在我家,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我看着桌上那本已经翻得破破烂烂的歌谱,和角落里那台陪伴我们一路走来的旧录音机,心中涌起一股力量。
"不!"我拍板,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们轮流去看他,其他人改成无主音合奏。"
那几天,我们挤公交、带汤药,轮番守在李大爷家。
赵阿姨熬了她拿手的梨汤,王师傅炖了清淡的鸡汤,张工送去了他珍藏的蜂蜜。
李大爷瘦削的脸上挂着愧疚,我们却笑着安慰他:"合唱团,讲究的就是'合'字,谁主谁副不重要。"
"就是嘞,咱们这么多臭皮匠,凑在一起还怕干不过诸葛亮?"王师傅拍着胸脯保证。
比赛那天,我们临时改变策略,用口琴、二胡和手风琴合奏了《我的祖国》,只在副歌部分轻声合唱,以减轻对嗓子的负担。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有小区里常常嘲笑我们的邻居,有曾经拒绝给我们场地的居委会干部,还有那些曾说我们"不伦不类"的路人。
但此刻,他们的眼神中只有专注和震撼。
音乐响起,我们虽然没有华丽的服装,没有专业的舞台表演,但那份发自肺腑的情感,却让整个会场为之动容。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第一排的评委席上,邹主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神不再是那天的冷漠,而是充满了惊讶和尊重。
虽然最终我们只获得了一个"特别奖",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肯定。
回去后第三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邹主任亲自找上门来。
"老王,我想通了。"他站在我家门口,语气诚恳,"合唱不是比谁声音好,是看谁把心交出来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代表社区向你们道歉,之前是我们太狭隘了。我主动提出给你们安排活动室,每周三下午,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另外,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咱们两个合唱团以后能有些交流,互相学习。"邹主任补充道。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润物细无声"的改变。
有了固定场地,我们的排练更加规律了,团队也越来越壮大。
有趣的是,小区里那些曾经视我们为"异类"的人,现在也时常驻足窗外,聆听我们的歌声;甚至有些年轻人,也开始对这个"夕阳合唱团"产生了兴趣。
最令我欣慰的是,我老伴赵淑芬的态度变化。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问我:"要不,我也去试试?我年轻时候在厂里文工团打过下手,虽然不会唱,但打打杂还行。"
我笑着握住她的手:"欢迎啊,团长夫人!"
随着时间推移,"夕阳合唱团"逐渐成为小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们不再只是一群"不合群"的退休老人,而是一个有着共同爱好、互相理解和支持的大家庭。
李大爷的嗓子也恢复了,比以前更有磁性;赵阿姨的耳朵虽然还是不太好,但她学会了读唇,排练时的配合越来越默契;王师傅的厨艺派上了用场,每次活动后的小聚餐都是他一手操办;张工不再沉默寡言,反而成了团里的开心果。
至于我,作为"团长",最大的收获不是掌声和认可,而是找到了退休后的新方向和价值。
今年春节联欢,我们两个合唱团首次联袂演出。
他们的声音婉转优美,我们的曲调朴实无华,两种风格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
台下,我看见了许多退休老人投来羡慕的目光,也看到了不少年轻人饶有興趣地聆听。
那一刻,我明白,不合群不是缺点,是个性;清醒不是孤独,是看透;通透不是疏离,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表演结束后,一位年轻记者采访我:"王团长,您认为'夕阳合唱团'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我思索片刻,指了指胸口:"是这里,是心。"
"我们这些老人啊,不追求技巧有多高超,只求把一辈子的酸甜苦辣都融在歌声里。"
"就像这夕阳,虽然即将落山,但余晖最是灿烂。"
"人生从來都不是只看起点和终点,而是看沿途的风景。"
这话被登在了区里的小报上,引来不少共鸣。
后来,陆续有其他社区的老人来找我,请教如何组建自己的"夕阳合唱团"。
我总是笑着说:"抬起头,挺起胸,不管别人怎么看,唱出你自己的声音就好。"
那台旧录音机,如今被我们郑重地放在活动室的正中央,像一座奖杯,见证着我们这群"不合群"老人的成长和蜕变。
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个被拒绝的夏日,想起当初那个满腹委屈的自己,以及现在这个找到归属的王建国。
夕阳最美,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而是它明白自己的光芒,虽短暂,却璀璨。
退休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
不合群的人,或许只是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群"。
当我们真正接纳自己,欣赏彼此的不同,那么即使是夕阳,也能绽放出最灿烂的光芒。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