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波伏瓦与妹妹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同谋”二字来概括。如果说在家庭内部,西蒙娜把母亲置于自己的对立面,那么所幸的是她也同时得到了贯穿其生命的精神同盟,也就是她的妹妹艾莲娜·德·波伏瓦,大家也亲昵地称她为宝贝蛋,或者是布娃娃。
波伏瓦与三个“她者”(下)
分享嘉宾:沈珂本文整理自《青春手记》共读活动分享环节
波伏瓦人生中有三段非常特别的女性关系:与母亲、与妹妹艾莲娜、与挚友莎莎三者之间的关系。
这些暗涌流动的情感的张力、情感的网络构成了她对于女性生存、女性状况体验与思考的土壤。
在《青春手记》中,我们看到与母亲、与妹妹、与莎莎的关系如同三棱镜一样折射出少女波伏瓦如何在与她者的碰撞中逐渐觉醒,开启对女性命运的认知。
同谋与心腹
波伏瓦与妹妹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同谋”二字来概括。如果说在家庭内部,西蒙娜把母亲置于自己的对立面,那么所幸的是她也同时得到了贯穿其生命的精神同盟,也就是她的妹妹艾莲娜·德·波伏瓦,大家也亲昵地称她为宝贝蛋,或者是布娃娃。
就家庭而言,父亲和母亲是对西蒙娜在有形和无形中施加影响,而被称为布娃娃或者是宝贝蛋的同胞妹妹艾莲娜一边与她一样被大人影响着,一边又接受着来自西蒙娜的影响。这个比她小两岁半的妹妹从出生开始便不受欢迎,因为父母期待的是一个男孩。尽管父母很注意完全公平地对待姐妹俩,但是出生时间上的差异使一切成为徒劳。妹妹的任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家庭的重视,妹妹在家里的处境并不会因为父母的有意识的公平对待而有所改变。她不会像西蒙娜那样拥有独立的卧室,只能睡在走廊里支起的一张折叠铁床上,陪母亲去看望服兵役的父亲也是西蒙娜,而不会是她。父母不会拿西蒙娜与别人做比较,却常常把她们姐妹俩进行比较。
妹妹“宝贝蛋”
这种种在家中的待遇都很难不使妹妹对姐姐产生一种带有嫉妒的、厌恶的、怨恨的心理,但矛盾的是艾莲娜只有在姐姐身边才能找回自我,因为西蒙娜深知妹妹对于自己年龄的这种敏感,对妹妹作为孩子的彷徨更是感同身受。所以她们一起玩耍,既有竞争,也有合作,各自在对方身上找到做事情的目标。妹妹也感动于西蒙娜对于她的尊重,因此在游戏当中,对于她的要求、对她的指派、对她的设定,她都乖乖地接受。当然姐妹之间也会有争吵,也会有互相生气的时候,可一结束很快就会和好如初。这样的和好和大人之间的粉饰太平当然是完全不同的。艾莲娜是承认西蒙娜的权威的。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西蒙娜和艾莲娜互相成为了对方存在的需要,所以在《青春手记》里波伏瓦也写道:“她是忠于我的人,是我的分身,是我的复制品,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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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为妹妹的存在,西蒙娜在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自我价值的体现。姐妹之间所建立的类似于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既是她们之间最牢固的关系,也构成了波伏瓦发现自我的开始。在教妹妹阅读、写字、算算式、画画的过程当中,她体验到了传授知识的乐趣。与她热爱学习一样,她也乐于教人。所以,她把知识通过自己大脑的记忆加工,让妹妹也享受被知识浸润的快乐。她不再像孩子那样被照顾、被要求、被束缚,像孩子那样被动地接受一切,而是可以在妹妹面前像大人一样工作创造、获得成果,看到自己对其他人的这种有用性。所以波伏瓦将妹妹的角色定义为同盟、同谋、下属和心腹。可见在与妹妹的关系当中,她一直处于一种主导的地位,而她妹妹也非常乐于这样的定位和角色。
姐妹之间这样一种既亲密又疏离的张力是非常吸引人的。波伏瓦可以说是家族里面的叛逆者,而艾莲娜是众人眼中的乖乖女,所以当母亲用淑女练习编织的规训之网、乔治用虚无主义和性别偏见构筑的精神牢笼很快将两姐妹推向命运共同体的位置,这样的一种同谋又在知识启蒙中不断被强化,比如说她们两姐妹会共同激烈地反抗母亲随便拆信的习惯,在阁楼偷读禁书的午夜,西蒙娜会偷偷把左拉的小说塞进妹妹的被窝里;面对母亲对于现代艺术的鄙夷,艾莲娜又会故意将马蒂斯的画册和西蒙娜的哲学笔记并置在客厅的茶几上,所有这些行为形成了一种双重的反抗,既突破了家庭审查的制度,又消解了女性不宜涉足严肃思想的性别规训。在梅里尼亚克的乡间、巴黎最繁华的街道、各种各样的咖啡馆、小酒吧、卢森堡公园、杜伊勒里花园、各大博物馆、美术馆、索邦、高师,无处不留下了她们姐妹共同的足迹。她们通过互相注视确认了彼此的主体性,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反抗的可能,也形成了某种互为镜像的关系。
索邦大学
所以在《青春手记》第四卷她是这样写的:“宝贝蛋是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替代的,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即使我们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也能形成一种比世间万物都要紧密的联系。我并没有高估她的价值,她的一切都很完美。我爱她,这种感情可以形容为我们两个人与其他所有人。”
成年后的波伏瓦姐妹当然选择了迥异但是互补的人生道路:西蒙娜是用文学来描绘世界,用哲学来解剖世界,而艾莲娜擅长绘画,以绘画来重构现实。这种分野或者职业上不同的选择非但没有削弱同盟,反而创造出更为复杂的共谋形态。
无论是在《青春手记》或者是《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中,她们俩之间的姐妹情谊、女性关系始终游走在镜像认同和精神共谋之间。她们的共谋既非浪漫化的一种姐妹情谊,又没有功利性的策略联盟,而是真正植根于存在的困境和性别觉醒的精神共生体。如果我们用存在主义或女性主义去审视这样一种同谋的话,可以发现波伏瓦姐妹的关系远远已经超越了血缘的羁绊,跨越了女性二元对立的一种范式,所以在同谋的框架下,艺术与哲学、青春与衰老、生存与死亡,这些看似对立的概念都在女性经验的书写当中达到了辩证统一。真正的女性同盟需要知识的共鸣和存在的共情,所以像西蒙娜和艾莲娜那样,她们既可以保持个体的精神锋芒,又可以刺破时代的黑暗。女性的解放从来不是个体的独行,而是一场集体的共谋。
共生
最后是波伏瓦和她的挚友莎莎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共生”两个字来概括她们之间的关系。
波伏瓦面临变成大姑娘的事实、逐渐失去过去的童年、与家人的关系发生变化,正是在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又惶惶不安的时候,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拉库万的女同学出现了,在《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中是化名成了伊丽莎白·马比耶这样一个小个子、黑发棕肤、头发剪得短短的女孩。这是西蒙娜对于莎莎的最初印象,她在西蒙娜快满10周岁的时候走进了德西尔学校,也走进了西蒙娜的少女时代。
莎莎
伊丽莎白经历过严重的烧伤,因此卧床一年,在家里开始学业,但即便如此,她很快在班上名列前茅,成为了学习成绩同样优异的西蒙娜的有力的竞争对手。伊丽莎白活泼洒脱,常常表现得像个男孩子。每年圣诞节的晚会,西蒙娜和伊丽莎白都会一起演短剧,而且两个人同样爱看书、爱学习,她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被同学和老师称为“形影不离的一对”。她们进行着实力相当的交谈:谈学习、谈看过的书、谈同学、谈老师、谈对世界的了解和看法,莎莎极大地满足了西蒙娜对于闲聊和交流的欲望,也为她提供了某种慰藉,弥补了在家人身上无法获得的安全感上的缺失。
少女波伏瓦也开始感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束缚,她开始厌恶强加在她身上的专制的狭隘的教育方式,这样的教育方式不需要经过讨论、不需要思考,而只要求顺从和接受。她并不是不想摆脱这样的桎梏,但是长期以来盲目顺从产生的惯性使她失去了质疑的能力,直到遇到莎莎,西蒙娜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切的认识和想法只是对于别人拙劣的模仿,而莎莎的一切让波伏瓦吃惊又着迷,那是她向往却不曾拥有的、渴望却不敢想象的世界。莎莎不仅学习出色,还会做油酥饼、焦糖糖果,她每周都会写一份家庭记事,油印得像真正的报纸一样。她还会在草地上做各种各样的危险动作,比如劈叉、翻筋斗等;说话很有趣,又有点刻薄,爱冷嘲热讽,嘲笑其他人。
西蒙娜从不拿别人跟自己做比较,却因为莎莎对她的完美挖苦讽刺而不得不拿莎莎和自己空虚的内心进行比较,在莎莎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个性上的缺陷,那就是没有个性。她对一切都感兴趣,顺应所有的道德法律规范,不断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做到完美;而莎莎则完全是她的反面,她有自己明确的个人好恶,不会为追求学习上的第一而约束自己,她为人潇洒、胆大妄为。同时在莎莎身上,西蒙娜也窥见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理想中的同类。因为她们同样怀着对于文学、对于思考的热爱,所以两个花季的少女决心携手冲破传统之于她们的规约,亲手开辟通往未来的道路。
波伏瓦与莎莎
这样一场互相认同的游戏非常有意思,莎莎出生于更为保守的天主教家庭,却藏着一颗叛逆的心;而波伏瓦看似离经叛道,实则内心住着一个规矩女孩。所以就像照镜子一样,发现镜中人似乎做着相反的表情,她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隐藏的可能性。这种微妙的互补也使她们的友谊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但是,尽管莎莎也怀揣着同样的文学热情,她并没有像西蒙娜那样真正地将文学之路作为未来的信仰。莎莎始终囿于宗教的牢笼和母亲的规约,在拉库万太太发现西蒙娜对莎莎的影响之后,对她进行了严厉的控制,想要尽快打消她继续索邦学业、成为知识分子的念头,尽快接受撮合好的婚事,所以当莎莎用书信向西蒙娜倾诉她的困境、她的痛苦和她想要背离母亲的决心,西蒙娜很受感动,觉得自己可以对莎莎在感情上加以支持,帮助莎莎从对母亲的爱中挣脱出来,找到新生活的出路。
但是她也很快地发现现实中的莎莎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决,她对母亲的尊敬和爱丝毫没有减弱,她依然以既抗拒又妥协的姿态保持着与自己所在的那个圈子的关系,想到莎莎也许永远不可能跟自己站在同一个阵营,西蒙娜当然是失落的,甚至是有点怨愤的。
而这段共生关系最让人震撼的是它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闭环:传统的礼制、家庭的压抑最终夺走了少女莎莎的生命,所以在《青春手记》的第七卷写着:1929年11月25日莎莎离世。只有这样一句话留下了长久的空白,也留下了令人窒息的悲痛,莎莎满心向往的爱情带给她了无尽的失望和痛苦,她愤然离世。莎莎的悲剧也让西蒙娜非常悲伤,她是西蒙娜的伙伴、挚友,她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刻映照出她们整个少女时代经历过的欣喜兴奋热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忐忑、彷徨和挣扎。她们曾经同样满怀对文字、文学的热爱、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也同样希望肩并肩手拉手摆脱家庭的束缚、摆脱性别的压制,对既有的社会秩序和既定的女性命运进行抗争,争取自由和自主,但是很可惜,莎莎从生命的舞台和她们的共同的未来中提前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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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目睹了莎莎的悲惨命运,波伏瓦也更加坚定了自己未来以文学为生的志向,用文字用叙述来道出生活的悲惨和美丽。莎莎的死对西蒙娜的影响是深刻的,也是久远的。在波伏瓦后来创作的一些小说中,我们都不难发现莎莎的影子,讲述着爱情与死亡的故事,也寄托着西蒙娜对于少女时代好友的一切情感。
她在回忆录第一卷《一个规矩女孩的回忆》的最后这样表达莎莎的死之于她的意义:“我们曾经一块儿与等待着我们恶劣命运搏斗,有好长时间我都在想,她的死是为我的自由付出的代价。”这样一句话成了波伏瓦终身的咒语和祝福,在《青春手记》中也有对莎莎的描述,她在莎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莎莎之于我的意义是我的知己,另一个我,一个冷静睿智以及很好很好的朋友。”
泛黄的老照片上跃动着两个少女的身影,让人动容。与少女时代挚友莎莎的情谊是波伏瓦生命当中最痛也是最美的故事。站在今天回看这段传奇的友谊,我们会震惊地发现,这段生活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少女之间的关系,承载了少女友谊的所有母题。在她们身上,我们也看到了女性友谊最理想的一种形态:不是塑料姐妹花之间的表面的亲热,也不是暗自较劲的雌竞,而是像共生植物般互相供给养分,可以说你是我叛逆的勇气,而我是你沉思的根基,所以真正的女性友谊是刻在彼此生命里的一种共生的印记。这种共生的关系甚至颠覆了传统的时间线性,就像波伏瓦在莎莎去世多年后出版的《形影不离》,用文字让挚友重新复活,这或许也是我们所说的女性友谊共生的最高境界:让逝者在自己的文字里获得永生。
波伏瓦与母亲的关系详见上期推送👉母亲、妹妹、莎莎:波伏瓦与三个“她者”(上)
在这三段关系当中,与母亲、与妹妹、与莎莎的关系当中,隐藏着波伏瓦的毕生的追问,也就是女性如何开辟一条自我觉醒、自我解放之路。当我们凝视少女波伏瓦在这些关系当中的摇摆、疼痛和顿悟,其实也见证了她此后的女性思想胚胎。特别是在《第二性》中所表达的对于女性状况、女性解放、自我觉醒、女性意识等等问题的思考是如何被具体的人和事所赋形的。
在数字化阅读时代,我们来选择阅读这样一本日记,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一种抵抗。当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在社交媒体上点赞自拍,这些未经修饰的思想的速写反而具有更强的当代性,当我们在《青春手记》的字里行间邂逅那个既骄傲又脆弱的少女哲学家,我们开启的也许是一场与渴望被倾听的少女之间的对话,也是波伏瓦在东方世界被阅读、被重读、被理解的历程。
来源:上海译文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