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如泣如诉地打在青石板上,江南梅雨季的潮气浸透了陈家老宅的每一寸砖缝。
雨丝如泣如诉地打在青石板上,江南梅雨季的潮气浸透了陈家老宅的每一寸砖缝。
陈家大郎的棺木还停在灵堂,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只惨白的手爪要抓住活人的魂魄。
二郎跪在蒲团上,膝下的草席早已被雨水洇湿,他盯着兄长灵前那盏将熄未熄的长明灯,火苗在风中摇曳,恍若兄长临终前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
"二郎,喝口姜汤吧。
新寡的嫂子端着粗陶碗进来,素白麻衣裹着单薄身躯,发间别着朵纸扎的白花。
她将碗搁在供桌边缘,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磨破的接缝——那是去年大郎穿着下地时被荆棘划破的。
二郎接过碗时触到嫂子冰凉的手指,像触到檐角垂下的冰棱。
他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女子,记忆里她总是垂首跟在兄长身后,像株怯生生的菖蒲。
如今兄长暴毙,她鬓边已见白发,倒像老了十岁。
三更梆子响过,灵堂里烛影幢幢。
二郎盯着兄长棺木上新刷的桐油,忽然听见簌簌响动。
转头见嫂子正将一包碎银塞进供桌暗格,银角子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这是大郎生前藏在梁上的体己钱,"她声音低得像蚊蚋,"够我们……够我们过些日子。
二郎喉头滚动,兄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怎会只留下这区区五两银子?
他想起昨夜替兄长换寿衣时,分明看见他腰间缠着条新愈的刀伤,结痂处泛着可疑的青紫。
可仵作验尸时只说是急症,官府盖棺定论,连张草纸都没多给。
七七刚过,陈家便张罗起二郎的婚事。
村人背地里嚼舌根,说陈家兄弟共娶一妻是乱了纲常,可当二郎背着嫂子跨过火盆时,谁都没瞧见新娘子袖中滑落的银锁片——那锁片背面刻着个"沈"字,正是镇上沈员外家独生女的贴身之物。
红烛燃到三更,二郎挑开盖头时,嫂子睫毛上凝着细碎泪珠。
她从枕下摸出块玉佩,玉质温润如羊脂,雕着九尾狐衔珠的纹样。
这是大郎临终前塞给我的,"她声音发颤,"他说……说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我拿着这个去当铺……"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开惊雷。
二郎浑身一激灵,只见玉佩在闪电中泛起幽蓝荧光,那九尾狐的眼睛竟似活过来般转动。
嫂子尖叫着将玉佩扔在地上,青砖地面顿时冒起白烟,空气中弥漫开腥甜气息,像极了后山狐狸洞的味道。
子夜时分,二郎被冻醒了。
他刚要起身盖被,却见嫂子直挺挺坐在床尾,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你兄长来过了,"她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他说你死期将至。
二郎正要发问,忽然听见院中传来铁链拖地声。
他抄起门闩冲出去,只见两个黑影立在井台边,高个子戴着乌纱帽,矮的那个手持哭丧棒,分明是勾魂的鬼差!
那二人听见动静,齐刷刷转头,惨白面孔上只有眼眶没有眼珠。
"陈家二郎!
高个子鬼差喝道,"你兄长在阴司告你谋财害命,速速随我们走一遭!
铁链破空声起,二郎躲闪不及,脖颈已被套住。
寒气顺着血脉直窜心口,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却见嫂子披头散发冲出来,手中举着那枚玉佩。
玉佩在月光下迸发青光,九尾狐虚影腾空而起,尖啸着扑向鬼差。
两个阴差慌忙后退,哭丧棒打在狐影上溅起火星。
沈家玉佩!
矮个子鬼差惊呼,"这女子是……"话未说完,高个子拽着他化作黑烟遁走,铁链当啷坠地。
二郎瘫坐在地,望着嫂子手中玉佩,忽然想起半月前兄长出殡那日,有个游方道士在坟前驻足良久。
当时自己只当他是化缘的,此刻却忆起那道士临走时留下的偈语:"九尾衔珠照命途,狸奴换骨改天枢。
"二郎,"嫂子忽然开口,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怯懦,"我本名沈如玥,是沈员外之女。
三年前我被狐妖摄去三魂,是大哥他……"她解开衣领,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疤痕,"他剜出自己的护心骨,换给了我。
二郎如遭雷击。
难怪兄长身强体壮却突然病倒,难怪仵作验尸时支支吾吾。
月光下,嫂子褪去麻衣,肌肤上遍布青紫纹路,如同藤蔓缠绕。
那狐妖仍在找我,"她抚摸着玉佩,"大哥用性命换我三年阳寿,如今期限将至……"
话音未落,院中忽然狂风大作。
九尾狐影在风中时隐时现,尖啸声震得屋瓦簌簌。
二郎抄起柴刀冲出门,却见井台边站着个红衣女子,眉心一点朱砂痣,身后九条狐尾如火焰般舞动。
"好个痴情种,"狐妖舔着指尖,笑声如银铃,"用护心骨换三年光阴,值得么?
她忽然欺身逼近,猩红指甲抵住二郎咽喉,"不如你替他偿命?
你的心尖血,可比那蠢汉的骨头美味多了。
二郎感觉喉间刺痛,却听见嫂子在身后轻笑:"姐姐可闻到了?
子时将过,你的妖丹开始蚀骨了吧?
狐妖脸色骤变,九条尾巴突然炸开,空气中弥漫开焦糊味。
二郎趁机挥刀,柴刀却穿体而过,砍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没用的,"嫂子将玉佩按在二郎心口,"大哥的护心骨在我这里,你伤不了她。
玉佩突然发烫,九尾狐影从中窜出,与狐妖缠斗在一处。
二郎被光影晃得睁不开眼,恍惚间看见兄长站在院中,胸口的血洞汩汩流着金光。
"往东走!
兄长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去龙虎山找张天师!
二郎还要再问,却被嫂子拽着冲出院门。
身后传来狐妖凄厉的尖叫,玉佩在奔跑中愈发滚烫,九尾狐影时而在前引路,时而扑向追来的黑影。
天光微明时,二人已逃至后山。
嫂子突然踉跄倒地,玉佩从她手中跌落,在枯叶上滚出三尺远。
二郎回头望去,只见狐妖站在树梢,九条尾巴如孔雀开屏般展开,每根尾尖都缠着团幽蓝鬼火。
"跑啊,"狐妖指尖绕着发丝,媚笑道,"你们陈家兄弟的魂魄,最是滋补。
她忽然变脸,九条尾巴如钢鞭抽下。
二郎扑在嫂子身上,预想中的剧痛却未到来,只听半空传来霹雳声,紫电如蛇窜下,将狐妖劈得惨叫着逃窜。
云开雾散处,站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手持桃木剑,背上绣着八卦太极图。
无量天尊,"老道稽首,"贫道候你们多时了。
他弯腰拾起玉佩,九尾狐影亲昵地蹭了蹭他袖口,"沈家丫头,你爹托我寻你三年了。
二郎这才知道,三年前沈如玥被狐妖所害,陈大郎为救心上人,与道观签下血契,以十年阳寿换得护心骨。
后来狐妖为夺妖丹追至陈家,大郎拼死将其重创,自己却遭毒手。
老道指着玉佩道:"此物封印着狐妖一缕残魂,今夜月圆之夜,正是她最虚弱之时。
子夜再临,老道在村口设下法坛。
七盏青铜灯摆成北斗阵势,二郎握着柴刀守在阵眼,嫂子将玉佩按在心口,面色苍白如纸。
远处传来狐妖的桀桀怪笑,九条尾巴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血影。
"陈家小子,"狐妖立在法阵外,身后跟着无数狰狞鬼影,"你可知你兄长为何而死?
他若不剜心救这贱人,何至于……"话音未落,老道剑指苍穹,北斗七星突然大亮,七道光柱如天河倒灌,将狐妖困在其中。
二郎趁机冲上前,柴刀劈开狐妖护体妖气。
腥臭血液溅在脸上,他看见狐妖真身——哪有什么九尾,不过是条断尾的火红狐狸,后腿还缠着兄长留下的捕兽夹。
老道抛出玉佩,九尾狐影扑上去撕咬,狐妖发出凄厉哀嚎,身形渐渐淡去。
晨光初现时,狐妖化作青烟消散。
老道拾起地上的妖丹,里面封印着团微弱金光——竟是陈大郎的残魂。
他以魂魄为饵,引狐妖入局,"老道叹息,"如今大仇得报,该去投胎了。
二郎望着金光没入玉佩,忽然听见兄长的笑声在风中回荡。
嫂子跪在地上,将玉佩贴在心口,泪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
远处山道上,沈员外的轿子正匆匆赶来,八名轿夫踩着晨露,将朝阳踩得支离破碎。
后来陈家老宅改成了道观,供着尊无名神像。
村民说每逢月圆,都能看见神像眼角泛光,像极了那个总把猎物分给穷人的陈家大郎。
而二郎带着嫂子北上经商,某日商队在戈壁遇险,恍惚间看见九尾狐影掠过沙丘,领着他们找到水源。
再后来,有人在龙虎山见过个红衣女子,眉心朱砂痣鲜红如血,却总抱着块玉佩喃喃自语。
残阳如血,将商队拉出长长的影子。
二郎握紧缰绳,目光扫过驼铃叮当的商队,最终落在队伍中央那顶青布轿子上。
自三年前离了江南,他们沿丝绸之路西行,在敦煌落脚后,这支由各族商贩组成的队伍已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当家的,前方三十里就是龙堆沙海。
驼队首领抹了把汗,露出结着盐霜的胡茬,"这鬼地方邪性得很,上月有支马帮进去,连人带货全成了干尸。
二郎正要答话,轿帘突然被掀开一角。
沈如玥探出半张脸,眉心那粒朱砂痣在风沙中愈发鲜红。
她怀里抱着个黄铜匣子,匣面刻着九尾狐纹——正是当年老道交给他们的玉佩,如今被炼成法器镇着妖丹。
"继续走。
她声音清冷,目光却落在二郎腰间柴刀上。
那把凡铁早被磨得雪亮,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是成亲时她亲手系上的。
沙丘在暮色中蠕动,像沉睡的巨兽脊背。
二郎策马走在最前,忽然听见驼铃节奏乱了一瞬。
他猛回头,见商队末尾的伙计正对着空气挥刀,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
不过眨眼功夫,那人便栽下骆驼,七窍渗出黑血。
"闭气!
沈如玥从轿中掠出,黄铜匣子轰然开启。
九尾狐影窜出半截,却被无形屏障弹回。
她脸色骤变,这还是三年来狐影首次失利。
风沙骤起,天地间弥漫开腥甜气息。
二郎抽刀劈开沙暴,却见漫天黄沙中浮现无数猩红光点——竟是数百双狐狸眼睛!
最前方那对眼眸金绿交杂,隐约可见九条残破狐尾在沙幕后摇曳。
"陈家小子,把妖丹交出来。
女声带着魅惑,直接在众人脑海中炸响。
几个定力差的伙计已扔下兵器,双眼发直地朝沙海深处走去。
二郎感觉后颈汗毛倒竖。
这声音他永生难忘,正是三年前被诛灭的狐妖!
可老道明明说过,妖丹已被炼化……他余光瞥见沈如玥正咬破指尖,在黄铜匣上画符,鲜血顺着狐纹蜿蜒而下,匣中突然迸发刺目青光。
"退!
沈如玥厉喝。
二郎反手拽住她手腕,却见青光所到之处,沙海竟浮现出森森白骨。
那些骷髅空洞的眼眶中燃着幽蓝鬼火,赫然是三年前消失的商队!
狐妖笑声陡然尖利,九条残尾如长矛刺来。
二郎挥刀相迎,柴刀与狐尾相撞竟迸出火星,震得他虎口迸裂。
沈如玥趁机抛出铜匣,九尾狐影与残尾缠斗,沙海上空顿时妖气纵横。
"你护不住她的。
狐妖突然转向沈如玥,声音里带着诡异的怜悯,"你以为陈大郎为何能剜出护心骨?
他本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
二郎只觉眼前血光迸溅,狐妖九尾齐根而断,惨叫着遁入沙海。
沈如玥踉跄跪地,黄铜匣裂开蛛网纹,九尾狐影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没说完。
二郎扶起妻子,触手一片冰凉,"大哥他……"
"别问!
沈如玥突然甩开他,怀中铜匣坠地。
二郎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记忆中的嫂子永远冷静自持,即便三年前狐妖噬心时,她也不过红了眼眶。
夜幕降临,商队围着篝火缩成一团。
二郎往火堆里添了把梭梭柴,火星炸响中,他瞥见沈如玥正用银针蘸着铜匣裂缝里的青血,在羊皮上绘制符文。
那血迹遇火不燃,反而渗出缕缕黑烟,在空中凝成个扭曲的"沈"字。
"我们被算计了。
她突然开口,指尖抚过眉心朱砂,"这根本不是狐妖残魂。
二郎霍然起身,刀锋出鞘半寸。
三年前老道斩妖时他在场,确信妖丹已被封印。
可此刻妻子的话,却像把利刃剖开他刻意遗忘的疑点——为何兄长尸身上没有护心骨应有的疤痕?
为何沈家迟迟不派人来寻独女?
沙丘传来异响,二郎抄刀冲出帐篷,却见月光下站着个黑袍人。
那人宽大的帽檐遮住面容,手中提着盏惨白灯笼,灯面上用朱砂画着九尾狐纹。
"沈家七小姐,别来无恙。
黑袍人嗓音沙哑,灯笼映出的影子却有十条尾巴,"或者该称您为……狐母娘娘?
沈如玥从帐中走出,面色惨白如纸。
二郎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即便三年前面对狐妖,她眼中也燃着战意。
此刻她却像被抽去脊梁,摇摇欲坠地扶住毡房木桩。
"你果然还活着。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沈家灭门那夜,你分明被……"
"被您亲手推下断龙崖?
黑袍人轻笑,灯笼光芒大盛,"托您的福,我非但没死,还找到了更好的宿主。
他忽然扯开帽檐,露出半张溃烂的脸——左眼竟是枚竖瞳!
二郎感觉丹田燃起无名火,这黑袍人分明是活人,周身却萦绕着比狐妖更浓的死气。
他正要提刀,却见沈如玥挡在身前,手中铜匣"咔嗒"弹开,露出里面血玉雕成的九尾狐。
"原来在这。
黑袍人灯笼一晃,十条狐影窜出,将商队帐篷撕得粉碎。
二郎挥刀劈开一道缺口,却见沈如玥站在原地未动,血玉狐首突然咬住她指尖。
鲜血顺着玉雕流淌,在沙地上汇成诡异符文。
黑袍人厉声尖叫,溃烂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可那竖瞳却渗出黑血:"你疯了!
强行唤醒狐母真身,你会被……"
话音未落,整片沙海突然震颤。
二郎感觉脚下传来心跳般的震动,低头见自己影子中窜出第九条狐尾——不是玉雕的虚影,而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
"快走!
沈如玥反手将铜匣拍进他胸口,二郎只觉心脏剧痛,仿佛有团火在血脉中燃烧。
他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妻子被狐影吞没,沙地上只余半截染血的衣袖。
"玥儿!
他嘶吼着要冲回去,却被无形力量定在原地。
黑袍人狂笑着化作黑烟,沙海裂开巨大缝隙,露出地底青铜祭坛。
祭坛中央锁着具骸骨,心口插着柄断刀——正是陈大郎的遗物!
二郎瞳孔骤缩。
那骸骨手腕缠着褪色的红绳,与沈如玥腕间的一模一样。
祭坛四周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他突然认出那是沈家秘传的换命术!
"大哥……"他颤抖着伸出手,断刀突然发出嗡鸣。
骸骨胸腔处亮起金光,竟是颗跳动的金色心脏!
二郎感觉体内血液沸腾,铜匣中的血玉狐首自行飞出,与金心产生共鸣。
沙暴平地而起,祭坛上的符文逐一亮起。
二郎在风沙中看见幻象:三年前陈大郎剜心时,沈如玥并非昏迷,而是睁着眼流泪;老道斩妖时,剑尖偏了半寸,故意留了妖丹一缕残魂;甚至更早之前,沈家灭门夜,七小姐房中传出的不是惨叫,而是狐狸的嘶吼……
"原来如此。
二郎握紧断刀,金心与血玉在掌心融合,化作一柄九环金刀。
他每踏前一步,沙海便下沉一尺,露出底下累累白骨——全是沈家历代家主!
黑袍人的惨叫从地底传来,二郎挥刀劈开祭坛。
金光过处,狐影烟消云散,沈如玥从半空坠落,眉心朱砂褪成苍白。
他接住妻子时,看见她脖颈后浮现出九尾狐纹,与祭坛符文如出一辙。
"对不住。
她气息微弱,指尖抚过他手中金刀,"这心……本就该是你的。
二郎突然明白兄长为何要剜心。
陈家祖传的护心骨,实则是封印九尾狐母的容器。
沈如玥被狐妖附身时,陈大郎将狐母魂魄一分为二,半数炼入护心骨,半数封入沈如玥体内。
老道所谓的"血契",不过是将计就计的局。
沙海尽头泛起鱼肚白,二郎背着妻子走出龙堆。
他掌中金刀已化作寻常柴刀,可刀柄处却多了道狐纹。
沈如玥在他背上沉沉睡去,发间别着朵新折的胭脂花——那是三年前,兄长出殡时她别在鬓边的。
驼铃再响时,商队中多了个戴帷帽的神秘人。
二郎知道,那黑袍人并未死绝,正如沈家的秘密、陈家的因果,都不过是大漠深处,某个更大棋局中的棋子。
风沙掠过他眼角的疤痕,那里隐隐浮现出第八道狐尾的纹路。
残阳将驼队的影子拉长,二郎握紧缰绳,指节泛白。
沈如玥伏在骆驼背上,青丝被风沙绞成乱麻,那朵胭脂花早不知遗落何处。
自龙堆沙海逃出生天,她眉心的朱砂痣便褪作浅红,倒像是滴血将尽的残烛。
"当家的,前头是火焰山口。
驼队首领抹了把糊住眼皮的砂砾,"这鬼天气,怕是要下火雨。
二郎抬头望去,天际线处翻涌着暗红云絮,恍如神魔打翻的丹炉。
他正要答话,忽觉怀中铜匣发烫——正是三年前老道所赠,匣面九尾狐纹竟渗出血珠。
沈如玥直起身子,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这个动作让二郎想起新婚夜,她也是这样坐在床沿,直到烛芯爆出灯花。
火雨落下的瞬间,二郎看见漫天流火中浮现出青铜巨门。
门环是两尊衔珠螭龙,龙睛用黑曜石镶嵌,在火光中流转着诡谲幽光。
驼队惊惶四散,唯有沈如玥策马向前,发间银簪叮当作响。
"是沈家祖地。
她声音发颤,马鞭直指门楣处模糊的符文,"我爹说过,先祖曾在此镇压过……"
话音未落,巨门轰然中开。
热浪扑面而来,门内竟是冰天雪地!
二郎跟着沈如玥跨过门槛,脚下汉白玉砖结着厚霜,寒气顺着甲缝直往骨头缝里钻。
远处雪山之巅,隐约可见九盏青铜灯,灯火呈玄色,在风雪中摇曳如鬼火。
"九幽玄冥阵。
沈如玥突然拽住二郎,指尖在他掌心划出符印,"布阵之人,要借活人魂魄温养……"
话音戛然而止。
雪地上蜿蜒的血迹引着二人来到冰湖畔,湖心浮着具琉璃棺,棺中女子面容与沈如玥一般无二,眉心却嵌着枚金丹。
二郎感觉怀中铜匣剧震,匣面狐纹竟与棺上符文严丝合缝。
"七百年了。
幽幽叹息在耳畔响起,二郎猛回头,见黑袍人立在十步之外。
他手中灯笼已换成白幡,幡面用金线绣着九尾狐吞日图,"沈家丫头,你可知自己为何与狐母生得一般模样?
沈如玥踉跄后退,后腰撞在冰凌上。
二郎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记忆中的嫂子永远冷静自持,即便三年前面对狐妖,眼中也燃着战意。
此刻她却像被剥去鳞甲的鱼,在冰面上徒劳挣扎。
"因为你就是她。
黑袍人扯开破败的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剑痕,"七百年前,我亲手将狐母魂魄一分为二,一半封入沈家血脉,一半镇在这寒潭之下。
二郎感觉丹田燃起无名火,这黑袍人分明是活人,周身却萦绕着比狐妖更浓的死气。
他正要提刀,却见沈如玥挡在身前,手中铜匣"咔嗒"弹开,露出里面血玉雕成的九尾狐。
"你休想得逞!
她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铜匣上。
血玉狐首突然睁眼,碧油油的眸子倒映着漫天飞雪。
黑袍人厉声尖叫,溃烂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可那剑痕却渗出黑血:"你疯了!
强行唤醒狐母真身,你会被……"
话音未落,整座雪山突然震颤。
二郎感觉脚下传来心跳般的震动,低头见自己影子中窜出第九条狐尾——不是玉雕的虚影,而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
他猛然想起龙堆沙海中,沈如玥脖颈后浮现的狐纹,与祭坛符文如出一辙。
"快走!
沈如玥反手将铜匣拍进他胸口,二郎只觉心脏剧痛,仿佛有团火在血脉中燃烧。
他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妻子被狐影吞没,雪地上只余半截染血的衣袖。
"玥儿!
他嘶吼着要冲回去,却被无形力量定在原地。
黑袍人狂笑着化作黑烟,冰湖裂开巨大缝隙,露出地底青铜祭坛。
祭坛中央锁着具骸骨,心口插着柄断刀——正是陈大郎的遗物!
二郎瞳孔骤缩。
那骸骨手腕缠着褪色的红绳,与沈如玥腕间的一模一样。
祭坛四周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他突然认出那是沈家秘传的换命术!
更令他肝胆俱寒的是,骸骨胸腔处亮着金光,竟是颗跳动的金色心脏!
沙暴平地而起,祭坛上的符文逐一亮起。
二郎在风雪中看见幻象:七百年前,沈家先祖手持轩辕剑,将狐母劈成两半;三百年前,陈家祖先用护心骨封印狐魂;七年前,兄长陈大郎在雪山之巅,将金心剜出……
"原来如此。
二郎握紧断刀,金心与血玉在掌心融合,化作一柄九环金刀。
他每踏前一步,冰面便下沉一尺,露出底下累累白骨——全是沈家历代家主!
黑袍人的惨叫从地底传来,二郎挥刀劈开祭坛。
金光过处,狐影烟消云散,沈如玥从半空坠落,眉心朱砂褪成苍白。
他接住妻子时,看见她脖颈后浮现出九尾狐纹,与祭坛符文严丝合缝。
"对不住。
她气息微弱,指尖抚过他手中金刀,"这心……本就该是你的。
二郎突然明白兄长为何要剜心。
陈家祖传的护心骨,实则是封印九尾狐母的容器。
沈如玥被狐妖附身时,陈大郎将狐母魂魄一分为二,半数炼入护心骨,半数封入沈如玥体内。
老道所谓的"血契",不过是将计就计的局。
雪山尽头泛起晨光,二郎背着妻子走出冰谷。
他掌中金刀已化作寻常柴刀,可刀柄处却多了道狐纹。
沈如玥在他背上沉沉睡去,发间别着朵新折的雪莲——那是兄长出殡时,她别在鬓边的胭脂花所化。
驼铃再响时,商队中多了个戴帷帽的神秘人。
二郎知道,那黑袍人并未死绝,正如沈家的秘密、陈家的因果,都不过是大漠深处,某个更大棋局中的棋子。
风沙掠过他眼角的疤痕,那里隐隐浮现出第八道狐尾的纹路。
十年后,敦煌古道开了家茶寮。
说书人讲到陈家兄弟与狐妖的恩怨,总爱拍着惊堂木叹道:"那二郎啊,后来在龙堆沙海挖出了面铜镜,镜中映着的,竟是沈家七小姐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
每到这时,柜台后的掌柜便会放下算盘,轻轻抚过腰间铜匣。
匣面九尾狐纹在烛光下流转,恍若活物。
有眼尖的客商见过,那匣中血玉狐首,与茶寮外驼铃上刻着的符文,分明是一模一样。
来源:陈不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