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婶家的窗台上，一排啤酒瓶子晒得发白。里面插着从地里拔回来的野花，黄的紫的，都快蔫了。
刘婶家的窗台上，一排啤酒瓶子晒得发白。里面插着从地里拔回来的野花，黄的紫的，都快蔫了。
“又要开学了。”
她自言自语着，手里的抹布在桌上转圈。桌上那台14寸的熊猫电视，天线用铁丝绑着，屏幕上雪花点跳个不停。
小亮今年高三了。
村里人提起刘婶家，总要加个前缀——“那个寡妇”。好像她没名字似的。其实她叫刘秀英，只是大家更愿意叫她刘婶，或者干脆就是”那个女的”。
“妈，明天交学费。”
小亮从门口进来，书包一甩，在木凳子上坐下。他长得像他爸，高挑瘦削，只是眼神比他爸安静许多。
“多少？”
“三千八。”
刘婶的手停了停。抹布上的水珠滴在地上，啪嗒一声。
“那个…再等两天行不？”
小亮点点头，没说什么。他习惯了。
门外的狗叫了两声，估计是隔壁王家的那条黄狗又跑过来了。那狗总爱在她家门口拉屎，弄得门前臭烘烘的。
二
二十年前，刘秀英嫁到村里时，穿一身红裙子，笑得像朵花。
那时候她丈夫张建国在镇上的砖瓦厂上班，虽然钱不多，但日子过得踏实。小亮三岁那年，张建国出了车祸。
肇事司机跑了。
留下母子俩和一屁股债。
“当时要不是村长帮忙，连棺材都买不起。”
刘婶跟我说这话时，正在院子里择韭菜。韭菜根上带着黑泥，她一根根掐掉老叶子，动作很熟练。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能怎么办，活呗。”
她站起来拍拍膝盖，膝盖上有两块旧补丁，颜色都洗得发白了。
那些年，刘婶什么活都干过。给人洗衣服，一件五毛钱。下地干农活，晒得黑不溜秋。到镇上卖菜，凌晨三点就起床。
小亮五岁开始上学，学费都是她一分一分攒出来的。
“有时候钱不够，就去找人借。”
“借得到吗？”
“开始还行，后来…”
她没说完，弯腰继续择菜。
三
流言蜚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没人记得清了。
可能是从她去镇上打零工开始，可能是从她晚上给人家洗衣服开始，也可能是从邻居看见有陌生男人从她家出来开始。
“那个寡妇，一个人带孩子，能干净到哪里去？”
“是啊，这年头，女人没男人管着，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听说啊，她跟镇上的包工头…”
这些话传到刘婶耳朵里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肥皂泡沫顺着河水漂走，像一朵朵小云彩。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
只是洗衣服的动作更用力了些。
小亮回家时，经常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天刚亮。
“妈，你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想什么呢？”
“想你爸。”
这对话重复了很多年。
四
小亮上初中时，成绩就很好。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老师总夸他聪明。
但村里人提起他，总要加一句：
“聪明是聪明，就是那个家庭…唉。”
“跟他妈一样，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小亮听到过这些话。
有一次，他跟同学打架了。起因是那个同学说他妈妈是”破鞋”。
小亮把对方的鼻子打出血了。
“为什么打人？”班主任问。
小亮不说话，就是不说话。
最后刘婶被叫到学校。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大褂，头发有些乱，可能是从地里急急忙忙赶来的。
“老师，对不起，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她连连道歉，腰弯得很低。
小亮看着妈妈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很疼。
回家路上，刘婶没有骂他。
“妈知道你为什么打架。”
“妈…”
“但是以后不要这样了，知道吗？”
“为什么？明明是他们说错话。”
刘婶停下脚步，看着儿子：
“因为我们惹不起。”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小亮听出了里面的无奈。
五
高中三年，小亮更加用功了。
他知道，只有考上大学，他和妈妈才能真正抬起头来。
每天晚上，刘婶都会在煤油灯旁坐着，给他缝补衣服。有时候是校服破了个洞，有时候是袜子露了脚趾头。
“妈，你早点睡吧。”
“不困。再缝一会儿。”
灯光很暗，她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针线。
有一次，小亮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针，旁边是半缝好的袜子。
他轻轻把妈妈叫醒：
“妈，去床上睡。”
刘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哦，我再缝一会儿。明天你要穿。”
“不用了妈，我有其他的。”
“那怎么行，破袜子怎么能穿。”
她坚持要缝完才睡。
小亮看着妈妈弯腰驼背的样子，心里发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六
高考那两天，刘婶比小亮还紧张。
她在考场外面等着，手里拿着保温盒，里面是小亮爱吃的鸡蛋羹。从家里带来的时候还是热的，等到中午已经凉透了。
“怎么样？”
小亮从考场出来，看起来很平静。
“还行。”
“难不难？”
“不算难。”
刘婶想问更多，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好。她不懂那些题目，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考完最后一科，小亮说：
“妈，我觉得考得还可以。”
“真的？”
“嗯，应该能考上大学。”
刘婶眼睛一红：
“那就好，那就好。”
回家路上，她一直在笑，走路都比平时轻快许多。
七
等成绩的那段时间，村里格外安静。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刘家的笑话。
“那孩子再聪明也没用，没钱上不起大学。”
“就是，考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回来种地。”
“寡妇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这些话传到刘婶耳里，她也不生气。只是每天更加小心地照料着菜园子，好像那些菜苗就是她所有的希望。
小亮倒是很淡定，该干什么干什么。帮妈妈浇菜，给邻居家修自行车，偶尔还会看看书。
“你不紧张吗？”我问他。
“紧张有什么用？”
“万一考不好怎么办？”
“那就复读呗。”
说得轻松，但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比谁都在意这次考试的结果。
夜里，我经常看见他家的窗户亮着灯，很晚很晚才熄灭。
八
成绩公布那天，是个闷热的午后。
蝉在树上叫个不停，村里的狗都热得趴在阴凉地方吐舌头。
小亮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从镇上往回赶。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到家门口时，他没有立刻进去。
在门口站了很久。
刘婶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见自行车声，回头看了一眼：
“回来了？”
“嗯。”
“成绩怎么样？”
小亮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妈妈。
刘婶的手有些颤抖。她识字不多，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那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
“清华，妈。我考上清华了。”
塑料袋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几个苹果，还有一小束野花。
刘婶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真的？”
“真的。”
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脸开始哭。
不是伤心的哭，是高兴的哭，但又好像带着二十年的委屈和心酸。
哭了很久很久。
九
消息传得很快。
不到一个小时，全村人都知道了刘婶家的小亮考上了清华大学。
清华！
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啊。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不会是假的吧？”
“清华哎，咱们这里从来没人考过。”
“那孩子真的那么聪明？”
很快，有人去镇上打听，证实了这个消息。
小亮确实考了全市第二名，被清华大学录取了。
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那些曾经说闲话的人，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王大娘路过刘家门口时，脚步慢了下来。她想进去说句恭喜的话，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前些天她还在背后说刘婶的不是。
李二嫂在井边洗菜，看见刘婶过来打水，主动让了让位置：
“秀英，听说小亮考上大学了？”
“嗯。”
刘婶的回答很简单，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真了不起！清华大学啊！”
“孩子争气。”
“你也不容易，一个人把孩子养这么大，还培养得这么好。”
这话说得很真诚。李二嫂想起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难听话，心里有些愧疚。
十
晚上，村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刘家门口，有的恭喜，有的好奇，有的还是半信半疑。
“小亮真厉害！”
“秀英，你可算熬出头了。”
“以后小亮有出息了，你就享福了。”
刘婶很少见到这么多人一起夸她。二十年来，她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和闲话，突然听到这些赞美，有些不知所措。
“哪里，哪里，都是运气好。”
她一边客气地回应，一边忙着给大家倒水。家里没有那么多杯子，她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用的搪瓷缸子都拿了出来。
小亮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时，妈妈背着他去镇上看医生，路上遇到村里人，那些人都绕着走，好像他们母子俩身上有什么脏东西。
想起上学缺学费时，妈妈一家家去借，大多数人都摇头拒绝，有的连门都不开。
想起每次考试得第一名时，那些人总说是运气好，说好成绩维持不了多久。
现在，同样是这些人，围在他家门口，说着完全不同的话。
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十一
深夜，客人都散了。
母子俩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
“妈，你累吗？”
“不累。今天高兴。”
刘婶靠在椅子上，脸上的笑容从下午一直保持到现在。
“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儿子，为你做什么都应该。”
小亮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彼此都懂。
“妈，等我大学毕业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现在就已经很满足了。”
刘婶看着儿子，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你能考上大学，就是给妈最大的礼物了。”
夜风吹过，院子里的野花摇摆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那些插在啤酒瓶里的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十二
第二天一早，村支书亲自来了。
他提着一袋苹果，还有两条烟，脸上堆着笑：
“秀英啊，恭喜恭喜！咱们村出了个清华大学生，这是大喜事啊！”
刘婶赶紧让座倒茶，有些受宠若惊。
村支书平时很少来她家，偶尔路过也只是点点头。今天这么郑重其事，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小亮在哪？我想见见这个小才子。”
小亮从屋里出来，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
“好好好！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村支书上下打量着小亮，越看越满意：
“我跟镇上的领导说了，你们家这个情况，应该给予表彰和奖励。”
“不用不用，这都是应该的。”
刘婶连忙摆手。
“怎么不用？这是为咱们村争光啊！我已经跟上面申请了，给你们家一些补助，帮助小亮完成学业。”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一点心意，不多，两千块钱，你们先用着。”
刘婶看着那个信封，眼睛又红了。
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十三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来访。
镇上的教育局长来了，县里的记者来了，甚至还有电视台的人要来采访。
“单亲妈妈培养出清华学子”
“寡母含辛茹苦二十年，儿子金榜题名报母恩”
各种标题出现在报纸上，刘婶家一时间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之家”。
记者问刘婶有什么教育心得，她想了半天：
“没什么心得，就是告诉他好好读书，做个好人。”
“那您觉得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
“最困难？”
刘婶想起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想起借不到钱时的绝望，想起儿子被人欺负时的心疼。
但她只是淡淡地说：
“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记者还想问更多，小亮走过来：
“我妈累了，今天就这样吧。”
他很自然地挡在妈妈面前，那个动作让刘婶心里暖暖的。
十四
入学通知书到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邮递员骑着绿色的摩托车，在刘家门口停下。
“刘婶，有你家的挂号信。”
刘婶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上面印着”清华大学”几个大字，端庄而神圣。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正式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入学须知、学费明细等各种材料。
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至少需要两万多。
这对刘婶来说，仍然是个天文数字。
但她没有愁眉苦脸，而是笑着对小亮说：
“不用怕，妈想办法。”
“妈，实在不行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不用，妈有办法。”
当天晚上，刘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她已故丈夫留下的手表，虽然不走了，但应该还能卖几个钱。
她娘家带来的金耳环，虽然成色不好，但也是金子。
还有那台熊猫电视，虽然图像不清楚，但勉强还能看。
一样样算下来，也凑不够学费。
但她不着急，二十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
十五
村里人知道刘家为学费发愁后，态度又有了变化。
有人开始主动帮忙想办法。
王大娘拿来五百块钱：
“秀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小亮这么争气，我们做长辈的也应该支持一下。”
李二嫂也来了：
“我没多少钱，但这三百块你先拿着用。”
连平时最爱说闲话的张三婶也来了：
“我以前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这一千块钱，就当是给小亮的奖学金。”
一个下午，竟然收到了七八千块钱。
刘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这是…”
“都是乡里乡亲的，小亮考上清华，是咱们全村的光荣。”
王大娘说得很实在：
“再说了，以前我们确实对你不够好，现在也算是弥补一下。”
这话说得很直白，但很真诚。
刘婶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怨恨的话。
她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有时候需要一些契机才能显露出来。
十六
小亮要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
这在村里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以前也有孩子考上大学，但从来没有这么隆重的送行场面。
村支书亲自开车送他们到县城的火车站。
车上，小亮一直看着窗外。
那些熟悉的田野、房屋、道路，都在慢慢远去。
“舍不得？”村支书问。
“有一点。”
“放心，寒假就回来了。”
“嗯。”
刘婶坐在旁边，一路上话不多。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儿子真正属于外面的世界了。
虽然不舍，但她更多的是骄傲和期待。
十七
火车站很热闹，到处都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
刘婶帮小亮整理行李，一件一件检查：
“衣服带够了吗？”
“够了。”
“钱要省着花，不够了就给妈打电话。”
“知道了。”
“到了学校要给家里报平安。”
“嗯。”
要检票了，小亮背起行李，回头看妈妈：
“妈，你保重身体。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刘婶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流。
火车开动了，小亮在车窗前使劲挥手。
刘婶站在月台上，一直挥手，直到火车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回村的路上，她想起二十年前，丈夫刚出事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她也是一个人站在路口，看着远方，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现在，她终于可以说：
“我们走过来了。”
尾声
小亮走后，村里又恢复了平静。
但刘婶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们路过她家时，会主动打招呼。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也会想到她。
好像在大家心里，她终于从”那个寡妇”变成了”小亮他妈”。
虽然只是称呼的改变，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后来，小亮在清华大学表现很好，成绩优异，还拿到了奖学金。
再后来，他毕业留在北京工作，接刘婶到城里享福。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个夏天，当全村人站在刘家门口，面对那张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的品格和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的，都不过是云烟。
二十年的指指点点，在那一刻，全部化成了沉默的尊重。
刘婶终于可以昂起头，走在村里的每一条路上。
不是因为儿子给她带来了荣耀，而是因为她用二十年的坚持，证明了什么叫做母爱和尊严。
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就像夏天的蝉鸣，热闹过后，终归要归于寂静。
真正留下的，是一个母亲的伟大，和一个孩子的孝心。
还有，人心深处那份迟来的善良。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