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我70岁了还有什么好忧愁?

B站影视 2024-11-23 00:00 2

摘要:7月20日,罗大佑2024年“春龙”交响夜音乐会(以下简称“春龙”)在长沙上演。当晚演出的安可曲目是《恋曲1990》:“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在动情的全场合唱中,他度过了7

(受访者提供/图)

7月20日,罗大佑2024年“春龙”交响夜音乐会(以下简称“春龙”)在长沙上演。当晚演出的安可曲目是《恋曲1990》:“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在动情的全场合唱中,他度过了70岁的生日。

罗大佑成名于42年前的专辑《之乎者也》。这张专辑从莺莺燕燕的民歌中拔地而起,将华语音乐带去了另一个境地。乐评人形容,“明明是口语的质感,却带着诗的气质。”

这张专辑几乎每首歌都被乡愁、愤怒和少年意气包裹,罗大佑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情绪与政治之间,看似在给时代挠痒痒,却又在柔情摩挲中一把捏住七寸。他读了七年医学专业,成功考取医师执照,曾当过医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比谁都更清楚如何对人体的病灶一击即中。这个能力被转移到音乐上,他开始试着为时代号脉。最终,他放弃了坐在医院当医生,却为更多人提供了生活的良药。

现代医学无法治愈大部分的疾病,罗大佑面对时代病症亦无能为力。但作为前放射科医生,描摹和切片才是职责所在。他的创作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加更上层楼,《未来的主人翁》(1983)《告别的年代》(1989)《爱人同志》(1988)……这些专辑至今仍傲立在华语流行音乐的潮头。尽管他不愿意被这么冠名,但很多人仍称他为“华语流行音乐教父”。

在进入公众视野近50年的时间里,罗大佑从不讳言对科技的审慎和警觉。上世纪90年代初,他在香港开设了一间录音室,配备当时最先进的48轨录音技术,却为其取名“唐楼”——19世纪中后期开始在香港出现的建筑,没有电梯,狭窄老旧,是香港“旧时代”建筑的代表。

他短暂地享受了科技的利好(48轨录音设备),但迅速感到恐慌:往下发展是72轨、96轨……无穷无尽。“唐楼”的计算机越来越多,录音软件里键盘乐器的声音越来越多,61键的键盘可以制造、弹奏出一切乐器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当我熟悉的键盘乐器上面,几乎可以弹奏出所需要的任何声音的时候,我会弃它而去。不,应该说,是它先弃我而去。你想想看,当有一样乐器它上面什么音色、任何声音都有的时候,你要称呼它叫什么乐器呢?我想,原因是我不喜欢‘什么都可以做得到’这个概念。”罗大佑回忆。

在2000年前后的采访中,罗大佑面对来势汹汹的互联网和数码音乐,保持着鲜明的反对态度,现在,他对讨论愈发热烈的AI同样审慎和警觉。“科技的发展会让人类变质。”罗大佑说。

由此可以将罗大佑看作一个始终如一的人,他现在的看法与20年前、30年前的态度几乎没有差别。只是批判的对象从周围扩展到更广阔的场域,关心的事情也从眼前延伸到人类和地球。

世事变化中,他不断追问同一个问题:我们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罗大佑“宜花东鹿”回到鹿港小镇(受访者提供/图)

“我天生好管闲事”

10月26日,苏州湾大剧院,彩排完新歌《地球母亲》后,乐手们纷纷退场,只留下罗大佑在舞台上。他坐在钢琴前,几首肖邦的练习曲从指尖淌出。柔软、幽暗的蓝色灯光将他笼罩,花白的头发也被着色,随音乐节奏跃动,成了银蓝的浮光。

乐队总监朱敬然告诉我,自“春龙”交响夜音乐会巡演开始,每一次彩排后,罗大佑都会独自弹上半小时到45分钟钢琴。

音乐会上,乐手们通常会自带乐器,只有钢琴是剧场提供。所以罗大佑这一举动非常重要,“他在抓紧时间感受与钢琴、音乐、剧场的联结。”朱敬然说。

罗大佑从小学钢琴,也自学吉他,为他日后作曲打下了基础。65岁后,他重新投入古典音乐的怀抱。一部分原因是在践行民间通行的养生要诀:手指动起来、脑子动起来,能与衰老对抗。只是更多同龄人的选择是打马球、跳广场舞或搓麻将。与岁月拔河迫在眉睫,他58岁才有了女儿,要保持健康才能陪她长大。

很快,他意外地发现,年轻时自己精力充沛、手指灵活,却怎么都弹不下的几首肖邦练习曲,现在竟能顺利完成。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弹奏舒伯特、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等音乐家的作品时。

他将之归功于专注力的提升、经验的积累、情感的沉淀和人生的体悟。他食髓知味,特地买了架新的三角钢琴放在家中,越发下苦功。“(弹钢琴)给了我很大的成就感。”罗大佑说。

全球演出因为新冠疫情受阻的几年里,罗大佑格外忙碌。2020年,他策划了四场名为“宜花东鹿”的户外演唱会,从鹿港小镇唱到台东、花莲、宜兰。以大地为基,以海天为景,就地取材,随处而唱,户外演唱会在多个平台同步直播。

第一场在鹿港,他第一次在鹿港小镇演唱了代表作之一《鹿港小镇》。四十多年前,他推着摩托车走进一家修车店,与来自鹿港的修车工聊天,听到他说:“好久没回鹿港了。”罗大佑有感而发:“台北到鹿港能有多远?也许就是这种乡愁,将人与故乡分离疏远。”一厢情愿的乡愁转为愤怒,变成了歌。

罗大佑在这首歌里控诉迅速发展的工业文明、社会无法解决的问题和民众无法消化的焦虑,“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舞台搭在鹿港天后宫庙前广场,身后是寺庙的牌坊。他弹着吉他高唱:“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渔村,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夕阳正落下,照得人景一片回忆般的暖黄。

而在台东,他一直等到天色渐暗,才弹起《梦》。“城市晚风。吹荡我的心情,夕阳和那倦鸟已远,告别隐退等着你来临,夜上浓妆,生命里的夜晚,像那生命终该拥有,终于出现你的来临。”

2022年,他收录十余首百年内的老歌,重新编曲,推出翻唱专辑《安可曲》。同年举办线上演唱会,近4200万人观看。2023年,他的声音出现在动画片《长安三万里》的同名片尾曲中。他也为纪录片《何以中国》作曲。2024年,他深感万象更新,以“春”“龙”为名,决意举办一轮交响音乐会。

“我都已经70岁了,我管那么多干嘛?但就是因为我‘管那么多干嘛’,我反而想讲一些大家不太注意、有关于音乐的事情。别人拼命要去赚钱,他们大概没时间讲,我比较可以讲。我天生好管闲事。”罗大佑说。

2024年6月5日,他发布了新歌《地球母亲》,这成为“春龙”下半年巡演的主题。歌里描绘现代文明下众生遭遇的危机:互联网网住了成千上万个灵魂、森林大火有随时烧近的可能、冰山溶解海平面上升……歌的最后,他重复着呼喊:“把祖宗留下的好好的世界还原再给子孙。”

这一态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83年,他写了歌曲《未来的主人翁》: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每一个今天来到世界的婴孩,张大了眼睛摸索着一个真心的关怀,每一个来到世界的生命在期待,因为我们改变的世界,将是他们的未来。

“春龙”苏州站开场前,罗大佑在留言板上留言(受访者提供/图)

舞台的1/17

2024年10月26日晚9点,苏州湾大剧院响起了电影《碟中谍》主题曲《Theme from Mission:Impossible》,同名原曲由Lalo Schifrin在1967年创作出版,1996年U2乐队的鼓手Larry Mullen和贝斯手Adam Clayton加以改编,用作电影《碟中谍》(Mission: Impossible)的主题音乐,随着电影的风靡响彻全球。

演出一改原曲的电子配乐,由长笛、笙、大提琴、军鼓、吉他、非洲鼓等16种不同的乐器串联。16位乐手用各自的乐器分别演奏了四个小节作为自我介绍。在激越的节奏中,观众起立鼓掌、欢呼。此前的两小时,他们经由《你的样子》《追梦人》《恋曲1980》等熟悉的歌声与旋律沉入回忆,不少人泪流满面。

“春龙”交响音乐会的最后一首歌是《西风的话》,罗大佑用沙哑的嗓音唱出“去年我回去,你们刚穿新棉袍,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真的像是他在对那些听着他的歌长大的听众们说话。

这首之后是介绍乐手的环节,音乐总监朱敬然说他们本来想改编《光阴的故事》来延续温暖、快乐的氛围,但是罗大佑提出了《Theme from Mission:Impossible》。“我从没想过,因为反差太大了,可用进去发现真的很好玩,只有大佑哥想得到。”朱敬然说

“春龙”以罗大佑和他召集的16位音乐家为主角,在全国十余个城市巡演。罗大佑过去48年创作的歌曲被集结精选,重新编曲后现场演出。

随着《碟中谍》的主题曲,“春龙”苏州站走向尾声。这是团队时隔三个月后再次集结,开启2024年下半年巡演的第一站,设在太湖边的苏州湾大剧院。这里离最繁华的市区近20公里,但罗大佑看中了这里的共鸣、声场、位次排布和器乐效果,执意在此举办。整个“春龙”,罗大佑都没有选择体育馆和体育场。70岁这一年,他选择将脚步留在国内数个可容纳千人的剧院中。

朱敬然在2000年后第一次与罗大佑合作。2010年之后罗大佑结婚生女,重新定居台北,两人再度熟络。朱敬然现担任罗大佑多首歌曲的音乐制作人。这轮演出,他除了担任音乐总监外,还做指挥,也会帮忙和声。

“这是民乐区,这是电子乐区,这是打击乐区,这是弦乐区。”彩排后,他向我介绍舞台,声音伴着罗大佑的钢琴练习声跃入耳朵。台上的乐器中西皆有,除了常见的吉他、弦乐组、军鼓,罗大佑和朱敬然还选了笙、长笛和扬琴。

乐手们都有跨界的本事,负责弦乐区的“玩弦四度”是一个爵士弦乐四重奏组合,流行、摇滚、拉丁、民谣都有涉猎。他们常年奔走在不同歌手的演唱会中。大提琴手叶俊麟刚结束刘若英和徐佳莹的内地演出。打击乐区的乐手吴沛奕是古典音乐科班出身,曾在上海迪士尼工作,参与过音乐剧《狮子王》的演出,他的梦想是用没有音调的打击乐演奏出旋律……

“我们这些乐手来,是大佑哥想要我们的东西,需要我们将自己的创造加入这个乐团里面,而不只是来工作。”吴沛奕说。最初演奏《之乎者也》时,他只用了一个UDU(一种打击乐器),罗大佑希望能有更多世界音乐的感觉,他在歌曲里加了中东鼓、非洲大鼓和泰国铃,配乐因此有了层次和多国风情。“每个乐手都是这样,跟我们讲大概要怎样的感觉,我们去体会,再用乐器呈现出来。”

长笛手Jenny第一次参与“春龙”的演出,她曾是rapper蛋堡的笛子手。这轮演出中,长笛和笙在《船歌》中有一段对垒。《船歌》是罗大佑为电影《八两金》创作的主题曲,由齐豫演唱。这是他用民乐五音(宫商角徵羽)创作的代表作,这个风格也延续在他之后的作品中。这次音乐会,他将一些经典歌曲改为纯乐器演奏,《船歌》是其中一首。

“之前的长笛老师有事不能来,我代替她。长笛的角色蛮重的,姜老师(姜均)吹笙很有气魄,我也被他激发。”Jenny说。罗大佑认为,苏州场第一天她非常紧张,但第二天她的状况大为好转。“在现场能感受到非常即时的反馈,由此做出调整,很快能适应演出。”罗大佑说。

演出开始前半小时,罗大佑从休息室走出,乐手们鼓掌欢迎。他已经整理好了妆发,花白、蓬松的灰发由发胶卷出形状,熨帖地贴着头皮,换上了白色衬衣、藏青色马甲和黑色西裤。

他已70岁,但身材与刚出道时一样瘦削干练。年轻时,他曾是学医的青年,这个身板只能让白大褂挂在肩膀上透风。如今身材一如往昔,黑色马甲紧扣在腰间,显得四肢更加修长。

罗大佑对乐手们讲当下的感想,讲完后绕场一圈喊“加油”。这是演出前的固定流程。每次讲话都是罗大佑即兴发挥。

四个月前,“春龙”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办。在长达半年的阴雨连绵后,广州终于迎来久违的晴空万里。当时装修了近一年的中山纪念堂尚未竣工。这里白天是景点,晚上则成为演出剧院。

那天,罗大佑谈了很多历史和音乐:“中山纪念堂建立到现在已经快100年了,直到今天我们仍能在这里演奏当下的音乐。要珍惜历史和音乐的碰面。”而在苏州,他说:“我70岁了还练肖邦,音乐是一辈子的事业。”

“他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不只是一种仪式感,”叶俊麟说,“他是在强调自己进入了演出的状态,台上一共有17位音乐人,他是舞台的1/17。”

导播通知离演出开始还有八分钟,小提琴手、贝斯手、鼓手、钢琴手各自归位。叶俊麟从盒子里拿出大提琴弓擦拭,贝斯手陈信伯将贝斯挂在身上,扬琴手杜宛霖敲出了第一个音。现场有烟雾浮上,像硝烟滚滚的战场。

剧院门口,观众正在陆续入场,两米高的留言板最高处,是罗大佑在演出前写下的一句话:“我们为世界上的人类演出!”

排练结束后,罗大佑习惯独自弹琴半小时到45分钟(受访者提供/图)

这个世界那么多问题,好像应该帮一下忙——对话罗大佑

人类以后要是灭亡,一定跟高科技有关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这次要把《地球母亲》作为一个重要主题?

罗大佑:地球暖化这个议题太重要了。全球结束了几年的瘟疫,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我)发现世界各地的地缘政治的敌意非常深。你看(现在的)战争就知道了,停不了的。所以人类特别需要把老祖宗那种“仁”表达出来。所以有些事情我就得做。

(现在)敌意深埋在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最基本的日常中。那么多媒体、科技、网络掩盖了很多敌意,一片假象。我不知道这个敌意从哪里来,但一定跟科技有关,也一定跟瘟疫有关,跟这个时代大家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有关。

主要的凶手一定会产生在全球暖化上,因为这个事情没办法深入解决,现在就没办法解决海平面上升。靠一个国家不可能解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一直在酝酿。这首歌歌词里面有“赢者全拿”这四个字,这太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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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现在的确存在这种情况。

罗大佑:如果现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那人类真的惨。第一名算100分,赢了全拿走。第二名能不能做到99分呢?但(第一名)那个人全拿,那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好?所以他就混,后面98分、97分……全部在混。大家目的只有一件——赢。

赢者全拿其实跟科技很有关系。科技进步到现在这么厉害的阶段,照理说可以对人类有实质的贡献,但是其实造成的负面问题比贡献多多了。

我们之间非要视讯不可吗?非要这样联络不可吗?打个电话不行吗?没有。听到电话响就是不自然,非要发信息不可,什么时候电话变得不自然了?听到对方的声音不是很好吗?每个人发的信息都差不多,“生日快乐”“节日快乐”。我宁可听到不一样的人的声音,我姑姑的声音,我女儿的声音,她们告诉我:“生日快乐。”虽然讲一样的话,可是声音不一样,里面的情感就不一样。人的声音是表达情感很重要的维度,100个蛋糕、200个happy birthday、一堆彩蛋,那都是假的。

现在大家都是(追求)更方便,更有效果。可是那对人类的实际生活没有帮助,对人类的前途有很大伤害。只是伤害还没有那么清楚而已。

尤其在数字技术和网络科技出来以后——现在再加一个AI科技——更加明显。人类以后要是灭亡,一定跟高科技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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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AI?

罗大佑:我觉得它再怎么火都是被拱出来的。比如开车,为什么非要自动驾驶不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证明真的完全不用人驾驶。驾驶是一个乐趣,为什么非要让它帮你开车?

有人说晶片发明很棒,可是它极度耗电。我们的电都已经不够用了。我在台北看新闻,都拼命说没问题。说没问题,都是有问题。但是一些很真实的问题,比如珊瑚的白化,没有人真的在乎。

今天我们这个剧院在以前来讲是很大的,以前的剧院大概五六百人就已经很大了。以前没有麦克风、音响,现在有麦克风、音响,我们再拼命加视觉、视频,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已经开始麻木了。因为高科技的关系,人类已经开始变质了。所以彼此间那种敌意会那么强烈。你看以色列跟加沙的战争,以前不知道会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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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但是在一战、二战的时候,科技没有那么发达,人与人之间的敌意或许也很重。

罗大佑:我歌词里面写地球看起来已经万病丛生,这在以前的世界是没有的。一战、二战时地球没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是地球有问题,明天的天气都有问题,连我们呼吸的空气都有问题。照我们现在的科技,预报天气应该会准确,可是不准,这就表示地球已经在做一个很大的反扑。

美国的科技够发达,可今年飓风已经两次了,多少房子停电。这有点像一个诅咒,人类真的要很小心,否则世界末日真的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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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这样的环境会让你焦虑或者忧愁?

罗大佑:年轻的时候会,我70岁了还有什么好焦虑,还有什么好忧愁?我都快死了,就无所谓了。但是不能不替下一代想。我当然是关心,希望可以唤起大家的良知。

你看我们的音乐会,现在哪一个演唱会把指挥摆得这么明显?我们会。我们乐手比较多,他们真的在投入演奏,而且这么小的厅,如果出了什么错误很容易被抓到。但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因为我得把原来音乐里面最珍贵的灵魂、人类的灵魂表达出来。

科技把所有人逼向了“一定要赢”。越发展投资越大,投资越大就越输不起,越大的公司越输不起,下手就越狠。其实越大的公司能做越多为人类服务的事情,做更好的事情他们会越来越好。但因为他输不起,(输了)别人把他的全拿走怎么办?

他们说大数据(发展起来)以后不需要律师、不需要医生……这个世界的结构就完全垮掉了,用大数据就行了。人类会被控制在科技里面。需要医生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病人的病虽然一样,但这个病人本身不一样。这个人患了这个病跟那个人的这个病有本质上的差异。还是要看医生的原因,是因为医生知道你虽然是这个病,可是你因为有那个东西,所以你可能需要这个东西。医生会把病人当人看,AI只会把病人当病看,当成一个数据。可人来看病,他是个人,是人生病,不是病生人。

这样最大的问题是会把整个系统破坏掉。我们花了几万、几千年,好不容易建构起一个很健康的人类互相帮忙的——当然有时候也有矛盾——这种社会结构,AI根本在破坏这个制度,不是在帮这个制度。

(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这会让你主动远离这些科技吗?

罗大佑:我用得比较少。当然手机我们很难说不用,我和我女儿联络会用视讯。可是我现在把它当作听收音机或者直接转去电视,就像在听广播或看电视。

我三天不用手机、一个礼拜不用手机,我可以。以前我在香港弄唐楼(录音室),我发现科技真的很厉害。那时候香港只有32轨的录音室,我弄了48轨。香港很多歌手录音都去过。但后来发现科技很难挡,现在48,之后就是72,再后来就没完没了。我就意识到科技这类事情一定要用得很小心,千万不要掉进去变成过度使用。

(受访者提供/图)

音乐人聚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调音

南方人物周刊:但如果我们把科技的发展形容成一种时代的特征,一种大势所趋,你这种远离科技的想法很难做到。

罗大佑:这次“春龙”其实对应的就是这个。音乐要表达的还是一种爱,是一种人的情感,是正面的能量,就像1980年代华语歌手们唱《明天会更好》。

音乐人的本质就是在寻求和谐。我们生来就讨厌战争,打仗了怎么唱歌给别人听呢?我们聚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调音,找到和谐。音一走怎么做音乐呢?这是音乐人的基本。人也是啊,除了竞争以外,要找到一种相处的模式。

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要有共识,不单是以色列问题、乌克兰问题。还有所有人共同的问题,公海的污染问题,空气也不管……空气是流动的,如果你放你的烟囱,我弄我的节能,没用啊。人类的命运是通的,我们不能不管。

(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现在你所做的事情一部分是出于音乐人的使命感?

罗大佑:对。比方说《地球母亲》是讲爱与和平跟包容。这样的音乐,你听着舒服,甚至有一种幸福感,才会觉得要给我孩子听,要让我的朋友听一下,你才会愿意去学,才会留存。

贝多芬耳聋,最不快乐的时候写了最快乐的歌,为什么?他受苦了,但不想让人家觉得生命有那么惨,要说我顶得住。他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要抗争到底。他就把爱的东西、幸福的东西留下来,这样才伟大。他没版税的。现在的人缺乏这种(大爱)。

(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基于感觉到现实带来的人与人关系的变化,迫切想要做点事情?

罗大佑:跟疾病(新冠疫情)大概有间接的关系,但不是最直接的关系。(那几年)大家都停掉了,音乐界出现了一些问题,演唱会又不能开,也不能聚众,这个时候反而要做事情。

大家拼命做的时候我们可以休息,没人做的时候,声音不能消失掉。我们做的是不一样的,像“宜花东鹿”,我们跑到没有观众的地方、跑到大自然里唱歌。当然我们还是借用科技,用科技让大家在那么紧张的时候可以看到,可以听到。

这场瘟疫其实对任何一个成熟人来讲变化都很大,但是我的情况比较有趣,我都已经70岁了,我管那么多干嘛?但就是因为我‘管那么多干嘛’,我反而想讲一些大家不太注意、关于音乐的事情。别人拼命要去赚钱,他们大概没时间讲,我比较可以讲。我天生好管闲事。

(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当年写《明天会更好》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态吗?

罗大佑:《明天会更好》后面有很复杂的原因,但是把歌弄成那个样子,有那样的旋律,跟这样的想法有关系。

写歌的人一定要有一种想法:我写这首歌,皇帝听了是这个感觉,乞丐听了也是这个感觉。一定要有人人平等的感觉,不能这个歌就是特别为了某些人做。

所以回顾罗大佑所有的歌曲,会发现我的歌曲很注重人的平等性。每个人都有个心,要让他找到舒服的、幸福的、善良的、美的共鸣,这才是做音乐的人应该走的一个路线。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在这么多表象之下把共鸣的东西挖出来,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罗大佑:没关系,也不是没痛苦过,我蛮习惯痛苦的。也有歌写得不好的时候,大家能听到的当然是好的。多少歌写完以后我觉得算了,甚至录音完了我觉得算了。如果弄出来的东西是好的,我会知道。那这是最大的安慰。我达到了心里的标准——感动自己。

罗大佑演唱新歌《地球母亲》(受访者提供/图)

过度追求流量和票房,音乐会死掉

南方人物周刊:你刚才说《地球母亲》这类歌是你现在特别想传递的价值观,但观众最激动的时候还是在唱《追梦人》《童年》《恋曲1980》的时候,你怎么看待这种落差?

罗大佑:那些歌大家已经听过很久了,他们在卡拉OK里面唱了多少次。他们才认识这首歌(《地球母亲》),不会马上有反应。这跟人一样,我今天才认识你,我会多感动呢?但假如我认识你30年,你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突然看到你,会滔滔不绝。

他们听那些歌时,他们人生发生了很多事情,《恋曲1990》这个歌,他们会联想到以前的女朋友,失恋了,女朋友也结婚了,自己也结婚了,各自有了孩子……那是人生的故事。这是他们特别感动的原因。他们被自己的故事感动,而不是被我的歌。那个感动很真实,而且年代久远,久到20年前、30年前,那个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们是为自己的青春、为自己的恋爱、为自己的成长、为自己的哀伤、为自己的忧郁、为自己的幸福去感受那首歌。我刚刚写出来的这首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今晚大家都唱得很开心,唱那么大声,我想在他们睡觉的时候还会流眼泪,真的会有灵魂的共振。这些音乐会勾起他的回忆,旧的回忆又跟这些新编曲的歌弄在一起,不同的时间共聚一堂,会有这种(共振)。他不会在睡觉之前就忘记,不会。我跟你保证。

我提倡一点:不能把票房当作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演唱会开多少场才是成功,不是流量高达几百万才是成功。大家都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音乐会不见的。因为我们都知道怎么样用社交媒体去哗众取宠,就算我们不知道,也会有专家来告诉我们怎么把流量弄成这样。可这变成一个共同价值观的时候,音乐一定会死掉。

我觉得不健康。那会让很多歌手、很多创作人变得投机,用非音乐的方式去招引别人的注意、去增加流量。

以前没有科技帮忙,贝多芬、莫扎特他们的时代没有流量,连版税都没有,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我8月才去了维也纳,每一场交响乐演出都一定有莫扎特,他凭什么留存那么久?莫扎特到每个国家跟教皇、跟皇帝在一起,他写信回家:“他们都不跟我聊,我跟他们吃饭,他们把我放在厨房,让我和跟厨师吃饭。”可是你说谁更伟大?那么多皇帝谁记得?但每个人都知道莫扎特。

莫扎特35岁就死了,舒伯特31岁死了,他们写那么多作品,为什么?上天让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我看这个有没有人做过,没有人做过,那大概就是我来做了,我一定把它做好。他真的就是做到他死为止。

所以不要为当下(的利益)做那些事情,而是心里面一定有一个很重要的、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做好的原因。

罗大佑和乐队演出新编曲的《你的样子》(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写歌的时候也有这种“上天给我这个能力”的感觉吗?

罗大佑:这个能力是慢慢出来的。一定有一个更高的老天或者是谁给我这样的能力,我慢慢更成熟,找到能力去跟别人沟通。但这样的感觉来自哪里我不知道,可能跟我爸我妈的遗传也有关系,或者跟什么都有关系,但绝对不是仅靠我个人。

我们都被赋予了很多条件,这个条件经过挣扎后成为一种选择,选择好就弄这个,跟老天的旨意应该也有关系。我以前要做医生,不干了反而做音乐,这也是其中之一。就像现在70岁的我难道就退休、就放弃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那么多问题,好像应该帮一下忙。

我当然希望我的歌能留下来,在我死后传唱

南方人物周刊:听说你现在每天花很多时间练钢琴,为什么?

罗大佑:要继续努力啊,既然没法创造流量,难道不叫自己好好高兴一下?弹钢琴可以感觉到肖邦、舒伯特他们这些伟大的作曲家,弹出来会觉得音乐声太美了。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练不起来,即便从婴儿开始学琴都没用,有些东西就是不行。但年轻的时候练不起来的东西,现在反而练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是专注力,加上积累了更多的技巧,对人生有更多的体验,更知道怎么去表达感情这回事情。我现在弹很多曲子,以前却弹不了,这给我一个很大的成就感。音乐人就是要这样子。

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前人没版税,做得那么辛苦,还这个病那个病,那么辛苦。我们幸福太多了,我们有版税收入。

南方人物周刊:版税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罗大佑:它一定会是(创作)原因的一部分,因为你得有收入,它是工作的一部分。

南方人物周刊:你刚刚提到年轻人,近几年你跟很多年轻的艺人都有一些合作,像这次“春龙”也有很多年轻的音乐人参与,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你觉得这一代年轻人怎么样?

罗大佑:我得告诉他们一些我对音乐的理念。刚开始练歌的时候大家不知道,可是一旦接触了观众,他们就会接收到观众的反馈,他们就会投入到100%,因为自己进入一场竞争中,从观众的反应里抓到那个点,他会思考为什么刚才那首歌反应没有这一首强?为什么观众会感动?他们才发现原来刚刚这么投入去演奏,就有这样的回馈。他们原来不知道,投入观众原来有这种感觉。所以跟年轻音乐人要有很多种不一样的沟通模式。

南方人物周刊:那你们对科技的看法会有冲突吗?

罗大佑:当然会不一样。可是这种距离需要更长时间的累积(来拉近)。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你20年前的采访,当时数码科技刚刚出来,那个时候你就挺反对,非常审视和谨慎,你说数字的东西会让音乐变得特别恐怖。

罗大佑:我现在还是这样,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

刚才我讲共鸣、讲歌曲、讲肖邦,我觉得每一个作曲家不是为了永恒的旋律去创作,而是在创作里面寻找一个真理,一个truth。这个价值观会永远存在,有些东西就是不变的。这也是它为什么流传那么久的原因。

但要问真理是什么,其实不容易完全了解,但是好像越来越接近。我想直接大胆地讲一句话:历史上最伟大的钢琴作曲家就是肖邦,可是在他那个时代里面,听过肖邦亲自弹演奏会的人,全部加起来可能不超过几千人。我们今天一场就不止两千个人了。另外有一个钢琴家叫李斯特,他是一个很用力、技术很好的钢琴家,可是你把作品摊在历史上看,肖邦是从这里排到这里(比划半米长),李斯特大概只有中间一段。那是为什么?那就是来自人的意志力跟他的坚持、跟他非要把功课写到那种地步不可。肖邦的东西不重复的,他的曲子里找不到漏洞,改一个音都不行。

“春龙”苏州站大合影(受访者提供/图)

南方人物周刊:肖邦的作品里面的关于人性的真理是什么?

罗大佑:真理就是做一个作曲家,一定要做到perfect,完美,做到你自己觉得不能更好的完美为止,否则就不要把它发表出去。

南方人物周刊:你希望你的作品也像肖邦那些艺术作品一样流传吗?

罗大佑:我当然希望我的歌曲留下来,在我死以后传唱,这是我最高的优先顺序,这个比我能不能赚到多少钱重要太多了,但也只能是希望,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做到最好。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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