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茂森|《卖 草》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5-29 22:30 2

摘要:领到号后,我把草挑到牛奶场的后院里。这里堆放着好几个大草垛,旁边挂着一杆大秤,卖草者凭号过秤。称了草便领到一张条子,上边分别记有草料名称,等级,毛重,水分扣除,净重,单价,金额……等等。然后在草料场职员带有斥责命令腔调的拨调下,用一天劳累剩下的一点气力,将两捆

(一)

严冬腊月,天气苦短,当我挑着两捆奓奓蓬蓬的干草晃晃悠悠迈入牛奶场时,一整天死焰活气的太阳已架到西山峁峁了。

进了牛奶场的大门,往左一拐有溜平房,为首的门边一块木牌上写着“挂号处”。卖草者先要挂号排队,跟城里医院看病必先挂号一样,只是不掏挂号费而已。

领到号后,我把草挑到牛奶场的后院里。这里堆放着好几个大草垛,旁边挂着一杆大秤,卖草者凭号过秤。称了草便领到一张条子,上边分别记有草料名称,等级,毛重,水分扣除,净重,单价,金额……等等。然后在草料场职员带有斥责命令腔调的拨调下,用一天劳累剩下的一点气力,将两捆荒草堆到了高高的草垛上,顺手抽出捆草的“瓜子绳”,挽成圈儿套在扁担上箍紧,赶忙拿着单子到财务室结算草钱。待票子领到手时,天色已经矄黄了。

我不敢歇气儿,咂住草料场旮旯里的水龙头喝了几口冰冷的自来水儿,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拔脚就往回走。

牛奶场在平阳城南端,是平阳地面唯一的一座国营奶牛养殖基地,每年入冬都要大量的收购干草,也就是晒干的青草或野外枯槁了的荒草。荒草就数汾河滩里最多,大片大片的荒草几乎望不到头儿,被风一吹,满滩摇曳荡漾。

荒草挺贱,每斤也就能卖个三五分钱不等。若是一揽子杂草,一斤顶多卖三分钱,若是割草时专拣那奶牛爱吃的龙须草,毛娃草,寒暑草……,一斤倘可卖五六分钱。就我这个把式和我这个气力,每天呢也就是中午这会儿时分,手不停脚不歇,一口气也只能割五六十斤。每天多则卖个五六块钱,少则也卖个三四块。见天就这么干,虽然孤独且又单调,可天天有个“活见鬼”儿,总比窝在家里拾柴打谷根强的多。今儿个贪了点,比往日多割了半个时辰,虽然多卖了一块多钱,可磨掎的天气不早了。当下要紧的是加快步伐赶路,若松口气儿,赶回去就恐怕到多半夜了。

牛奶场离我村二十来里路,从牛奶场出来往南走,没多远就是平阳城的南城门。出了南城门经过尧庙岔口到杜村,出了杜村走伊村,过了伊村就是我天天割荒草的汾河滩。出了汾河滩渡过浑浊宽阔的汾河再走二里地才能到家。如今还没看着南城门,天就黑的连路都眊不清了。

清晨起身时,吃了一碗老婆打启起为我做的“擦虼蚪”饭。到了汾河滩连气都顾不上喘,放下扁担抄起镰刀就忙乎开了。一直干到日头偏西了,才赶紧捆起草挑着往牛奶场送,紧赶慢赶太阳就快押山了,慌忙的我一整天都顾不上吃顾不上喝。如今草卖了票票装到口袋了,心一松肚子就咕咕地叫开了,身子骨儿也觉得乏乏的没丝气力了。

我从腰间裤带上解下老婆用羊肚毛巾缝的馍布袋,掏出一个又凉又硬的黄棒子面馍,像啃骨头似的边走边啃,脚下一刻也不敢怠慢地往回疾赶。当瞅着前边黑魆魆的南城墙,双脚踏进幽黑深邃的城门洞子时,心里却不由得一阵阵紧缩,一阵阵发毛。

这南城门历来就是杀人的地方,因而“出南门”成了杀人的别称,前几日还在这儿枪毙了几名罪犯。过去,这里死人骷髅祼露于荒野之间,磷磷白骨弃之于城墙之下,令人十分恐惧。此时,城墙隐约,荒草风鸣,令我倍感阴森可怖,心神不宁。

老辈人说人死了就变成鬼了。尚如此,这南城门的鬼最多,且是些十恶不赦的恶煞鬼或含冤而殁的屈死鬼。近几日,我一趟又一趟地穿梭于这些野鬼之间,倒也不觉着有多可怕。只是今晚可能是天太黑的缘故,心中特别特别发瘆。猛然想起小时候看磑的老头讲的鬼故事,说是有个叫胡娃的人晚上出门办事,觉得孤单单的心怯。正好路上过来个人,于是两人结伴而行。行走间胡娃问那人:“你见过鬼吗?”那人摇摇头说没有。他又问:“听说鬼没有下巴是真的吗?”那人便说道:“那你看我有没有下巴。”胡娃凑近一看,那人真没下巴,一下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远了。正在心惊胆颤时,见前面路边有灯光闪烁,原来是一伙人正在灯下赌博。他想,干脆看人家耍钱吧,待天亮了再走,免得又遇上没下巴的鬼。于是他就朝那伙聚赌的人靠近,猛然发现这伙人个个也没下巴,吓得他魂不附体,本能地大叫有鬼!有鬼!突然眼前的灯光消失了,那伙人瞬间也不见了。胡娃定睛一看,此处竟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坟茔。

这个鬼故事在我幼小的脑海里曾徘徊了好多年,每逢夜间行路时,它就会从记忆中蹦了出来,便觉得有个没下巴的鬼悄悄跟踪着我,止不住 心慌意乱,边走边左右顾盼。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鬼极是狰狞晦讳可怕的。那年初中读书时,正是勤工俭学热盛时期。有天我班集体出发去西山背炭。时值残冬中宵,老天像口大锅似的把大地罩住,处处空旷无声影影绰绰黑窟窿洞。走在排头的我渐渐神志恍惚迷迷糊糊。当进入层层叠高的峪里村时,我睡眼腥忪地瞅见前边站着两个胖大的没有下巴的野鬼,顿觉毛发倒竖,惊恐万状,不由得失声大叫有鬼!撒腿就回头跑。顿时,同学们像炸了窝似地沸腾开了,一个个吓得狂呼乱叫,争先恐后的四处奔逃。女同学们腿软地跑不动,抱成团儿没命地哭嚎。走在最后的老师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溃泻般的人流。同学们像一群惶恐的羔羊围着牧羊人似的紧紧围着老师,个个不由自主地嗦嗦发抖。

天亮后老师问大家怎么回事?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师把前排三个同学找来询问,那两个同学不吭声地指了指我,我嗫嚅着说,看见前边有两个野鬼。大家来到我指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两个倒放的破瓮。这峪里村祖辈开瓷窑烧盔子烧瓮,一些烧坏的破瓮便堆放在场边路沿地头。

误将破瓮视为野鬼,说是睡眼惺忪地走了神儿,其实是自个儿心里有鬼罢了。今儿个漆黑过城门,又勾引起先前的鬼故事,心里不免惶惶起来。也不知这里有鬼没鬼,自家心里早鬼得突突跳开了,脚下的步子不由得越迈越大,越跷越快,待出了城门洞简直就是小跑步了。

紧趱了一程儿,离南城门渐渐远了,心也不慌了也不跳了,我已踏入尧庙岔口了。


(二)

岔口,顾名思义是道路分岔的地方,这里一条路通往尧庙村,一条路通往杜村,一条路通往乔村。

岔口不大,过路子街没咋一截,若跘一跤就从北头跌到南头了。街道两厢全是国营供销社的铺面,白天路过这里时我还买了一盒勤俭烟。买这烟不用看面子走后门,就是吸着有点不得劲儿,光辣舌头不说,吸的稍微松口气儿就灭了火。吃一支勤俭烟起码得点两三回火,所以社员们诙谐地叫它“勤点烟”。可这烟不贵,才一毛二分钱,断断续续的还吃得起,倘或吃好一点的烟,只怕兜里有钱也舍不得买。

这勤俭烟也曾招惹过是非。去年开春锄麦时,跟我一伐子的伙伴李小锁,在地头歇息时掏出一盒勤俭烟散给众人吃。他衔着一根烟喷了几个烟圈随口说笑道:“辛辛苦苦锄一天,刚够买盒勤俭烟!”不料第二天工作组就召开地头批判会,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说李小锁对现实不满,还说他有意污蔑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把李小锁批斗了一中午。

其实,那时候的生产队每个工值也就是一毛来钱,而且年年都难兑现,我觉得李小锁挨批斗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而是因为他说了实话而已。

我坐在岔口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小憩,伸手从衣袋里抽出一支勤俭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此时我觉得这勤俭烟太香了,全然没有丁点先前感觉的草腥味和辛辣味儿。还没待它灭火,我一口气吸的烟头烧着了手指头。

出了岔口,顺正南这条路走,约莫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杜村。

一踏进村庄,家家户户的狗都叫开了,犬吠声此起彼伏,像欢迎我似的非常热闹,非常张扬。

往昔我最厌烦的就是咬道的狗和这聒耳的狗吠声。昨天路过这里时就遇到了一只恶煞般的大黑狗,它龇牙裂嘴满脸凶相,寸步不离地踮在我身后汪汪直叫,毕露的锋牙几乎咬着了我的裤脚。我恼怒地回身打它,它转屁股就跑;我折身赶路,它又凶凶地紧追不舍。三番五次,撩拨的我火了,轮起扁担一股劲儿撵得狗日的夹着尾巴逃进了院落。正得意间,大门里出来个婆娘,张口就冲我嚷道:“你这过路人也忒苛态,打狗还要打上门来哩!”我没回话,斜了一眼那女人就走,心里说,鸡不与狗斗,男不与女斗,跟你辩理还怕耽搁我赶路哩!

今夜听见狗叫声,我却觉得特别的开心顺耳。我觉得这由许许多多大狗小狗公狗母狗组合的“大合唱”,分明是向我传递着慰心的信息:“这里是安全地带,可以款款的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必担忧害怕!”

此时我真有点后悔昨日对那妇人的态度,起码该抱歉地说声对不起吧!再说呢,村乡里喂狗图的是看家护院防贼盗。倘若看门的狗不咬门前晃悠的陌生人,村里人喂的狗塌哩!

我胡乱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出了杜村。


(三)

时值隆冬,已近深夜时辰,天气异常寒冷,西北风刮到脸上像刀子剌一般。淡淡的月牙儿在田野上撒了一层白霜似的银光。旷野里死一般沉寂,处处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惊悸,裹狎着许许多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令人神不守舍胆颤心惊惶惶不安。

我在布满车辙坑凹不平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匆匆走着。两只冻僵的耳朵被紧张的神经拉地竖了起来,警惕地搜索着辨析着旷野中发出的窸窣声。困乏的两眼眨都不敢眨地跟着频频转动的脑袋,使劲儿窥视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颗忐忑的心老是呯呯地拍击着胸腔,像要跳出来似的不安。我突然觉得自个儿堕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慌恐之中。

此时我真有点后悔,悔不该将卖草回家的路程安排在这个令人心悸的时辰。倘若头一天把草打理好,第二天专往牛奶场送,肯定是明明快快早去早回,人还不遭殃,更不会捱到跌深半夜的担这号惊怕,受这份煎熬。

正心焦肚热地走着,我忽然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两束幽光直勾勾的向我射来。这幽光在黑沉的夜幕下似两团蓝色的火球炯炯发亮。我心里琢磨着可能是遇上“鬼灯”了。这东西我曾于夜间给生产队浇地时路过经常埋死人的沙圪垯见过,我也懂得这是死人骨殖中发出的磷光。乡人以为这是夜间鬼出门时打的灯笼,因而呼其“鬼灯”。不过我先前看到的“鬼灯”,常是随着刮风或空气流动不断地飘移,且是时隐时现游移不定。而眼前这两盏泛着幽光的“鬼灯”却似定格般的一动不动,直令我惊诧地收住了匆匆的脚步。

我立住脚定了定神,认真揣摸前边突如其来的不明之光。脑瓜儿突然闪现出一个令人恐惧地判断:前边是狼!这两束蓝光就是狼的俩眼窝在夜幕下呈射的独有凶光。

我从杜村出来后就心绪不宁,老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缠绕着心弦。那种抑制在心头莫名其妙的恐惧,就是耽心深更半夜的遇上狼。真是怕啥来啥,怕狼,狼就虎视耽耽地拦截在前方的路中央!

狼对我来说,遭遇的不多,但并不陌生。可以说狼与鬼是我少年时期听到的所有恐怖故事中,最神秘,最残忍,最血腥,最可怕而又最有趣的两个主角。在我的心灵深处,对鬼的狰狞至今仍处于一种模模糊糊的缥缈之中。而对狼的凶残狡诈却是真真切切看在眼中嵌在心底,成为难以泯灭的恐惧记忆。

我家的院子在村东头一个小土包后,虽然是四合院,可南厦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坍塌的只剩“缠腰”齐了。

那年入夏,天气异常闷热,屋里似蒸笼般地令人难奈。静夜后,我翻来覆去久久难眠,便拣了张蒲席躺在自家西厦圪台上歇息,不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北房田婶和她十岁的女儿翠翠也热的在厅堂里打地铺。厅门未闭,半掩着透风。约莫夜半时分,一只高大的恶狼越过南厦矮墙跳进院子,馋涎欲滴地嗅了嗅我,想吃却恐啃不动,便循入北房,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住翠翠的脖颈就往外拖。翠翠虽然出不得声,手脚却本能地拼命挣扎甩动,一下子把门角粮食瓮上的铁笼盖拨拉到地下,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咣啷声,把田婶从沉睡中猛然惊醒。她伸手一摸女儿不见了,在淡淡的月色下瞅见狼拖着翠翠已到了当院,立马赤身跃出厅屋,双手抓住了女儿的两只脚。那恶狼毫不松口儿,极力使劲往外拽!田婶更不敢撒手,拼命往回曳,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啦着打狼!打狼!救命!救命!

田婶的惨叫把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这架势,慌忙从门背后摸出一把镢头,照着恶狼狠狠砸去。那恶狼比我敏捷的多,才觉察到镢头袭来的风声,便松开口一跃就跳到了南墙上,两眼喷射着凶光,不甘心地俯视着到口的猎物,久久都不肯离去。

此刻,院里各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闻声起来了,男人们手里都抄着傢具棍棒。那只恶狼见状,才无可奈何地悻悻而去。

田婶的女儿翠翠没死,只是脖颈上落了个狼咬过的疤痕,同岁的孩子们背地里叫她“狼尝”。

那天夜里,狼并未动我一根毫毛,我却寻思的有点后怕,再也不敢大黑天在院里睡觉了。

虽然此后我再也未遇见过狼,但狼吃人的本性却在我心里嵌上了深深的烙印。

如今,在这隆冬旷野之中,又一条恶狼龇着锋利的牙齿盯上了我,置我于比翠翠更恶劣的境地。刹那间我觉得呼吸短促,心跳加快,两眼发怵,双腿哆哆嗦嗦,两脚像钉在地上似地动弹不得,如同突然走到死亡边沿般地僵立在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旷野中不知所措。


(四)

凛冽的西北风助虐似的越刮越紧,月牙儿似乎也吓地躲了起来。大地黑窟窿洞漆黑一片。那两只狼眼窝喷射的凶光,在夜幕沉沉的旷野里更显得阴森恐怖咄咄逼人。

此刻,我倍觉孤独无助而又无奈,甚而有点绝望。我醒悟到,今晚大难临头在劫难逃了。一种死定了的灰感与悲哀裹着冬夜的寒气袭上心头,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彻彻的寒颤。

人到难处思亲人,这话一点也不假。生离死别的突降致我脑海中立马映出妻子的倩影,这个既俊俏又疼人的好媳妇,与已深情依依患难与共的乖女人,说不定现在正焦虑不安地守着孤灯急切的盼望着我的归来。她为我生了一男一女,在乡邻的眼里可谓儿女双全称心如意了。正是为了呵护这个和谐之家所拥有的温馨和欢乐,为了她们娘儿仨个不挨饿不挨冻地度过眼下的困难日月,我才拼命地冒着数九严寒割草卖草挣点苦汗钱。也正是为了抓紧时间多挣点钱,才将两天的活儿并在一天干,把回家的路程撂到夜晚赶,图的是一天一趟天天挣个三块五块钱。要知道每天捞到手的这三块五块,在生产队里起码得干上十天半月的才能挣来。况且就是名下有了,到年底也兑不了现,好比镜子里的烧饼能看不能吃。眼下的生产队早已过上了“花钱靠贷款,吃粮靠救济”的穷光景。按说我一个人挣的工分几乎比一般同等劳力多出一半,可手头老是连籴盐打醋的钱都没有。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平日里连口白馍馍都吃不上,整日里啃那些红薯干呀,野菜团团呀,瘦得跟猴儿一般。

我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全劳力,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若今儿被狼吃了,这个家的天就塌了,地就陷了,她们娘儿人仨个立马就跌入痛苦的万丈深渊了。为了这个家我绝不能死,不但得活着,还要活的硬硬邦邦欢欢势势。

想到这里,我顿时镇定了许多,似乎心也不那么慌了那么跳了,腿也不那么抖了那么颤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欲鼓起了勃勃劲头。我暗暗骂着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正值年青力壮,竟被一只还未交手的畜牲吓得三魂走了二魂半,真真是个松囊草包死没出息极了。

我擦掉额上的冷汗,冷静地思索着怎样对付眼前这条来者不善,欲置己于死地的恶狼。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我读古典小说时常看到的一句话。勇敢是胜利者的法宝,怯懦只能带来可悲的下场。于是,我横下一条心,把鎌刀别在腰间,双手端着两头尖的长扁担,就像士兵端着枪似的朝着前边泛着凶光的畜牲大步走去,边走边抡动套在扁担上的瓜子绳以壮胆气。木制的瓜板儿与扁担不断地磕碰着发出叮咣叮咣的声响,在万籁俱静的寒夜里,在与恶狼的遭遇中,这声响犹如进军的锣鼓冲锋的号角,十分震撼地鼓舞着我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我离那只狼越来越近,近的连那畜牲高高耸立的两只奓耳朵都眊的真真切切的了。可那畜牲毫不惊慌,蹲在那里犹如诸葛亮坐在西城门楼上一样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的胆怯和退却的迹相。我的心又禁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但是没有退缩。我十分清楚,这当儿若是临阵胆怯后退一步,那恶狼立马会狂扑上来,把你生吞活剥地撕个粉碎。我心里明白,这狡猾的畜牲是在用它表面的镇定,来试探对方的胆量与勇气。我没有犹豫,抢起扁担呼号着狠狠地朝那畜牲拦腰打去。

这是一条十分敏捷的恶狼,它在扁担打下去的刹那间,电掣般地腾空跃出好远,侧身朝斜刺里跑了。但它并未跑远,而是飞速绕了一个大圈,又在前边不远的路上“狗坐”在那儿,重新干起了劫道的勾当。

我定了定神,稳住阵脚,举目观察和揣度狼的举止和意图。

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使我受到了极大鼓舞,心里一股热流翻腾。我从狼的退却中增加了一点胆识,恶狼虽是贼胆包天凶残恶煞,但它也怯活挨揍惧怕吃亏。倘若这一扁担抡过去打到狼身上,确也够它受的。

胆子一壮,力气倍增,效前之法,握紧扁担,一鼓作气地朝那畜牲接连发动攻击。那恶狼却始终以避为守,飞速旋转,尔后狗坐在前边,临风对月,与我继续厮守。

我冷静下来,脑海反复猜度,猛然醒悟到这狡黠的畜牲,是在运用以逸待劳的伎俩,等我精疲力竭破绽乃出时才出手,故一边避锋退让,一边缠磨不弃。

我忆起老辈人叨念的歌诀:“狼怕扩,狗怕摸!”意思是说若于行路间碰到恶狗的话,你只要佯装弯腰摸石头,它便吓得退却了,起码它不敢贸然近身。若是路遇豺狼挡道的话,你就挥舞棍棒横扫它的四条腿儿,这畜牲定然害怕。这是祖辈传流下来与狼狗搏斗的经验总结,是具有实战指导意义的精辟论断。别看狼奓着大耳朵,眶着环形般的贼眼窝,露着吓人的锋牙利齿,但它也有自身先天不足的生理弱点。村人形象地总结说,狼是“麻杆腿,豆腐腰,扫帚尾巴铁头脑”!抡起棍棒横扩它的麻杆腿,就是拣狼身躯中最为脆弱的部位实施有效打击,狼自然是心中惧骇急速避躲了。但有一点可不能犯傻,狼的退让并不意味着狼的无能和胆怯,而洽洽印证了狼的狡猾和鬼诈。就我所知,先前村乡里好几次旷日持久的“泛狼”风波,足以揭示狼的胆大妄为和凶残暴戾的本性。

就说那年田婶的女儿翠翠被狼几乎叼走之事儿,那是因为惊动了众人,恶狼才不得已悻悻离去。但它并未就此罢手。它绝不甘心就这么无所获取的空空离去!于是,在田婶全家的哭喊还未绝声,满院乡亲惊骇的脸色尚未褪去之际,这条恶狼又把村西柳家一头老母猪叼跑了。

村人惊魂未定,邻近的祁家庄又传来了狼吃娃的惨闻。说是半夜里狼叼着孩子在前边跑,众人手持铣镢在后边撵,撵出村子又撵到野外。那狼被撵急了,放下孩子就在脑瓜上乱啃噬。等人们呼喊着赶跑狼后,孩子的惨状把众人都吓呆了。只见那孩子的鼻子、耳朵、嘴唇、眼珠子全被狼啃的吃了,整个儿脑袋光秃秃的就剩下了七个冒血的窟窿。那目不忍睹的惨相让所有在场的乡民们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于是,豺狼横行,惨殆人畜的传言铺天盖地纷纷扬扬,村人惊呼“泛狼了!泛狼了!”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闭门关窗,村村庄庄阗无一人,连狗咬声都比先前稀落了许多。

这当儿又传来噩耗,王庄村受人尊敬的老寿星秦老爷子死在自家的茅厕里,虽不是狼咬死的,却于狼有关。

原来这秦老爷子年近九旬,体衰多病,行走不便。那天掌灯时分,老爷子忽然觉得里急后重,肚子咕咕鸣响,便让孙子搀扶着去院外茅房就厕。老爷子进去后,孙子在厕外等候。这几日“泛狼”的传言在这小子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不由得惊觉的四下张望,犹恐有只狼突然蹿了出来。正心绪不宁的惶惶间,忽听老爷子在茅厕里闷声惨叫,吓得他回头就跑,进得院来结结巴巴告知家人,爷爷被狼咬住了。家人慌忙掂起傢具棍棒来到茅厕一看,哪里是什么狼咬住了老爷子,而是老爷子蹲厕乏力,膝盖一软,一头栽将前去,脑袋涡在地上动弹不得,等众人慌忙扶起时,老爷子已气绝身亡了。

一时间,悍狼惨噬男童,咬伤女孩,吓杀老叟,窃走猪羊,消息无径而走,如风传播,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令乡人心悸,竟唬得人绸地窄的河西重镇万人空巷,就是大天白日人们出门非结伴亦不敢独行。

后来,各村组织民兵日夜巡查,寻踪追迹,终于打死了做恶多端的悍狼,人心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五八年全民大战钢铁,山上炮声隆隆,山下人流涌动,无论是丘垣还是平川,都不曾见狼的影子。狼毕竟不敢与人类抗衡,乖乖地退避三舍,躲得无影无踪。

近年来,在汾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形成的河滩上,半人高的蓬蒿,齐膝高的荒草,绵延不断。这只恶狼可能就藏身于汾河荒滩里,夜间便出来觅食儿,就像土匪占据山洞为巢,伺机出来打家劫舍一样。

如今,在死寂的旷野里,我无可奈何地被迫与这条恶狼斗胆对峙,想避避不开,想躲躲不掉,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下决心与这畜牲殊死搏斗,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咬着牙心里发恨道,老子今日把这百八十斤豁出去了!


(五)

我凝神敛气冷眼注视着那条恶狼,只见它贼眼炯炯地窥视着我,眨都不眨地放着瘆人的寒光。那架势那气魄似乎随时准备发难,妄图一口将我咬死,然后生吞活剥地噬咬我的肉填塞饿肠,再用利爪破肚开膛,扒出五脏六腑,茹毛饮血般地肥吃浪喝一通……。你看,那畜牲馋涎欲滴地伸长舌头,龇牙裂嘴的欲心悚动!

我恼怒地握紧扁担,毫不犹虞地向恶狼再次发起了攻击,边冲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夜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想吃老子的人肉,老子还想尝尝狼肉的味道哩,先将狗日的麻杆腿打折一条再说。

那只蹲在前边行劫的畜牲灵泛的很,它才见扁担飞舞,早已撒腿跑开。它在不远处一汪草丛中匍匐下来,思谋着怎样才能降服这个孤零零的猎物。肚子饿急了,好多天没有食物进口了。今晚上又周旋了半夜,着实有点力衰神焦了,但心里实在舍不得丢弃这口美食儿。须知在这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熊住这么一个孤单单的大活人儿,也确实机会难得失之可惜。漉漉饥肠逼使它抖擞精神,使尽全身的解数,龇露着锋牙利齿,把条扫帚似的尾巴扑楞楞地扬起冲天尘埃,趁着风卷沙土满天迷漫之机,倏然腾空一跃,箭一般朝我直扑过来……。

适逢刚才恶狼撒腿逃蹿的瞬息,我悬着的心咚的落到肚里,顿时觉得紧张疲惫惶恐的身心得以片刻安宁。我估摸那畜牲被我的攻势吓慌了,从骨子里怯阵了,再也不敢与我抗衡对峙了,便想歇歇脚喘喘气安安神接接力再起身赶路。

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对这条恶狼的智力和胆气太低估了。刚才那一着看似败退,其实是那畜牲的精灵,这既是避锋躲芒的必要,也是迷惑麻痺对手的举措。待我稍一松懈的当儿,那恶狼充分利用这一楞神的瞬间直冲过来,使对峙的局面立马由防御变为反攻,很快掌握了这场人兽之战的主动权。

刹那间,我刚刚松驰的神经倏然紧张起来,仓猝间来不及弯腰捡起地上的扁担,旋即抽出腰间的鎌刀掂在手中。只见那只恶狼硕大的脑袋,粗壮的腰身,扫帚似的尾巴,整个儿腾空而起,形成一条弧线,风驰般地从我身边掠过。显然,它瞥见了我手中闪亮的镰刀,十分警觉地与我拉开距离往来穿梭,一股股疾风卷着荒草落叶从我耳边嗖嗖地飞过……。

那恶狼几经冲刺后,渐渐缓了下来。这一阵儿,我虽然毫发未损,却也惊的浑身冷汗渍渍。

狼的诡诈造就了它是凶兽中的精灵,它有时胆大妄为肆意横行,有时却进退有序很有方寸。如果没有适宜的机会和一定的把握,它断然不会采取危及自家性命的贸然举动。当它看见我手中又突然出现一种武器时,便把刚刚勃起的凌冽攻势收敛起来,蹲在远处草垛中细细琢磨这弯弯的闪着寒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武器。狼迅速改变了策略,在不冒险进击的前提下,采取了置敌于慌恐的震慑举措。那畜牲以我为圆心,狂速的转开了圈子,而且一圈一圈地缩小半径,渐渐离我越来越近,连狼的喘息之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见恶狼如此,我思衬着不宜恋战,一边紧盯着它的行踪,一边脚下加油快速赶路。只觉得气喘嘘嘘,一颗慌恐的心始终在嗓子眼儿悬着,连锥骨刺肤的凛冽西北风都感觉不着。正待我心焦似焚时,突然四周静默下来,那恶狼狂妄的身影儿倏尔而逝。我止步谛视,原来是伊村已影影绰绰的临近眼前了。


(六)

进了伊村,我手中的扁担依然惯性的端着,像巡逻兵似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蹒跚行进,两眼仍然忙不迭顾的四下里睃视着,老觉得那只恶狼依然在身后诡秘地趋随着尾追着。

村里寂静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西北风更加肆虐地嗖嗖刮着,路边及院落中光秃秃的树木拼命地摇曳着呼啸着,发出一阵阵尖厉刺耳的哨音,令人感到一股股凄凉,一阵阵发瘆。

我拣一处避风的旮旯里蹲下来歇息,身子骨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适才被那恶狼惊出的冷汗浸润了衣裤,此刻倍觉冰凉冰凉,凉得像掉进冰窟窿里似的,冻得上下牙关捉对儿磕碰。鼻孔里突然觉得酸辣奇痒,不由得张嘴连打了几个喷嚏,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惹得近处的狗汪汪直叫。顿时,全村的狗纷纷接声响应,刹那间吠声一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使这个冬寒夜幕笼罩下的村庄泛起了一丝儿活的气息。

也许是摆脱了狼的羁绊,紧张的心境渐渐松驰下来,肚子顿时感到又渴又饿。我伸手去腰间取馍,才发现馍袋子早已不知去向,心里感到诚为可惜。这馍袋子是花了五毛钱买块毛巾做的,才用了几天就丢了。五毛钱虽说不多,可眼下能买五斤咸盐呢。再说,袋子里还有两个黄棒子面馍,那可是纯玉米面做的,是老婆见我去干受苦的活儿特意蒸的,平日里不掺些麸糠野菜之类是不敢净面上笼的。就是在公共食堂里,每顿饭我也只能领一个馍,丢了两个馍,无疑是把我一天的猴食全丢了。

可又一想,今夜里几乎把老本儿折到狼嘴里,还吝惜什么棒子面馍?若能皮毛不损,全胳膊全腿地把这百八十斤带回去,那就阿弥陀佛了。好在勤俭烟和洋火俱在,我掏出一支擦火点着,一口气就吸了少半截儿。

天冷刺骨,我冻得悚悚发抖。发红的烟头提醒我点火取暖,我便将墙角的棒子杆拢在一块儿擦火点燃。倾刻间火焰通红耀眼,周围立马换了一层天。

火苗亲眤地抚摸我的肌肤,愫舔着我的脸蛋儿,浑身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舒坦。然而,冬寒暮重,烤暖的双手才离开火苗就又凉了。而且火烤胸前背后寒,很难一下子驱散积攒在骨子里的寒气。

此时此刻,我想起自家的热炕头来。虽然土炕上只铺着一页高粱杆眉子编织的炕垫,炉膛里烧的是妻子拾来的柴禾,窗棂上糊的是粗劣的麻纸,门上挂的是破旧的席片,但是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就是隆冬寒天,家里也如同阳春三月般的温暖。

火没把寒冷赶跑,家却把心里暖热了。我扔掉烟蒂,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拍了拍屁股上沾的柴草,把裤带紧了紧,抄起扁担急匆匆朝回家的路上赶去。走了几步,我又返回去,噗噗几脚踩灭了火堆的余烬。

四周漆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此刻,我觉得好孤独啊,孤独的好像尘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如同与人世间暌离了一般,孤独的好似被抛在天涯海角积重难返……

前几日我曾串门走户的相约伙伴们凑冬闲的空儿去牛奶场卖草,可他们一个个都不干,嫌天气冷,嫌累人,说家里缺吃少喝的,本来身上就常没劲儿,每天还得往返四十多里路,光空走已够戗,何况还要割草担草卖草呢,若累下病又没钱治,划来划去干不得。没法子,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一个人干起了这营生。倘若有个伙伴厮跟的话,今儿晚上绝不会受这号惊怕。唉,我暗自叹口气,迈着两条沉重的腿向伊村尧王圪塔走去。

传说伊村是尧王的故里。出了伊村往西走不多远有个高高的土崖,村人都呼其尧王圪塔,据说当年尧王就居住在这里,至今那崖顶平台上还竖着一块高高的石碑,阴刻“茅茨土阶”四个赫然大字。

在尧王圪塔的峰崖下边,有条小径直通汾河滩。说来也怪,我先前一走到尧王圪塔下,举目瞻仰那屹立的石碑,心里思念着帝尧的崇高恩德,行路的疲惫立时消失贻尽,世事的烦忧瞬间清净忘怀,只觉得胸臆宽舒,更感到激情昂然。

尧是上古时期的仁君,一生勤劳天下,视民如子,自己却过着布衣掩形,茅茨不剪的俭朴生活。我估摸着,尧王与我们这些在农业社的草民,光景可能不差上下,若唯财产论成份的话,亦当为贫下中农矣!

我静心地走出尧王圪塔,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峭壁的羊肠小道。走着走着,广阔无垠的汾河滩突然呈现在眼前,心里顿时开朗了许多。那条汹涌澎湃的汾河还在这片荒滩的西端,离这儿不太远。河面渡口横架一根粗粗的铁缆,上拴一只小船。要想登上这只木舟,起码还得径直走三四里滩路。

我踏着齐膝高的荒草间被人踩出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软绵绵的沙土上步履艰难的向前迈进。先前那股精神劲儿早已折腾的所剩无几,身心的困顿令我晕晕沉沉。我边走边打盹儿,像那年勤工俭学半夜里去西山背炭一样困乏;两眼迷迷糊糊似睁非睁,像豆油灯燃尽豆油似的没了光芒;脑袋朦朦胧胧似醒非醒,像那刚出壳的稚鸡没点精神。两条腿儿酸乏无力,只是下意识的交替前行,一路的疲倦渐渐变成了麻木恍惚。我似乎梦见前边不远处又有两盏“鬼灯”闪着幽光向我射来,似于杜村路上遭遇到的一模一样。我一怔忪,猛然睁圆双眼,一只高大的恶狼蹲在前方,十分霸道地堵住我的去向!

我楞怔站住,立刻惊出一身冷汗。缠绕在脑际的困劲儿早被吓地飞到九霄云外。我又似先前般的心神瞀乱。不过刹那间我就恢复理智平态,冷眼面对恶狼新的挑战。

我万万没有料到这只与我纠峙了半夜的恶狼,竟然绕过伊村又来到汾河滩里行劫。这条跟踪我一路的家伙,像失手落空的劫匪不甘罢休,它在杜村路上没把我挠抓住,贼心不死,又在这荒无人烟的汾河滩里滋事。看来这条狼打骨子里馋上了我这口食儿,不把我吃了绝不罢休,真是可恶之极,实可忍孰不可忍!

一股火气突突涌上脑门,愤怒的烈炎激得我浑身颤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分说,我抄起扁担无所顾忌地朝那恶狼冲去。

那恶狼见我来势汹汹,又似先前那般围着我转圈施虐。这伎俩我已司空见惯,没把这鬼把戏放到心里。孰料,那恶狼竟于上风口儿借着西北风呼呼劲刮的势头,伸开后腿双爪将滩涂的沙土尘屑刨的腾云驾雾一般。那飞扬的沙尘随着汾河滩特有的飓风凌空而起,倾刻间又似雨点般沙沙沙直泻下来,迷的我两眼难以睁开。迎面飞来的沙粒儿,似冰雹般地打得脸上生疼,竞相往我脖颈里直钻。我一时惊恐的不知所措,使劲儿在旋空飞舞的尘埃中强睁双眼,全身贯注地注视着这条刁钻恶狼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放松丁点儿警惕,始终将扁担横对着它狂速飞转的身影儿,像磨盘一般不断地转动着身躯,转的我晕头转向,一时竟不知东西南北方向。

看来这是一只饱经沙场的老狼,单凭它刨土扬沙这一招儿亦可谓斫轮老手了。这畜牲不仅有抛土扬沙的本领,似乎还通晓风向地理,能够极有效地利用风力扬起沙尘迷失我的视力,造成我的失措,影响我的斗志,达到乱中取胜的目的。难怪古小说描写两军交战时,亦惯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来形容鏖战的激烈与残酷。看来这条恶狼非同一般,煞是得认真对待小心防范,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那恶狼继续施展伎俩,在我的前方后方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频频骚扰,我端着扁担亦左转右转顾前防后循迹盯逐应对。倏然间不见了狼的影迹,我正冷眼搜寻,那畜牲突然在夜幕中蹿了出来,与我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我实在未料到这条恶狼如此狡猾,脑海中迅急翻腾出那些与狼智斗的传说记忆。

说是一个屠夫赶集卖肉,傍黑后收摊回家,半路上发现身后跟踪着一只狼。他讨好地走一阵儿扔一块卖剩的肉,那只狼吃完肉又尾随其后。眼看着褡裢内就剩下最后一块肉了,那只狼仍然紧追不舍。屠夫心想,等狼没肉吃了,就该吃我了。他稳住神儿想了想,便爬上了路边一颗大树上,用卖肉的钩子挂了那块肉,将钩子吊在树杈上拴牢。那只狼来到树下嗅着了肉香,便跳起来去叼,不想那尖厉的铁钩一下子钩住了狼的嘴巴,把贪心的恶狼吊了起来。屠夫巧施妙计骗狼上钩,不仅保全了自家性命,还意外的获得了狼皮狼肉。看来今晚于这条恶狼周旋搏斗不能仅靠硬拼,还得思谋点绐法对付。

那恶狼处心积虑地折腾了多半夜,显然有点焦燥暴戾,但它又不敢轻易近我张扬。它害怕那根长扁担,更疑惧扁担上不断甩动的绳索。狼的狡诈使它产生了犹豫和胆怯,人的聪慧却从中颖悟出狼所具有的凶残乖张和疑虑多端的两重特性。于是,我放胆实施了在脑海中反复谋划的一着险招儿。

我将扁担插进沙地,取下捆草的绳索,一头挽了个圈套儿,一头系在手中。预备停当,我稳了稳神,沉住气,便不慌不忙地朝前边还在喘息的恶狼走去。

那恶狼见我手中没了扁担,胆儿顿时壮了许多,眼看我距它十步之遥了,它依然桀骜的端坐着不挪窝。

我猫腰缓步朝狼靠近,仅仅只有五六步之距了,那畜牲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尾巴扑扑地扫着地面,扬起一股股沙土尘埃。

猛然,我将手中的绳套儿抛向空中,顺着狼的脖颈儿径直飞去。那恶狼见状,唬得心肺俱裂,一蹦三丈远,倾刻间逃之夭夭无影无踪。

此时天色曈昽,四乡晨鸡摧晓。整夜紧绷的心弦突然松驰下来,我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任凭自个儿怎么使心劲都立站不起来。

天色大亮了。我惊愕的发现自己与那恶狼在荒滩上周旋了半夜,竟然如同堕入迷魂阵似的又返回到尧王圪塔通往滩涂的路口了。

太阳出来了。我伸开四肢,尽情地沐浴着仿佛隔了几世纪的阳光;翕张着嘴巴,贪婪地呼吸着汾河滩清新的馨香。我好似从地狱里侥幸出来,又如同从风暴漩涡中挣扎生还,却懵懂的老以为昨夜的劫难好像已悠悠久远。回眸荒草萋萋绵延无垠的河滩,心灵蓦地萌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臆念,但不知与我鏖战一夜的枭雄今晨何在?亦不知明日我还继续卖草与否?心中一片茫然。



作者简介:高茂森,山西临汾人,退休干部。一生从事县镇公文写作,曾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发表过几百篇通讯报道,六十多篇小说、散文,古体诗歌百余首。著有《说三道四捎带五》、《龙祠》、《乡音》、《高茂森楹联选》等书。现为尧都区作协特邀顾问,临汾市区三晋文化研究会理事,陝西半朵中文网中级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九稚)

来源:新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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