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这么爱来爱去地,我最后却发现自己除了一小块四角的天空,一无所有。
皇上爱极了我。
体谅女子生育艰辛,他不舍得我怀孕;
担忧我舞刀弄枪受苦受伤,他收回我的兵权不许我再上战场;
怕虎狼环伺有人谋害皇后,他立了别人当靶子……
可这么爱来爱去地,我最后却发现自己除了一小块四角的天空,一无所有。
1.
今天是我的二十六岁生辰。
也是我十年前嫁给楚龙潜的大喜之日。
所以我今天精神很好。
坐在镜前好一番施朱傅粉,终于掩盖住了脸上的颓败沧桑之态。
宫里新来的小宫女为我梳头,也欢喜得很:
「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娘娘这样盛装打扮呢,真是端雅秀美如梅花一般。皇上见了也一定喜欢得紧。」
我也饶有兴味地和她说笑:
「你来我宫中不过月余,都没有见过皇上,哪能知道皇上会喜欢我什么样子呢?」
小宫女兴致勃勃地继续恭维:
「奴婢听说现下宫中最得宠的便是驯兽女出身的容嫔,娇悍跋扈惹人厌。却正是长得像娘娘几分才得了皇上青眼呢。」
「依奴婢看,这鱼目就是鱼目,珍珠就是珍珠。只要娘娘愿意花心思笼络皇上的心,那赝品肯定一下就失宠了。」
她这话一落,我有几分失神。
我的心腹婢女报琼从外面进来,一下从她手中夺过发梳,呵斥:
「多嘴!」
「你何须这样疾言厉色的。」
知道失言的小宫女讪讪退下了。
我问报琼:
「皇上新得的那个容嫔,真的长得像我吗?」
报琼看着我,目光晦暗,携风带雨:
「娘娘真的还要在意吗?」
「你最该在意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身子吗?」
「你啊,你啊。」
我看着报琼释然一笑。
她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的贴身姐妹。
所以她最是知道我的心,也最是关心我的身子。
她一贯性子直率,爱恨皆烈的做派。
明明楚龙潜辜负的是我的情谊,我有心软不忍的时候,报琼却憎恶楚龙潜憎恶得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每每为情黯然,她便怒我不争。
但是我现在也不怕她嫌弃我了。
因为,我快要死了。
我摇晃着报琼的手,撒娇讨好,让她别气:
「脑子里很多过去的事覆了岁月的灰,哪还看得见什么喜怒哀乐。所以于我的身子也无碍。」
「今日是我的生辰。往年生辰的时候楚龙潜都在。」
「第十年了,我就想要一个完满。」
毕竟,我和楚龙潜之间,不会有第十一年了。
2.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亲手烹制的满满一桌子珍馐热气散了,香气也散了。
楚龙潜还是没登我安宁宫的门。
我枯坐在桌边,像一棵沉默的树守望那归巢的鸟一般一动不动。
终于身边刮过一阵风。
不是我的鸟扑腾着翅膀回来了。
是我身上一片不甘的树叶自己摇摆。
报琼手脚轻捷地盛了一碗鸡汤。
我刚反应过来,那温润的汤匙凑到了我的唇边。
「娘娘身子不好,不能饿着,还是自己先用饭吧。」
她声音刻意地平静无澜,似乎想让我觉得楚龙潜来不来都不值一提。
我轻轻拂开报琼的手,不错目光地盯着黑洞洞的门口:
「他答应过我今天会来的,我等他来了与他一同用饭。」
我和楚龙潜啊,好久都没有好好地坐下来一起吃餐饭了。
我好想重温一下那种亲手为对方夹菜,与对方举杯共饮轻松自在的温情。
所以我得等。
不能等他来了,我却吃过了。
那样我期盼的亲昵场景就不能重演了。
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就没有下一个机会了。
报琼无奈,只能退到一边。
但是我余光瞥见她手一抬。
她又打发人去请皇上了。
其实这一瞬我挺讨厌楚龙潜的。
他答应了我,却迟迟不来。
让我为难,我的人就得跟着我为难。
等他来了,我一定要捶着他的胸口骂他一句。
就像,就像十年前,我们在军中时那样。
一拳擂得他笑得倒在地上起不来。
可是啊……
现在我病得要死了,早就没有当年的力气了。
可是啊,楚龙潜现在是皇帝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峻刻严厉,驱雷掣电的架势。
也早就不是十年前与我啖嬉笑喜,任我打骂的少年了。
3.
最终我还是没等到楚龙潜来。
他身边的夏公公小心翼翼打量着我的脸色:
「皇上说西北军务烦忧,实在脱不开身。望贵妃娘娘体谅。」
可下一瞬,朝华宫吴侬软语的咿咿呀呀唱曲声传来。
朝华宫里住的是皇后。
而皇后只会为一个人唱曲儿。
我压住喉咙里无奈一声叹,沉静笑道:
「多谢公公。不过还要劳烦公公传回话去,就说秦鹤眠多谢他楚龙潜特意派您来敷衍我。」
夏公公饶已经是宫里的老人,这一下还是紧张地红了脸,语调沉滞地解释:
「贵妃娘娘切勿多心。本来皇上的銮驾真是要来娘娘宫里的,可……」
报琼看一眼我,开口:
「公公何须这样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便是。」
「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有喜了,皇上才不得不先去看看。」
「哦,是这样。」
我深深阖了眼睛,实在说不出什么庆贺的话。
「楚龙潜深爱的皇后终于怀上他的孩子,他该有多高兴啊。」
「可是我怎么就那么不高兴呢?」
夏公公怕我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苦口婆心劝我:
「之前娘娘失子实在……皇上以大局为重,实在无可奈何。」
「但奴才日夜陪伴在皇上身边,看得出来皇上对娘娘的深情厚谊。」
「只要娘娘能纾解心结,与皇上重修旧好,等来日朝堂局势安稳,娘娘还怕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不会有了。
我一生中那个好不容易怀上的,唯一的孩子,一年前已经被楚龙潜亲手扼杀在我的肚腹中了。
4.
本来我和楚龙潜少年夫妻,日日如胶似漆,早就该有了孩子。
可不知是不是早年间我随他乱世夺天下,时局艰难,我忧思太过的缘故。
春柳绿了几回,我的肚子始终没个声响。
越是无孕,我就越急。
彼时楚龙潜就劝我,说不要逼自己太紧,顺其自然便是。
后来到底是他夺了天下,结束了那颠沛后我才怀上孩子。
结果却还是没保住。
我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行走坐卧都十分小心,可这胎儿不知怎么就在一个夜里忽然落了。
我从睡梦中疼醒,那种鬼祟的血腥味和下身湿漉漉的凉意绳索般地缠绞住了我的脖子。
令我几乎连叫喊都叫不出来。
等守夜的小宫女发现我的异样,请来太医,已然无力回天。
我痛不欲生,只以为是自己无福。
楚龙潜也抱着我泣不成声,说不在意孩子,只在意我。
说女子生育艰辛,我不受这般苦楚也好。
劝我千万不要痛心太过伤了自己的身子。
他越这样说,我便越难过,满心都是对他的愧。
直到报琼发现楚龙潜日日命太医院为我奉上的祛毒汤和安神汤药性相冲的端倪。
原来是楚龙潜刻意所为。
他忌惮我母族军功过高,势力太张,所以不允许我怀上带有秦氏血脉的皇子。
我小产满身鲜血。
所以我也还了他。楚龙潜满身鲜血。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我袖中藏匕首去见他。
他在皇后宫中。
旖旎的红罗金帐后,是他与皇后影影绰绰的缠绵。
我抽刀而出,直接照着楚龙潜颈间一削。
刀锋清响,寒光蹁跹。
他慌忙躲避却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流下。
皇后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趁着楚龙潜此刻分神,我再挥刀照着他心口刺。
可我到底因小产身子虚弱,力气小,反应慢。
楚龙潜反手拧了我手,夺下那短刀远远抛掷出去。
接着一巴掌将我掀翻在地。
我头晕脑胀,挣扎起身,脚步踉跄得像踩在云絮上。
好在脸上和心中火辣辣的疼痛还给我活着的实感。
何况还有楚龙潜的厉声叫骂:
「秦鹤眠,你疯了!你不想要你这条命了不成?」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竟可以亲手杀自己的孩子……」
楚龙潜哑然失声。
良久才道:
「你也杀了朕一次,爱恨可抵消了吧?」
可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更没为杀了我的孩子解释一句。
我知道,我们此生的话此刻便说尽了。
我看着他冷笑,步步后退:
「是啊,抵消了。」
「那么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生无恋,死无厌,黄泉无相见……」
楚龙潜没想到我会说出如此决绝断绝情谊的话,一下暴虐狂怒。
他吩咐人将我押下去,将我禁足在自己宫中。
后来宫里传言四起。
有人说贵妃被皇上禁足如被打入冷宫一般,看来只不过是仰仗家中势力进宫,实在最是不得宠。
也有人说皇上最爱便是贵妃,即便持刀闯宫意欲弑君还能全身而退,可见皇上爱贵妃更甚自己的性命。
流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
只有一样我很清楚,也是我决然不肯回头的原因。
楚龙潜毕生所爱,绝非是我。
5.
我时常在琢磨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魔力。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强大的力量,能让楚龙潜背弃了我。
毕竟我们青梅竹马,最懵懂纯真的情爱都长在对方身上;
后来又有一同征战十年,朝夕不离,生死相依的深情。
可一路颠沛过来,我只与他共了苦,他让别人尝了甜。
在楚龙潜位登九五的时候,与他一同踏过丹墀,站在高台,享百官朝贺的不是我。
另有人后来者居上了。
6.
皇后是江南水乡女子,也生就温柔如水般的身段和歌喉。
当年楚龙潜下江南,对她一见倾心,再难割舍,直接就把人领了回来。
为了将她这个商户家的小女儿捧至皇后的高位,楚龙潜力排众议,态度强硬地费了好一番功夫。
明面上的说辞。
之前外戚干政,几乎颠覆皇朝。
从大乱的天下中苦战十年才重整山河,夺回权柄的楚龙潜不会再选世家大族的女子为后。
对我的说辞便是,现下不少藩镇重臣仍拥兵自重,野心勃勃。
连楚龙潜自己也遭受过身边细作的袭杀。
「所以我不能把你放到那最显眼的位置,不能让你遭受一丝一毫的风险,不能让你成为别人拿捏我的软肋……」
所以我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无可辩驳。
封后大典后,我想着那身着红金祎衣、头顶花钗冠的皇后,深深看过我自己。
不禁还是要小性儿地去比。
皇后十六岁,我二十六,不及人年轻。
皇后明眸皓齿,朱唇粉面。
而我原本就尖锐凌厉的脸,因为连年征战更是单薄粗粝。
我不及人漂亮。
皇后活泼,常浅笑嫣然,动如脱兔。
而我却因为遭受太多凄风苦雨,见多了死人而愈加阴郁。
我不及她灵动有趣……
哪有男子不爱美人?
所以其实楚龙潜宠爱她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可我还是掩不住心中酸涩、不甘和脸上愁苦哀怨。
一开始楚龙潜还耐着性子诱哄我,说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但是后来我就慢慢发现有什么不对。
之后他对皇后爱愈演愈烈,明晃晃地越过了我去。
甚至成为了偏爱。
他给皇后天下最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补品珍馐,没我的份;
我自己亲手做了点心给他,他和皇后在殿中说笑,不见我,让我回去;
政事繁忙,他要皇后侍奉左右,红袖添香;
稍有暇余,他带皇后下江南,游戏民间……
记得他们南下回宫后,我恨楚龙潜对我的疏离,又闹。
他哄我说不就便是端午节,他也会微服带我出宫游玩。
我沉寂的一颗心因此重新雀跃。
可是到了端午节那天,我早早穿戴好了民间的寻常服饰,寻到楚龙潜的殿中,他又不见我。
又不允许我进殿。
还是那夏公公出来劝我,说虎狼环伺,政局不稳,皇上实在烦忧。
我知道那不过是搪塞我的说辞,殿内一定又有皇后在。
我气得拔腿便走。
泪珠子比我走得更快,噼噼啪啪落了一路。
愤怒和委屈这样湿漉漉地昭彰着,我咽不下一口气,非要出了。
于是我拉着报琼的手,偷偷溜出了宫。
我想没有他楚龙潜,我也要玩个肆意畅快。
民间节日果然热闹,白日行人如织,夜晚灯烛明亮。
可就在我和报琼在桥上摊位前吃粽吃得满口香甜的时候,一转眼我就看到桥下龙舟上楚龙潜和皇后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他正用一盏荷花灯照亮她的脸,满目柔情地去嘬她的腮……
7.
为什么楚龙潜又在陪皇后呢?
他爱皇后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吗?不是为了护着我吗?怎么他见都不见我了呢?怎么他故意骗我呢?
当下口中便是一阵酸涩,胸膛中一口怒气更是左冲右撞地顶上来,使得我当下弯着身子跑到一旁呕吐不止。
那呕吐声粗涩难听得很,似乎要把肝胆都吐出来。
动静闹得大。
楚龙潜和皇后一抬眼也便看见我了。
他一下愕然失色,可很快恢复,连忙使船靠了岸上来寻我。
这时候我们四目相对。
我却忽然想起别人口中说的楚龙潜认识皇后的故事。
当年楚龙潜下江南是为了我。
为了寻找世上最好的玄参给我治伤。
却一眼看见皇后。
当时他是手执白纸扇赏景的翩翩公子,她却是坐船自己划桨的顽皮小姐。
她带着丫鬟笑着闹着划船往桥下经过,他伫立在人群汹涌的桥上摇扇吟诗。
偏巧,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往下看,她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抬头瞧。
四目相对,一瞬倾心。
他们都说那是缘。
而我和楚龙潜的缘呢?
我明明是为救他才重伤的啊。
打皇都的生死攸关之战,我横身扑过去为他挡下要命的暗箭。
伤在左肩,离心脏还远。
所以我也根本没在意,一把就将那箭从身体里拔出来。
可随着箭拔出带出的一片鲜血,我口中也有一大口黑血吐出来。
这是毒箭。
楚龙潜说为我去寻那世间最好的药,结果却是他自己找到了心头最无法割舍的瑰宝。
此刻我一下明白了。
我陪他征战杀伐,颠沛十年累积下来的感情,不及他对皇后的一见倾心。
我和楚龙潜生死相依,但是现在,他所有的欢喜热闹再与我无关……
而我的伤还留在我身上隐隐作痛。
太痛了。
痛得我失去理智。
所以当楚龙潜靠近我,我给他的是紧闭的嘴唇,和手中重重扔出去的粽子叶。
而被黏腻糯米糊了一脸的楚龙潜则给我怒到发红的眼睛,以及决绝离开的背影。
那是我第一次对楚龙潜真正失望。
失望到要弃绝他。
但好像晚了。
因为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医官说我积劳成疾,所以我陪楚龙潜跌宕十年都未能有孕。
后来又被毒箭所伤,累及心脉,更不适合生养。
所以这骤然到来的孩子真让我惊喜万分,感恩上天垂怜。
我十分顾惜自己这一胎,实在不敢有丝毫的劳心劳神。
为着孩子,我才能不恨他,他却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我给他一刀,与他断情绝爱,被困在自己宫中整整一年。
他楚龙潜在宫外有看不尽的风花雪月;我却只有自己一方小小天空;
他的凤榻牙床上有数不尽的燕瘦环肥;我却只有黑漆漆的孤枕薄衾。
曾经他执着我的手对我说,生死不离,我们一起撑下去,去坐拥天下繁华;
后来他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不低头,你就一个人孤零零困死在这深宫里……
那一瞬我就明白,我们之间的情分真的尽了。
他不光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还忘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从来都是不懂得什么叫瞒心昧己,委曲求全。
他错我就不可能低头。
可越想与楚龙潜斗这一口气斗到底。
我越是心脉损伤,像枯树一般迅速萎顿和衰弱了下去。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吞风吻雨葬落日,不啼清泪长啼血。
生命走到末路,还是想见楚龙潜一面。
我不是向他低头,我只是向自己的命低头了。
我想自己的命以欢乐笑声做终结,而不是孤零零的呜咽。
我派人去请他赴我的生辰宴。
可他明明答应我了,还是没做到。
8.
想静一静。
屏退左右,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独自潮湿。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作为九五之尊、日理万机的楚龙潜的失约。
只还是很遗憾和痛苦。
我早就不能上阵杀敌了;不能再有孩子了;也没有机会再过下一个生辰了……
颠簸半生,我似乎什么都没得到,或者说什么都没留住。
真是失败,真是不值。
一掌抹掉了脸上那精心打扮了好半天的盛妆,直直躺在榻上。
已经是夜深人静,可耳畔皇后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似乎还在响,越来越响。
钻进我的脑子里,蠕动蠕动。
记忆中楚龙潜的笑靥在被蛀虫啃食。
被蛀烂的腐朽齑粉,风一吹,散了。
底色是红。
那是我们年少成婚,喜服喜烛的红;
是我们征战十年杀得满身血腥的红;
是他凤冠霞帔封别人为皇后的红;
是我小产时淋漓一身的红;
是我划破他颈间的一线红;
是我日日夜夜往外吐的红……
可忽然眼前的红色开始涌动。
我错愕地揉揉眼睛。
稍稍偏过头去,楚龙潜出现在我眼前。
他也已经和这衣衫躺在床榻上,自背后紧紧拥着我。
似乎有一滴潮湿滴进我的后颈:
「朕回来晚了。」
9.
回来晚了。
四个字聚沙成塔,又为我构建起独属于我们的曾经。
那是我们十年前,我们成婚不久后的第一次分离。
彼时先皇诸子都割地自立,天下大乱。
楚龙潜这个没有母家襄助的皇子势单力薄。
我秦氏一族的势力又在边关御敌,鞭长莫及。
剩下几位皇子都对我们虎视眈眈,意欲抢先吞并。
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楚龙潜要派人暗中送我离开。
我决意不走,与他同生共死。
我与他一同会见文臣武将,安抚军民百姓,清点军需,整兵备战。
之后我们又一同站在城墙上,打退一波又一波进犯的敌军。
鏖战数月,终见点点胜利曙光。
楚龙潜不愿再等,使得稍稍有所好转的胜势再生变故。
于是想乘胜追击,夜袭敌军大营,毕其功于一役。
我亦赞成他的考量,摩拳擦掌地要跟他出战。
可他却摁下了我的肩,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冒险:
「你若身处险境,我怎么安心?」
我也辩驳:
「让你自己出去面对未知的生死,留在城中的我又怎么能安心?」
我急吼吼一定要跟他在一处,与他生死相依。
可是他却以柔克刚,话锋一转要我为他洗手作羹汤。
他慢慢摇晃着我绷得坚硬的身子,用亲昵的撒娇语气:
「你看那些城中的将军们都常有自己的娘子来送饭加餐,我也想尝尝你的手艺呢。」
「我能赢的,你信我。无需为我忧心,只踏实在城中为我安排一桌庆功宴,等我回来。成吗?」
我再不能说什么。
细细想来,那日情状也如今日一般。
我操劳半日亲手做好一桌子菜,却迟迟等不到楚龙潜回来。
我痴痴地等啊盼啊,一趟又一趟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终于在第二天的夜里,等到了他回来。
他身上的衣衫都没换,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就直直跑到了家里,将躺在床上却睡不进去的我紧紧拥在怀里。
他说:
「我回来晚了。」
我想着过去那么长的故事,想得太久了,久到胸腔中所有的气都沉了下去。
楚龙潜肯定也想起了曾经,否则他现在不该那么动情。
见我缄默,他将我抱得更紧,再补了一句:
「阿眠,你怎么这么瘦了,抱着都硌人。」
当时还没有这一句。
当时他说的是。
「阿眠,你的身子真烫,你的心跳得好快。」
到底是不一样了。
曾经我的身心都蓬勃有力,现在却如槁木沉寂。
曾经的我会紧紧回抱住他,现在我冷冷拿开了他落在我腰间的手。
10.
这回身子僵住的是楚龙潜了。
他缓了好半晌,似乎才从我给他的一片冰冷中复苏。
于是刚才那似水柔情一下干涸,坚硬和嶙峋重新凸显。
「你要朕来,却又这般对朕?」
他如此诘问。
我回过身去,不看他,只看窗外一抹灰蓝。
「我是昨日请皇上来赴我的生辰宴,今时已非昨日。」
楚龙潜怔忡看了我良久,终于再一次慢慢弯下他的脊背,俯身再凑近我:
「是朕的错。」
我也一愣。
当初我划伤楚龙潜被禁足后,楚龙潜也有几次来我宫中,欲与我重修旧好。
可他屡次面对我紧闭的眼皮和嘴唇,最终还是恼了:
「秦鹤眠你可别忘了,朕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
「朕来见你,是为着你我多年情谊。你也打了我,骂也骂了我,还想如何?」
「你若是再不识抬举,那就真别怪朕翻脸无情!」
我这才看着他,笑:
「翻脸无情?皇上还想怎么对我翻脸呢?杀了我?」
「说来也是,我有弑君之罪,皇上还留我苟活在此。秦鹤眠可真是感念与皇上多年深情厚谊,谢皇上隆恩啊!」
彼时楚龙潜被我气得将我这安宁殿砸了个七零八落。
然后留下我与这一片的狼藉,再不登我的宫门。
现在,他非但来了,却还承认是他的错……
为什么?
我讥讽地揶揄:
「皇后有孕,皇上喜不自胜。趁着心情好,竟然肯对我认错了?」
「我们之间的事与旁人不相干。」
楚龙潜长叹一声。
手指攀上我的,慢慢拢住。
「你肯低头唤朕来,朕便也肯对你认错。其实你我早该如此。」
「所以阿眠,曾经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
「我知道你我之间很多事确实是我对你不住。可现在朕是天子啊,真的有太多的考量、掣肘和不得已……所以只要你日后别那么任性,你还愿意日日对我绽开笑颜,你我就能回到过去!」
「其实你我才始终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是彼此心头最难以割舍的惦念,不对吗?」
我还是出神。
没想到在我们的情谊走到山穷水尽的一年后,却又听见他这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
如果当初楚龙潜来我宫里的时候不是言之凿凿喊天子无错而是现在这副说辞的话,我能理解他,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想不明白,脑海一片空白。
楚龙潜的面目也在我眼前无可奈何地模糊着。
他似乎察觉了,伸手捉着我的手覆上他的脸。
上一次这样捧着他的脸,似乎还是十年前我们大婚时。
他喝得烂醉,我一边嗔怪一边给他喂醒酒汤。
他的脑袋拨浪鼓似的摇摆,像个孩子似的说什么都不肯好好喝汤。
我气得掐他的腮,他却将我两只手都贴到他的面颊上牢牢摁住。
他仰头看我,眼眸中水光潋滟……
「用嘴喂我就喝。」
……
我手指在他脸上勾画着,脑海中描摹着我们的过去。
楚龙潜却又忽然开口了:
「阿眠,也给朕生个小公主吧,就像曾经的你一样,那么有精神的。」
9.
他说着,自己的手便又已经落在我的腰间。
他暌违已久的手对我而言已经太烫了,把我的梦都烧坏了。
却在我心中又点起一把火。
孩子,曾经的我……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问我要被他摧毁了的东西。
我张口又是尖锐讽刺:
「呦,看来皇上还真是喜欢曾经的我啊,不然不会找个长得像我的驯兽女对吗?」
「皇上怎么不去和她生孩子呢?能排遣旧情,也不用怕外戚势力做大,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楚龙潜的脸又是骤然一硬。
摸得出来,也看得见了。
我把手从他脸上拿下来,楚龙潜的手却卡在我的腰间怎么都不肯松。
他嗤笑,他逼问:
「朕好话都说尽了,你竟还是这般态度?」
「所以你请朕来你的生辰宴是为什么?知道了像你的容嫔存在,更是咽不下一口气,特意讽刺朕羞辱朕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窗外一线暗光已然射进屋内,正落在他的眼睛上,却照出楚龙潜愤怒中一抹灼灼的期待?
我恨他眼中这样鲜亮的颜色。
凭什么我已如死灰行将就木,他却还能精神饱满地爱了这个又爱那个?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所以我一巴掌扇歪了他的脸。
「是啊,我就是想羞辱你,就像你找那无聊的替身羞辱我一个样!」
楚龙潜真的恼了,恶狠狠将我一推。
「你太过狂妄,又太冥顽不灵!」
「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真的打算一直与朕斗这口气,直至磋磨掉我们之间所有情谊吗!」
倒在床榻上的我磕到后脑,麻木昏沉下开不了口。
可是我心里清楚。
我们之间早没有什么情谊了。
也没有什么一直了啊。
我病得要死了。
他不知道,不在乎,只觉得我硌人。
他不是来晚了一天,是一年。
我好不容易挣扎着再直起身子,楚龙潜却已然拂袖而去。
就像,就像当年宫外闹市桥头上,我不顾一切羞辱他,他气得决然离开时一个样。
我想即便这一刻我真学着柔顺温婉的样子应下他,与他所谓的重修旧好。
以后也不过再多上演几番这样的争执。
我们之间那些温情脉脉的东西还是会被消磨得分毫不剩,直至楚龙潜彻底恼了我。
人心和岁月都一去不复返。
从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10.
东方迟迟不肯白。
原来这是个阴雨天。
报琼和我照常在亭中弈棋,落了几个子,还是踌躇着问怎样。
问楚龙潜。
我笑笑:
「没有怎样,不过和之前一个样。」
寥寥几字,说尽昨夜的震荡。
可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被他影响了心绪。
不过几招下来,我就陷入死局。
「枯棋……我输了。」
喃喃话语声落,暴雨唰唰冲下。
报琼怕水寒气冲了我,把我往屋里拉。
我却一转眼看到院中那株风雨飘摇的石榴树。
我喜欢花鸟鱼虫,所以原本楚龙潜在我的安宁宫里好一番经营布置。
春有碧桃棠梨;夏有清荷紫薇;秋有菊花桂树;冬有蕙兰腊梅……
四时草木繁盛,葳蕤生华。
一年前楚龙潜砸了我的宫殿后,亦派人将园中花木尽数除去。
就剩下这一株小石榴树,被假山掩映着,得以保全。
从那以后,我这安宁宫一片荒芜晦暗,这被遗忘在最偏僻的角落的石榴树竟然以勃然的姿态生长起来。
花也繁盛,果也累实。
我活得不及一棵树。
所以我恨这棵树。
我不许人给它浇水施肥,任由它自生自灭。
就连大石榴熟了,我也不许人摘。
任由果实由澄红滢亮变得乌黑干瘪,活也活在枝头,死也死在枝头。
可这树被这样嫌恶,还是活得好好的。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一年。
一树红花,浓烈如火。
我都要喜欢上它了,可它却没抵抗住这场天灾。
大风吹折了枝叶,暴雨砸落了花,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
虽然去年之秋我最恨的便是这石榴龟裂的口,露出的白惨惨的肉。
可是这一刻我却痛心扼腕。
也不知道它今年还能不能结籽。
痛一下又笑。
能不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等不到那个时
来源:桔子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