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加坚信西方音乐在艺术价值上要优于我所学的朝鲜音乐。这并不是说我喜欢某一种音乐的风格规则,西方音乐也有它的规则,但它有朝鲜音乐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打破既定规则的无限可能性,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规则。有崔良老师在我身边解释破除音乐既有规则时必有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加坚信西方音乐在艺术价值上要优于我所学的朝鲜音乐。这并不是说我喜欢某一种音乐的风格规则,西方音乐也有它的规则,但它有朝鲜音乐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打破既定规则的无限可能性,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规则。有崔良老师在我身边解释破除音乐既有规则时必有的精细微妙之处,我越来越相信违反规则并非写不出音乐。恰恰相反,那才是音乐创造的精髓所在。
我从早到晚一直在听德沃夏克的歌,父亲担心我的听力,曾经几次把我的耳机拿走。有一次,急切之下,我从母亲的提包里拿了一个听诊器,晚上把它顶在磁带机的扬声器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听。父亲发现后非常欣慰,他相信我以后必定能成大事。不过崔良老师却很固执地泼了一盆凉水,他说,“这孩子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家,他的手指太短了。不过他确实很有创造天分,我建议他应该努力学习成为一名作曲家。”
15岁时我进入了平壤艺术学校,我决心要成为扬名世界的作曲家,实现崔良老师在我心中播下的梦想。然而,有一次无意邂逅了“百册收藏”中的一本书后,我的文学野心一夜之间取代了我的音乐梦想。
这本书叫《拜伦爵士全集》。作为朝鲜“百册收藏”的一部分,这本书的印刷量被限制在100本。在朝鲜,外国书籍的流通受到这样的限制,因此只有执政的金氏家族,及他最亲密的伙伴和朝鲜精英阶层的特定成员才能接触到这些书籍。这100本书中的每一本,都在第一页上印有一个编号,表示这是100本中的第几本。印有“1号”的那本书当然是献给统治者金将军的。所以,朝鲜的高干及精英们普遍认为能够拥有印着个位数的书,或至少是接近个位数的书,象征着地位崇高。
这些外国图书限定版的翻译及印刷,都在宣传鼓动部和社会科学研究院的主持下,由一批翻译家秘密进行。朝鲜社会科学研究院位于平壤中区,朝鲜的各驻外国大使馆有专门负责文化或科学的专员,他们在国外获取外国书籍,然后交给国内的科学研究院,通过这一系统进行翻译和限量发行。
我不知道我们家的这本《拜伦爵士全集》,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天,我仅仅是出于好奇,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我注意到这本书的书脊和书架上的其他书都不一样。朝鲜出版的图书总是在外表就能透露出他们的审美观,无论是设计还是用色,都是明亮且华丽的,或者说是庸俗的。
然而,这本书的颜色很淡素。褪色的深色封面显示出一种古老的外国文化,一个框型的图案框住了书名,那个框型的图案设计的很像一幅油画。一般的书都是大量印刷的,这本书却像是手工制作的书,因为那厚实封面所夹住的书页,是由很精致的细线装订的。
我怀着模糊的好奇心打开了这本书,结果从第一页开始,里面的内容就把我吸引住了,那些诗作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诗作的遣词造句很大胆,把文字的本意和想象都发挥到了极致,和我之前看过的任何书都不一样。
在朝鲜,体制对于思想的控制,是从朝鲜语言的巩固开始的。这个政策的目的是要统一公私两个领域内的思想。为了使个人表达的领域遵守共同的意识形态,宣传鼓动部对文字和语言制订了很严格的规定。
任何朝鲜文学作品,都不得偏离金将军《主体艺术理论》的法定框架之外。金将军的这套理论印刷了数卷发行,制订了社会主义艺术可以存在的各种条件。监督和执行这一理论的思想权威就是国家文艺审议委员会,要是有人让思想偏差的作品从这个监控网中跑出来,这个委员会就会把他关进监狱作为惩罚。
作为一个在这样固定的语言表达框架中长大的人,拜伦的诗歌对我来说就像一本全新的朝鲜语词典。那些我从没有听过的词汇,当我了解了其字里行间的意义及指向后,我甚至获得了一种外国人学习朝鲜语的奇妙感觉。
同样让我感兴趣的还有其语言中的礼节。朝鲜语中有两种讲话称谓,一种是关于领袖的,一种则是除了领袖外其他人的。我在邂逅拜伦的诗歌之前,一直以为“敬爱的”、“伟大的”和“尊敬的”这些形容词,是朝鲜语所独有的,是专门创造出来,用来形容金家将军的。有很多提到大将军的词汇都能看到这些词,比如“伟大的金主席”、“敬爱的金将军”等等。
这就导致我一直以为,这些形容词就像他们的姓氏“金”一样,是他们名字的一部分,“伟大的”自然也像“金”一样,是朝鲜语所独有的。可当我读了拜伦的诗歌之后我才了解到,这些词汇都是敬语,而且是普世性的,全世界通用的。
不过奇怪的是,当我发觉这些词汇可以用在每个人身上的时候,我的内心里,竟然感到了一丝奇怪的欣喜。
不过,拜伦诗歌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其诗意手法与诗歌节奏所形成的平衡之势,这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种文学的崇高感,甚至超越了诗作所传达的崇高感。就像我当初反复听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一样,我现在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拜伦的史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和《海盗》的朝鲜译本。
在《海盗》的结尾,故事的主角,一个四处漂泊的海盗,听到他挚爱的女人死了之后,不久就从世界消失了。每次读完这首诗我就坐立难安,那种从心底涌出的惆怅之情久久不能平息。
在以前,我只知道对金将军的绝对忠诚,那就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崇高的情感了。但是拜伦的这些诗歌证明,原来我们在普通人身上也能体验到这种情感,并非一定要针对领袖才行。
我这样的想法若是放在世界其他各国,大家都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可在那时,却真真切切地给我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而当我突破了思想的禁锢,明白了普通人也可以拥有情感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找一个女孩儿去表白,我想要恋爱,而且我想在爱情中变得患得患失,变得脆弱,我想轰轰烈烈地去爱一场,我又想在爱情中被伤的遍体鳞伤,我想感受这世界上所有美妙的情感。
正是出于这种种渴望。
于是,我开始写诗了。
来源:历史微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