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带我游湖赏花,品茶对弈,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对一个我情根深种。
小侯爷对我一见钟情。
他带我游湖赏花,品茶对弈,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对一个我情根深种。
宁愿舍掉半条命也要娶平民女子。
可在大婚当日,他骑马迎亲,在街头因一位姑娘的背影失了神。
他丢下所有人,丢下我,骑着马去追那个远去的姑娘。
一日之间,我就从众人艳羡的对象变成一个笑话。
夜里他一身酒气回府,对我叹息:「我认错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1
梁昀是个决绝的人,不顾侯爷夫人反对我家世卑微,将心悦我之事闹得人人皆知。
最终他如愿迎娶我。
也在决定要追到只看见背影的姑娘后,逃过所有家丁侍卫的阻拦,驾马飞驰。
他抛下我这个新娘独留在浩大的迎亲队伍里,寻那姑娘而去。
发冠如有千斤重,压得我抬不起头。
侯爷出面收拾这场残局,让侯府庶子梁暄替兄接亲。
我被送入新房的时候,周围人的细碎话语好像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躯体。
我不知这场婚事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拜堂之后,我独自枯坐,听着红烛爆响,渐渐燃尽。
等到我的大脑麻木,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门被打开,夜风吹进浑浊的酒气。
有人摇摇晃晃地进来,站在我的跟前。
一坐一立,没有一个人出声。
良久,梁昀深深吐出一口气:「是我认错了人。」
月前亲手为我试簪,满眼是我的人,此刻冷淡得像陌路人。
陌路人没有他这样狠心。
我自己拨开眼前珠帘,看向梁昀。
他对上我的眼睛,眸光微闪,偏开头:「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既然你已经嫁入侯府,就好好随母亲学规矩,我会另娶……她为平妻。」
2
我低头拨弄着手上的珠串,努力不让自己回忆起他曾经对我的好。
过去只言片语的温存都足以让现在的我鲜血淋漓。
「小侯爷,你向我提亲,是把我认成了她?」
对我的千好万好都是因为另一个姑娘?
我眨了眨眼,想要忍住眼眶的酸涩,可眼帘微微一动,泪珠就砸到了地上。
我抬眼看向他,向他索要答案。
梁昀微微抿唇,眼中似有不忍,话语依旧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是,她曾救我于险境,那时我便发誓非她不娶。」
「给了你夫人之位便知足,我与她错过那么久,她吃苦了,我不想亏待她。」
「你我是错误,是孽缘,曾经种种你都忘掉,休要再提,也不要妄想什么。」
他身上还穿着与我成亲的婚服,满心想着他的心上人,与我划清界限。
我站起来,解下头上的发冠,太重了,不适合我,也不是我的。
发冠卸掉的那一刹那,好轻快,我像活了过来。
「小侯爷不必为难,迎为平妻也是委屈了那姑娘。我不奢求侯府泼天富贵,孽缘当止,还请小侯爷予我放妻书。」
3
我去年及笄,娘已经为我挑选了好些个少年郎。
爹只是府衙小吏,没什么晋升前程,爹也从未想过让我去攀附权贵。
他们精挑细选,选了好几个人家,不求家世显贵,但求人品贵重。
他们不愿意让我嫁进高门,我受了委屈他们不能为我撑腰。
梁昀一边让我爹娘安心,一边让侯爷松口,差点让侯爷打掉半条命。
那时伤痕累累也要来信给我。
曾经以为他是罕见的痴情种,没想到他能付痴心,也能收回。
我想,成亲第一天就和离回家,爹娘也只会觉得我辛劳一天,给我做一顿好吃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褪下梁昀送我的玛瑙珠串,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将玛瑙珠握在掌心,摊手在他眼底。
「小侯爷心意给错了人,这物我不该留着。你我本就不应相识,今后各自安好吧。」
梁昀只盯着玛瑙珠,不拿回去,也不说话。
「小侯爷,拿回去,予我放妻书。」
我又将玛瑙珠往他那里送了送。
他突然后退了半步,顿住后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梁昀冷下脸:「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你不想要,扔了也可。」
我垂眸想了想,他会娶另一个姑娘,我手中不该还有他的定情信物。
夜风穿过窗棂,我走过去打开窗子。
手高高扬起,将玛瑙串扔进池塘里。
扑通一声,玛瑙串沉底,水面荡漾几圈后重新平静。
我转身,向他示意空空的手:「还在侯府,便当我物归原主了。」
梁昀怔怔望着我,快步走开,撑在窗边看向池塘:「你就那么扔了?它是我好不容易……」
我退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小侯爷,请予我放妻书。」
「你!」
他像是被激怒了,转头怒视着我。
我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了玛瑙串由我处理,我也没有带走。
他想迎娶那位姑娘为妻,就该给我放妻书。
他在生气什么?
还想要我留下接着愚弄我吗?
我出生贫贱,也不该被他这样戏弄。
我努力压制心底涌起的怒火,平静地看着他:「小侯爷,放妻书。」
梁昀咬紧了腮帮,看向我的眼神里竟有几分不解与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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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也不眨:「我只要放妻书,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与心上人苦尽甘来,我也有我的去处。」
「今日亲事举城皆知,哪里是你说和离就和离的?」
我笑了笑:「小侯爷惊鸿一瞥便为红颜弃新妇,庶弟代为成礼,同样是举城皆知。」
我不给他留脸面:「小侯爷,这场亲事已经是笑话了,不在乎再多一点谈资供人取乐。」
我若刚烈一点,在成为笑柄的时候就该撞死在侯府石狮子上。
可我没有,爹娘还在等我回家。
梁昀凭什么骗了我,又让我委曲求全,看着他心想事成?
「小侯爷......」
「不要叫我小侯爷。」
梁昀的气性被激出来一般,冲我甩袖。
袖子拂过我的脸颊,有点细微刺痛,我没有动,吐出一口气:「小侯爷,你不给我放妻书,难道是对我有情,放不下我?」
这话让我自己都觉得讽刺。
梁昀果然立刻否认:「可笑,我只心系她一人。」
我紧追不舍:「能让小侯爷牵肠挂肚的姑娘一定是个顶好的人,那样的人,小侯爷不想给她最好的吗?我留在侯府会成为你们之间的刺,不是吗?」
梁昀的神情略微松动:「可……你刚过门一日便和离回家,今后如何生活?」
原来是为我打算。
「名声是给外人听的,我不在乎。若是京城留不下我,我便和爹娘回南边老家。小侯爷放心,离了你,我也可以好好活着。」
梁昀无话说了,他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冲动,咬牙切齿:「不可能,侯府要脸面,你就安心在府中住着,哪里也别想去。」
他匆匆离开。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开的房门,认清他不是对我呵护备至的梁昀,而是说一不二的小侯爷。
我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只要他不想,我就永远无法与他和平地对话。
外面的侍女低着头,不敢往里看一眼。
娘一直说夫婿要好好挑选,若是嫁错了人,今后有的是苦头吃。
她说侯府不好进,她本不想我嫁进来,是见我与小侯爷两情相悦才点头。
可没想到没到一日,我就吃到了苦。
发誓要为我摆平万难的人是他,毫不犹豫抛下我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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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向侯爷夫人敬茶时,梁昀不在。
我被侯府的婆子叫醒,像傀儡一样被她们梳洗妆扮。
侯爷与夫人昨天迎我入府只是因为骑虎难下。
我举着滚烫的茶,跪了一炷香,指腹已经麻木。
我言明愿意和离之后,侯爷盛怒离开,仆从按着我跪下。
夫人慢条斯理地转着腕上的玉镯开口:「昀儿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执意娶你入门,还当你有什么神仙手段,结果他的兴致走得那么快,这就有了另一个可心的人,一大早就巴巴找去了。」
我不语,手中的茶已经转温,手抖不小心泼出去小半。
侯夫人嫌恶地挥了挥手,如同挥去脏东西:「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愿冬,教教少夫人规矩。」
她的亲信嬷嬷扳正我的手,往茶盏里添满热水。
溅出来的水烫到我的手背和胳膊。
整个厅堂的下人,看着我受罚。
她们清楚地知道,新入门的少夫人没有小侯爷疼宠。
家世低微,夫人不喜,只是有个名头而已,连她们也不如。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上午有那么漫长。
我已经感觉不到胳膊的存在,身子摇摇欲坠,侯夫人才大发慈悲让我起身:
「侯府高门大户,刚成亲就和离,昀儿以后还能抬起头么?你就收了离开的心,老实呆着。」
绣鸳连忙过来搀扶我,忍不住满眼的心疼。
世家大族,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还能冠以美名。
我若不走,我会死,名正言顺空出少夫人这个位置,梁昀再娶新妻。
我看了侯夫人一眼,她对我勾唇,眼中是势在必得。
晃了晃身子,我闭上眼,在她眼前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日暮。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梁昀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过来:「醒了?过来把药喝了。」
他坐在床头,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望着他,哑声开口:「你把我留在侯府,不闻不问,就是想看到这个场面?我无依无靠只能向你低头?梁昀,你认错人娶了我,错不在我。」
「说什么胡话,」梁昀垂眸,搅了搅药汁:「侯府来往的人不是街头巷尾的摊贩街邻,你身为少夫人,不能出错,娘只是急切了些。」
我虚虚眨了眨眼,望着帐顶:「要是你的心上人,你也愿意让她这样被教导吗?」
梁昀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和她不一样。」
我苦笑,眼泪滑过眼尾,没进头发里:「梁昀,小侯爷,我从没有对不起你什么,你毁了我。」
梁昀顿住,汤勺碰撞碗壁,叮当一声。
「你只是还没有适应罢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侯府,你做了少夫人,就要担起少夫人的责任。」
我打翻他手里的碗,没有起伏地开口:「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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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汁打湿床褥和他的衣衫,他也不生气,只是叹了口气。
「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有气性,罢了,我去跟娘说一声,让她慢慢来。」
他弯腰拿起药碗:「我再让人给你煎一碗。」
梁昀匆匆离开,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暂时出不去,要想在侯府活下来,只能依靠梁昀。
只能把自己的惨状剖析在他的眼前,拉扯他稀少的愧疚心。
侯府里的物件都是顶好的,衾被绵软芬芳。
我用被子包紧自己,努力忽视膝盖上的痛楚。
我想回家,可我还能回去吗?
我自己都不清楚。
不知道梁昀如何说的,第二日她娘没派人来找我。
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找我,同样,也没有饭食送来。
绣鸳愤愤不平,却委屈得红了眼睛:「侯府还缺一顿饭吗?太欺负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乱说话。
屋外指不定有什么人听着。
「这里不比我们家,一定要事事小心,外面的眼睛都在等着我们出错,好处置我们,我不能出错,你也不能。」
绣鸳是爹在衙门外捡的孩子,自小跟我一起养着。
她本不用陪我嫁进来,可她舍不得我,也担心我在这里受委屈,决意当我的陪嫁丫鬟。
原本的打算是让她进来住几天,回门的日子就把她送回家。
「后日回门,你就留在家里,不要跟过来。」
绣鸳急急抓住我的手:「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受委屈?」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沉不住气,留在这里反倒会拖累我。」
绣鸳咬唇不语。
我没在意她在想什么,眼下很明确的是侯府是个虎狼窝。
我尚且可以利用梁昀那点愧疚心。
绣鸳没人护着,我护不住她,她在这里也是我的软肋。
侯府里的人当我们不存在,我们连厨房在哪里都找不到,丫鬟下人行色匆匆,一致地无视我们。
我和绣鸳吃了两天冷盘糕点,梁昀没有回来过。
回门那一天,我也不指望梁昀能陪我。
在我上马车前,侯夫人含笑给我的发髻中插上一支玉钗:「你已经嫁为人妇,是梁家人,少让你爹娘操心。」
我垂眸应下,不过是让我不要乱说话,堕了侯府的脸面。
他们家的脸面也轮不到我来堕。
本是夫妻一起回门的日子,梁昀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
我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没让人等,吩咐轿夫直接启程。
行过一条街巷,飞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车帘被掀开,梁昀驾马,发丝飞扬,稍显气急:「不能多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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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听到声音,连忙停下马车。
梁昀下马上车,脸阴黑沉地在我身旁坐下,浑身泛着冷意。
我看了他一眼,梁昀察觉到我的视线,下颌绷得更紧。
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的欲望。
我对他没有期待,所以不会等。
我继续盯着自己的袖口发呆,身旁的人忽然开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微微一怔:「变成这样?」
初见时,我根本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穿着非凡,样貌出众。
他一路跟着我回家,我差点报官。
第二日他就一人来上门,说要欲娶我为妻,爹娘自然是不允。
是他日夜痴缠,爹被纨绔子弟为难,梁昀将纨绔子弟斥退,这才知道他是那个出了名的小侯爷。
热烈张扬,鲜衣怒马。
没有见过他的女子都对他心神向往。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娶我。
我跟他素不相识,我也不是什么出众的美人。
我只是街头巷尾一个普通的姑娘。
但矜持没让我问出口,他也不曾提,对我一日好过一日。
每天早晨他都会在门口为我送上京城各处的早点,带我四处游玩,教我品茶下棋。
为我反抗侯爷的怒火。
被这样一个人喜欢着,我忘掉了身份之差,做起美梦。
梦终究是会醒的,梦醒的区别只在于是自然醒来还是被惊醒。
我就是后者。
「你以前总是看着我笑,安静地听我说话。」
梁昀似沉浸在回忆中,语气带着微弱的怀念。
我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对心上人才那样,小侯爷不是了。」
梁昀眼帘倏然抬起,直直看向我:「这才不过三日。」
我只好再次提醒他一遍他的所作所为:
「三日而已,不算快,小侯爷不是只用了一眼就确认你心中人是别人吗?」
梁昀眸光闪了闪,微微抿唇,片刻后才开口:「可你已经是我夫人,我们今后都要一起生活,你打定主意,要给我一辈子的冷脸?」
「小侯爷是既想和心上人和和美美,又想要我的缱绻守候?」
我顿了顿,无视梁昀恼羞成怒的目光,轻轻笑起来:「小侯爷自诩情深,实则和寻常三妻四妾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梁昀猛地握紧我的手腕:「我只不过是可怜你,你有功夫在这里气我,不如用你的脑子想想,激怒我,你怎么在侯府活下去?」
我的心口一顿一顿地疼,眼前水雾弥漫,我眨了眨眼,望进他的眼睛里:「所以,小侯爷清楚地知道我在侯府难熬,这两日遭遇,都是小侯爷的默许。」
我对他没有期待。
可是,人怎么能这么坏?
梁昀的瞳孔震颤,握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别开头。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间:「我知道了,从今往后,我会讨好小侯爷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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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衙门小吏,见过大官,见的更多是寻常百姓。
他总告诉我,过刚易折,保护自己的时候可以低头。
可我低头梁昀也不高兴。
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用力地把手抽出来:「不许碰我。」
我收回手点头:「好,我以后不会碰到小侯爷。」
梁昀压下眉头,重重吐息了一下。
他的手在膝头握成拳,忽地大喊:「停车。」
车夫了嘛,梁昀气冲冲地下了马车,不知去往何处。
车夫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少夫人,这……」
我按了按额角,头疼起来:「小侯爷有要事去做,继续行路。」
车夫应下,我在车内吐息,揉了揉脸,不能让爹娘看出异样。
若让他们看出我过得不好,只会自责内疚。
我打开车帘,对在外跟着的绣鸳嘱咐:「不许对爹娘乱说。」
绣鸳不满又委屈地点头。
马车停在巷口,街坊四邻都凑过来看华丽的马车。
在看到只有我下来时,他们的诧异不加掩饰。
碍于往日情面才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我让随行的车夫小厮将面点分给四邻。
带着绣鸳回家,爹娘就站在家门口,看见只我一人回来,娘的眼眶霎时间红了。
她上前握住我的手:「成亲那日,他……」
我压下酸涩,笑着对娘说:「夫君是有要事不能耽搁,可没有亏待我,娘看看,后头那辆马车里都是回门礼。」
娘将信将疑,小厮将一箱箱礼品抬进来,她微微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爹娘不图这些,你过得好才好。」
我挽着娘的胳膊进家门,余光瞥见绣鸳几乎要哭出来,忙轻咳了一声。
她急匆匆背过身,说着去帮小厮的忙。
一家四口,除我身上衣帛钗环沉甸甸,和我出嫁前没什么两样。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日薄西山,小厮低声催我回府。
我望着爹娘,实在没忍住眼眶酸涩,好在这可以用不舍之情掩盖。
「我回去了,绣鸳就留在家中,她陪着你们我才放心。」
我不等他们拒绝或者再说其他话,再多的告别也不敢做,转头径直出了门。
马车比来时行得快,风吹动两旁车帘。
我几乎着迷地看着,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踏出侯府的机会。
车夫清清楚楚地「咦」了一声。
马车似乎慢了下来,但没有停止,缓缓经过一家药坊,门口坐着一个碾药的姑娘。
梁昀蹲在他的身旁,扎着袖口,往药碾中加入药材。
我的视线停驻了会儿,梁昀似乎察觉到了。
他抬头看见了我,对视片刻,没有任何波澜地转头,继续和那个姑娘说话。
姑娘被他逗笑,掩唇横了梁昀一眼。
我收回视线,看向另一边的街景。
趁我还能好好地看见景色,多看些好看的。
今晚梁昀回来得很早,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我在家中吃饱了,并不饿,他却让下人给我上了满满一桌的菜肴。
「这些都是你曾经说过爱吃的,侯府厨子的手艺只好不差。」
他舀了一小碗汤:「这乌鸡汤是和阿胶一起炖煮的,补气血。」
「在家中吃过了,现在吃不下。」
他置若罔闻,将碗送到我眼前。
我沉默地接过来,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见我没有任何反抗,再不惹他生气,他终于进入正题:「你是头一个嫁进来的,她越不过你,今日你也看见她了,她纯良简单,没有坏心思,你不要记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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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诧异地顿住,看向他。
我怎么会记恨那个姑娘?
认错人的是他,招惹了两个人的是他。
他为什么会觉得我看到了那个姑娘就会记恨上她?
脑海里百转千回,但话到嘴边,我禁不住笑笑:「是。」
梁昀望着我,面无表情地补充:
「过段日子我就会和爹娘说明迎她入门,届时她和你平起平坐,你不要为难她。」
我在他面前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好像自顾自地给我增添了许多凶狠的性格。
「小侯爷,这里是侯府。」
我提醒他。
在侯府里,我就是块泥巴,谁都能来踩一脚,只能黏着梁昀的大腿生存。
他未免把我想得太能耐了。
我要是有在侯府横着走的手眼通天本事,早就飞过侯府高墙,不在这里停留一刻。
梁昀的面色仍旧不好看,显然我的话没有说到他的心坎上。
「是,小侯爷,我谨记日后一定待她好。」
我低声下气,换来的是梁昀的一声冷笑:「你记着你今天说的话。」
他往我的碗里一通夹菜:「前两日丫鬟婆子伺候不利,我已经打罚一顿,但终归是让你受了委屈。我既然娶了你,便不会让人欺负你,今日你好好吃回来。」
为表明他补偿的诚心,菜和肉被他一通乱夹,在我的碗里垒成小山。
我摸了摸自己的胃,希望它能坚强一点。
撑死也比饿死要好。
我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咽下去,重复着这个动作。
吃到嗓子眼排斥进食。
我捏紧筷子,努力吞咽,速度慢下来。
梁昀抓到了我的把柄一般:「说到底你还是心有怨恨,不愿意我接她入府,也不愿意原谅前两日的冷待。」
我捂着嘴,忍着反胃,艰难地摇头。
梁昀在此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强行拉开:「姜沐安,你不要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你给我脸色看也就罢了,若用这副态度对待爹娘,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咬着唇,抑制着难受。
他单手捏住我的脸,强逼我仰头看着他:
「你现在是府里唯一的少夫人,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你,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懂点事,少闹脾气。」
我的嘴被迫张开,手指用力拽住他的手腕:「我不是,我难受。」
梁昀微微眯眼,仔细查看我的脸,判断我有没有说谎。
胃里太难受了,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水痕落到他的手上。
他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
我低头抚着心口,眼底的墨靴忽而远离。
「话已至此,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梁昀大步离开,侍女留在原处。
她们上前布菜:「都是少爷的心意,少夫人可不要让少爷伤心。」
10
侍女们含笑的脸在我眼里变成鬼魅。
我满脑子都是——我会死的。
我不能活着离开侯府了。
我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心仿佛被酸水填满,我再也忍不住,低头吐了出来。
侍女们惊叫着散开,嫌恶地开口:「少夫人吃饱了也不早说,故意为难我们这群做下人的吗?」
「侯府其他主子可从来没有苛待过下人。」
「我们真是倒霉,分到您这里做事。」
她们的话盘旋在我的耳边,我心中升起无限的怒气,将一碟玉盘砸到她们的脚边:「滚出去!」
侍女们被吓得一怔,边离开边道:「不能哄少爷开心,便拿我们这群下人撒气。」
「若是那些贵女,才不会这样狭隘。」
......
房间终于安静了。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窗边走过去。
成亲才四天,我怎么就像死了无数次?
池塘离窗边不远。
那串玛瑙珠串还沉在水底。
我恍若失了魂,感知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双手撑着窗台,翻过窗子,向池塘走去。
夜深风冷,我颤了一下,意识回笼,发现只要再往前半步,我就会掉进池塘里。
顿时,浑身冒出冷汗,接连后退,跌坐到地上。
阴影处传来一声笑,我惊恐地看过去。
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倚在假山旁,他歪着头:「嫂嫂,人命可贵,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甘心吗?」
11
这个声音很耳熟,我好像听见过。
在大婚那日……
「嫂嫂,小心门槛。」
是替代梁昀成亲的庶子。
梁暄步伐轻快地走过来,高马尾在他身后一甩一甩。
他在我身前蹲下,递过来一方手帕:「还记得我吗?」
我没有去接手帕,警惕地看着他。
侯府里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有危险。
梁暄不介意我的戒备,他笑了笑,右脸颊有一颗梨涡,看起来纯良无害。
他将手帕叠好,放在我手边的地面:
「嫂嫂不用怕我,我只是想起来大婚之后再没有见过嫂嫂,这才来拜见,不过,正好撞见……嫂嫂有心事?」
我的情况侯府里的洒扫老翁都知道,他好歹是个主子,怎么可能不清楚。
我对这个看起来纯良的人戒备更深。
又是来想方设法折磨我的人?
梁暄好像看懂了,他微挑眉梢:「嫂嫂不用怕我,府里没有人比我更期待兄长娶你了,我也是最喜欢嫂嫂的人。」
我皱起眉,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梁暄抬头望着我,恍然大悟似的:「嫂嫂别误会,我对你的喜欢无关情爱,只是热切盼望嫂嫂而已。」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压低声音:「兄长为所爱发狂,娶了毫无用处的嫂嫂你,不惧自己在侯府的地位岌岌可危,父亲已经对他失望了,可惜还不够。」
他弯腰把手帕捡起来:「所以,我一定会助嫂嫂,在侯府好好活下来的。」
12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心人,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离开侯府。
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不会放过。
那晚一别,我没有再见到梁暄,侯府颇大,我被侯夫人的亲信嬷嬷以教导的名义每天学规矩。
为了不让我懈怠,嬷嬷手中常握着戒尺。
「这种身段出去就是丢我们侯府的脸。」
「仪态不端,夫人怎么带你出去见其他贵夫人?」
「少夫人用心些学,奴婢都是为你好。」
她手里的戒尺常以改正姿势的理由落到我身上,皮肉乍痛之后,竟然慢慢麻木,习惯了这种皮肉牵扯的痛。
还死不了,我咬紧牙,全身绷紧,这种场景下,嬷嬷的戒尺落下的次数减少。
她无法挑错,夫人又改了方法,让嬷嬷搬来半人高的账目,让我两天核对完。
侯府家大业大,每一笔进项支出都要核对清楚,免得有人贪了去。
我几乎两夜没睡,账本也只清点了几本。
夫人便说我对她的安排心有怨怼。
令我跪在祠堂,核对清楚才能出来。
方块大小的字都在我的眼前飞舞,拨算盘的手被磨得红肿。
在我将要算完最后一本的时候,夫人又令人搬来一摞,书本落地,一股腐朽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摞账目的书页已经泛黄。
我翻页的手在颤抖,身体止不住地摇晃。
在意识昏暗的前一刻,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让你们不要逼她吗?」
13
醒来时,我的手指都被纱布包好。
抹了药膏,凉飕飕的。
我睁开眼,梁昀坐在床边,紧抿着唇,欲言又止。
我虚弱地扯出一抹笑意:「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梁昀愣住,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叫我什么?」
我抬起手,想要碰他,想起他的告诫,在半空中停住,慢慢收回来:「夫君,我已经相通了,你不要再恼恨我,好吗?」
梁昀的手抬了抬,很快收了回去,给我掖了掖被角:「这次是我没有吩咐到位,让你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娘是为我好。」
梁昀被噎住一般,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身体太虚,就在房中好好歇着。」
他想要走,起身到一半,我拉住他的手腕,在他看过来后,我连忙松开。
「我不是故意碰你,我只是……」
我轻轻咳了几声:「我只是怕你走。」
梁昀定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夫君又要去找她吗?」
他别开头:「已经陪了你一晚。」
我幽幽叹了口气:「她真幸福,有夫君这样记挂着。」
梁昀身侧的手握紧:「我早就说过了,出了少夫人这个身份,其他的你不要妄想。」
我笑了笑:「我知道,只是,还是会羡慕,毕竟,夫君曾经也这样事事记挂我。」
我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作势下床,梁昀转身把我按住:「你下来做什么?」
「夫君要出门,我自然要为你更衣。」
梁昀拧起眉头:「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我摇了摇头:「夫君那天走后,我仔细想了你说的话,你说得没错,侯府金贵,我能嫁进来是我的福气,夫君留我,我要惜福,快点适应这里的生活才不会丢侯府的脸。之前是我魔障,夫君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
我温顺服从,诚恳无比。
「在这侯府,夫君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能依靠你。」
梁昀的眉头微微舒展。
我含笑看着他:「夫君和那位姑娘相处如何了?打算何时办喜事?」
梁昀抿起唇:「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她喜好平静的生活,如果知道我身份尊贵,又有妻子,怕是……」
我垂下眼睛,轻声接话:「我果然还是阻碍。」
「不是。」
梁昀没有犹豫地否认:「她只是不知道你我的情况,只要我解释了,她肯定会接受你的存在,只不过需要时间。」
我无意识地摩挲袖子,他好像看出来我有点心不在焉,郑重地许诺:「你不用担忧,我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届时我迎清婉入门,也不会影响你的地位。」
谁稀罕。
我将他与那个医女的情况告诉梁暄,他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神秘地叫我等着看好戏。
我纳闷他要做什么,在我养伤期间,梁暄会来看我,我少不得与他虚与委蛇。
每次他回来,我都第一时间为他更衣。
今天他的脸色阴沉,心情不好,我照旧上前为他解开外袍,他忽地握住我的手,将我甩到一边:「是不是你跟清婉说了什么?」」
14
我撞到梳妆台上,方凳的尖角磕进我的膝盖,霎时间,我倒在地上。
我捂住膝盖,忍住疼痛刺激出的眼泪,仰头看着他:「我整日待在侯府里,什么时候出去过?也没有本事向外递消息。」
他才意识到似的,眼中闪过愧疚。
梁昀移步过来将我拉起来:「你去跟她解释清楚,我与你清清白白。」
他直接挟我上马,驾马在街上飞驰。
风呼呼打上我的脸,我几乎睁不开眼。
马在医馆前停下,医女看见梁昀便冷下脸,直接往里走。
梁昀翻身下马,急忙追上去,留我一人在马上僵硬得不敢动。
「嫂嫂,来。」
梁暄的声音传来,他向我伸手,我忍着害怕,搭着胳膊跳下马,下落的一瞬间,膝盖被针扎似的痛,身子晃了晃才稳住。
梁暄收回手,巧遇似的开口:「嫂嫂也来抓药?」
我点点头:「嗯。」
这时,梁昀从医馆里出来,看见我们,眉眼沉下来,对梁暄道:「你怎么在这里?」
梁暄向梁昀行礼:「兄长,我近日头风犯了,听闻这里的大夫妙手回春,故来此诊治,没想到遇见了你与嫂嫂。」
梁暄将我挡得严严实实:「那你去看诊,我与你嫂嫂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拉着我往医馆内走,我回头看梁暄,他的笑意稍敛,看向梁昀的目光冷得可怕。
「小侯爷,还要说多少次,我只是一介草民,没工夫陪你游戏人间,还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穿过庭院的药坊,此处僻静,医女在我们还没停下的时候就不耐烦地开口。
梁昀解释:「我再说多少次都无妨,你在青山寺救我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与你一生一世。」
医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你的妻子还在这里,你竟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梁昀将我拉到前面,膝盖的痛楚让我踉跄了几步。
「她可以跟你解释,我与她都是误会,我心中只有你。」
医女扶住我,瞪着眼睛,看起来气得不行:「你有没有大丈夫的担当?遇事就将你妻子推出来,何止不是大丈夫,简直是小人行径!」
15
「我娶了她,对她负责,知晓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之后,仍然让她做少夫人,如何没有担当?我唯一对不起她的地方就是想要和你一生一世。」
医女的脸色涨红:「梁昀,你不要脸,我不可能给人做妾。」
「不是做妾,是娶你做平妻。」
「我也不可能嫁给一个有妻子的人。」
她气呼呼地不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忽地蹙眉,拉过我的手腕,为我把脉。
梁昀见状,也安静下来。
医女的眉头越来越紧,突然撸起我的袖子,袖子底下未消的淤青显露出来,她倒吸一口气,将我的胳膊给梁昀看:「你便是这样对待自己妻子的?」
我愣愣地看着医女,都忘记眨眼。
梁昀将她放在心上,亲昵地叫她「清婉」,我以为她是一个清丽婉约的女子。
没想到这么率真。
她为我打抱不平,我轻声说:「没事的,已经不疼了。」
我还没有忘记此行来的目的:「我与夫君真的只是阴差阳错,他……」
医女打断我:「你不用替他辩解,即便真如你们所说,我也不会与他有什么以后。」
我的嘴唇微动,却说不了什么了。
梁昀轻轻抚摸我的淤青,接受不了事实一般,声音都落下来:「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将袖子遮回去:「都是娘的教导,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的娘子这么好,你却只惦记着那一份恩,报答恩情怎么报答不好,谁稀罕你以身相许?我自小行医,救的人多了,难道我都要嫁一遍吗?」
医女的语气简直是怒火冲天:「你这样拎不清,叫我想起先前与你以友人相交的时刻都觉得恶心。」
我还是愣愣地盯着她看。
若是我早点认识她,是不是就不会陷入梁昀编织的美梦里?
梁昀听训,乖得跟狗一样,一句话不反驳,抿唇盯着我的胳膊。
医女将我拉进内室,把梁昀关在门外,她给我把脉,上药。
我的喉间被堵塞,忍着怪异的哽咽开口:「腿上也有伤,劳医女为我上药。」
她依言卷起我的裤腿,看到我的膝盖,脸色凝重:「你的膝盖万不能再拖下去,否则阴雨寒冬,有的你疼的。」
我点头应下,微凉的指腹沾着药膏碰触我的膝盖,我忍着刺痛的下意识反应,让她把药上完。
她抬眼看我,忽然伸手过来,擦拭我的脸颊。
一阵药香拂过鼻尖。
她叹了口气:「小侯爷大婚当日抛下新娘去寻人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想到他追的人是我。他来见我那天,衣着打扮只是寻常,若我早知道他……」
我自己擦掉眼前水雾:「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没有错。」
错的不是她,不是我,错的是那个人。
我想到梁暄嘱咐我做的事。
但看着医女的眼睛,我做不到。
我低声对她说:「他不是好人,侯府不是好地方,你千万,千万不要被他蛊惑。」
医女看着我,眼里都是认真:「我不会的,不论他有没有妻子,阶级是鸿沟,我跨不过去,也不想。这一生我只想要简单顺遂,做个治病救人的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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