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在S省最北边的一个山区县城,这地方冬天冷得能把口水冻成冰渣子。前年冬天闹了场大雪,电视上说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雪,山路全给封了。
我家在S省最北边的一个山区县城,这地方冬天冷得能把口水冻成冰渣子。前年冬天闹了场大雪,电视上说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雪,山路全给封了。
那天早上我刚烧好炉子,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不小,但很坚决。
我穿着拖鞋,踩着木地板吱呀吱呀地去开门,一边走一边嘀咕:“谁大清早的来?”
开门那一刻,我愣住了。
门外站着我嫂子,就是我大哥的前妻刘敏。她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脸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个老旧的木盒子,木盒上还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福字。
“进…进来吧。”我侧身让开。
她站在门口没动,“我能进来吗?”
说句实话,这一刻我犹豫了。要知道,这个女人三年前借了我5万块钱就人间蒸发了,连个电话都没有,说消失就消失。那可是我攒了好几年的钱啊,为了给儿子准备的大学学费。
“都这天气了,先进来再说吧。”我妻子小云在厨房喊道。
刘敏这才迈过门槛,把木盒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脱她那双沾满雪水的靴子。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声音有点硬。
“我知道欠你的账,今天来还。”她的声音跟这冬天一样冷,但眼睛却有点躲闪。
小云端了杯热水过来,刘敏双手捧着杯子,但只是低头看着水面上升起的热气。
我大哥和刘敏的事,说起来挺复杂。当年他俩结婚没两年,大哥就出事了——在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造成高位截瘫。刘敏照顾了他三年,而那是段苦日子,任谁过都受不了。
后来村里人开始说闲话,说刘敏趁大哥吃药的时候往药里加东西,想早点”解脱”。这话传得厉害,虽然没证据,但风言风语谁也挡不住。再加上大哥病情越来越重,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刘敏终于在第四年时提出了离婚。
离婚后大半年,她来找我借钱。
“就当帮帮忙,我要出去打工,需要点本钱。”她那时说。
我当时犹豫了,毕竟她跟我大哥已经没关系了。但想到她毕竟照顾过大哥好几年,而且我大哥生前也总说她是个好人,只是命苦,最后还是借了。
谁知道这一借,就是杳无音信的三年。
现在她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还说要还钱。
“你这几年去哪了?”我终于忍不住问。
刘敏把热水放下,伸手摸了摸那个木盒子,“说来话长。”
她开始解那木盒上绑的红绳,动作很慢,像是在拆什么宝贝似的。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有些黑垢,一看就是做粗活的手。
“我去了Z市,先是在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后来跟一个老乡去了建筑工地当清洁工。”她一边解绳子一边说,“再后来去了一家养老院做护工。”
小云在一旁听着,突然问:“你去养老院了?我表姐也在养老院上班,Z市哪家啊?”
“福寿园。”
“那不是挺高档的吗?听说那里的护工工资不错。”
刘敏苦笑了一下,“是挺高,但累,一个人要照顾七八个老人,有些还瘫痪在床。”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哥当年就是瘫痪,刘敏照顾了几年,没想到离婚后又去做这样的工作。
木盒终于被打开了。我和小云不约而同地往前凑了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盒子里放着整整齐齐的现金,还有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
“这是5万块钱,还给你。”刘敏说,“这三年我一直在存,好不容易凑齐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真的带钱来还。老实说,这些年过去,我早就把这钱当成打水漂了。
“利息…我算了一下,大概是8000多,但我只攒了7000。”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口袋,“剩下的,过段时间我再补上。”
小云赶紧摆手,“哎呀,什么利息不利息的,能把本钱还上就不错了。”
“不行,借钱就得还利息,这是规矩。”刘敏固执地说。
我看着桌上的钱和她冻红的手,突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对了,”她又指了指那个红布包,“这个也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解开红布,里面是个镶着玉的铜印章,看着挺老的,边角都磨损了,但那玉还挺通透。
“这…?”
“这是你大哥的。”刘敏轻声说,“他爷爷留下来的。当年他总说这是传家宝,要留给儿子的。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传人了,应该给你。”
我捧着那印章,一时说不出话来。印章上刻的是我们家的姓氏,确实是老物件了。
“当年…离婚时,我拿走了它。”刘敏低着头,声音更低了,“我当时气头上,想着他那么信任这东西,我就拿走,让他着急。后来我去打工,一直带着这个,想着哪天能卖个好价钱。”
屋里静了一会儿。外面雪还在下,风吹得窗户”吱呀吱呀”响。
“前年春天,有个收古董的说这东西值钱,愿意出15万。”刘敏继续说,“我本来想卖的,都约好了第二天交易。结果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你大哥,他坐在轮椅上,指着我手里的印章直摇头…”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手里的印章,仿佛能感觉到大哥的气息。
“后来我就不卖了,决定攒够钱还你,再把这个也一起还回来。”
这时候,炉子上煮稀饭的锅”咕嘟咕嘟”地冒泡,小云赶紧去厨房,一边走一边说:“刘敏,你吃了早饭没?一起吃点吧。”
刘敏摇摇头,又点点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吃点吧,天这么冷。”我说。
正要起身,我突然注意到刘敏的衣兜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
“那是什么?”我随口问了一句。
刘敏脸色微变,迟疑了一下,这才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药瓶。
“没什么,就是些药。”
但我已经看到了药瓶上的标签——抗癌药物。
“你…生病了?”
她把药瓶塞回兜里,摆摆手:“小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这次回来,是为了看医生?”
“嗯,县医院杨医生,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杨医生是我发小,我知道他是肿瘤科的。不等我追问,刘敏就转移了话题:“对了,听说你儿子考上大学了?”
“嗯,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计算机的。”提起儿子,我脸上不由得有了笑容。
“那挺好的。”刘敏点点头,“你大哥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
小云从厨房端出稀饭和几碟小菜,招呼我们吃饭。吃饭的时候,刘敏问起了村里的变化,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气氛比刚才缓和多了。
饭后,刘敏站起来说要走了。
“这大雪天的,你去哪啊?山路都封了。”小云劝她。
“我订了医院附近的宾馆,走路能到。”
我看了看窗外的大雪,不放心:“要不我送你吧?”
她摇摇头:“不用,我习惯了。”
我还想说什么,小云已经收拾出一个袋子,装了些鸡蛋和自家腌的咸菜。
“带上吧,医院附近的东西贵。”
刘敏看着袋子,眼圈突然红了。她默默地接过袋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可以联系。”
我拿过纸条,发现上面还写着另一串号码,旁边标着”李医生”三个字。
“这是Z市医院肿瘤科李医生的电话,他对我的情况很了解。如果…如果我这边有什么事,你可以打这个电话问问。”
我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明白了什么。
刘敏穿好靴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钱和印章:“钱和印章你收好,我…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我拿起桌上的钱,数了一半就停下了:“你先留着用吧,看病要钱。”
“不行!”刘敏难得地提高了嗓门,“这是欠你的,必须还上。我已经…已经欠了太多人情,不能再欠了。”
她说这话时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我注意到她左手一直按着腰侧,像是在忍痛。
沉默了一会儿,我做了个决定,把钱分成两份,推了一半给她:“那这样,一部分我收下,一部分你留着。当是…当是我借给你看病的。”
刘敏看着那叠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还有这个,”我又把印章递给她,“你先替我保管着。等你病好了,再还给我。”
小云也过来劝:“是啊,你就拿着吧。我们也不缺这个钱,儿子的学费早就准备好了。”
刘敏擦了擦眼泪,还是摇头:“印章必须留下,这是你们家的传家宝。至于钱…”
她最终还是收下了一半,但坚持要我写个借条。
“就当是给我个念想吧。”她说。
我写完借条,递给她时,她又补充一句:“要是我…我回不来了,你就把这借条烧了。”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到底是什么病?还有治吗?”
刘敏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把雪花吹得到处都是。刘敏站在门口,整个人在雪光中显得那么单薄。
“治疗费用…”我欲言又止。
“够了,我这些年攒了些。”她扯出一个笑容,“再说,也用不了多少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她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
“老赵,其实我一直想问…当年那些传言,你信了吗?说我给你大哥的药里…”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大哥临走前告诉我,说你是个好人,只是命太苦。他让我有机会帮帮你。”我顿了顿,“我一直记着这话。”
刘敏紧紧抿着嘴唇,好像在忍着什么。然后她点点头,像是解开了什么心结。
“替我谢谢你媳妇,稀饭很好吃。”
她转身走进了雪中,背影被风雪一点点吞没。
小云站在我身边,突然说:“老赵,要不把钱都还给她吧,看病要紧。”
“可她不肯要。”
“那…那咱们明天去医院看看她?再带点吃的去。”
我点点头,看着刘敏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杨医生就打电话来了。
“老赵啊,你认识个叫刘敏的不?昨天在我这看的病。”
“认识,怎么了?”
“她昨晚病情突然恶化,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她留了你的电话,说有事找你。”
我放下电话,立刻和小云赶去了医院。
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刘敏已经不行了。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看起来跟昨天判若两人。见到我们,她勉强笑了笑,示意护士让我们进去。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的声音很虚弱。
我摇摇头:“别这么说。”
刘敏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这个…给你。昨天忘了…”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我翻开一看,全是我大哥的照片,有些是他健康时的,有些是他瘫痪后的。最上面一张是大哥坐在轮椅上,刘敏站在他身后,两人都在笑。
“他一直…是个好人。”刘敏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他…”
说着,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帮我…告诉大家…我没有…加东西…在他药里…”
我眼睛一热:“我信你,大家也会信的。”
她松开手,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护士过来看了看监护仪,对我们摇摇头。
三天后,我们在县城的公墓安葬了刘敏,就在我大哥的墓旁边。那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亮得刺眼。
葬礼很简单,除了我和小云,还有几个养老院的同事赶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村里也来了不少人,包括那些曾经传她闲话的邻居。
“唉,这个刘敏啊…”村里的张大娘看着新坟,摇摇头,“命太苦了。”
“是啊,照顾瘫痪丈夫那么多年,离婚后还要得这病。”李叔也叹气。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两座并排的坟墓。
回家路上,小云突然说:“你还记得那个木盒子吗?”
“记得,怎么了?”
“我收拾她住的宾馆时,发现盒子底下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本日记本。”
我停下脚步:“什么日记?”
“是你大哥的。”小云从包里拿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昨晚我看了一下,里面…里面写着,当年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他…他求刘敏帮他解脱。”
我接过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大哥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天又求敏儿帮我走,她还是不肯。她说再坚持一下,总会好的。可我知道不会好了…她太苦了,我不能再拖累她。明天趁她不在,我要自己想办法…”
合上日记本,我站在雪地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几天,我去村委会,把大哥的日记交给了村支书,还有刘敏临终前说的话。村支书看完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这事闹得…唉,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晚了。”
但村里的流言总算平息了,大家不再说刘敏的坏话了。反而开始传她另一个故事——说她借钱不还,是为了攒够钱给前夫修墓,说她背负骂名十年,临终还念着前夫的好…
至于真相如何,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夏天到了,我和小云去看刘敏的墓。墓已经封好了,上面盖着青草和野花。我把那枚印章埋在了她的墓前,想着就当是还给了她。
回来的路上,远处的山绿得发亮,云朵白得像棉花。我突然想起刘敏来我家那天的大雪,想起她提着那个木盒站在门口的样子。
她欠我的钱,最终还清了。
而人间的恩怨情仇,也该这样,随风雪一起,消融在春天里了吧。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