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做完上百道题、经过医生详细问诊后,黎晴得到的结果是女儿“躯体化障碍、儿童情绪障碍”。医生解释,疼痛是焦虑情绪在身体上的表现,要引起重视。
周悦/文 黎晴坐在“拒绝上学门诊”的长椅上,攥着几十页的病历袋,眉头紧锁。
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前,她带着13岁的女儿跑遍了西安的三甲医院,从消化科、心内科、神经内科到疼痛科,检查费与路费花了大几万。
今年9月开学,刚升入初二的女儿在学校里叫着肚子疼,全身止不住地发抖,无法站立,只能蜷缩在角落里。
黎晴急忙带她去检查,却没查出明显的病因。
回学校两三天后,女儿疼得更严重,整夜睡不着,即便入睡,也会迅速疼醒哭泣。开学仅一周,她就无法再去上学。
11月初,黎晴在网上看到“拒绝上学门诊”的消息,这成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做完上百道题、经过医生详细问诊后,黎晴得到的结果是女儿“躯体化障碍、儿童情绪障碍”。医生解释,疼痛是焦虑情绪在身体上的表现,要引起重视。
黎晴很惊讶,她从没想过女儿会有心理问题。在她看来,女儿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在学校没有与人冲突。唯一的反常是“初一下学期成绩下滑,被爷爷和爸爸多吼了几句,家里人没有多关注”,她认为孩子“不至于这么脆弱”。
这是北京首家“拒绝上学门诊”的一幕。
许多家长和孩子等在“拒绝上学门诊”外,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或焦虑或伤心的故事:
有孩子吵着说“我没有病”“我不要上学”摔门离去;
有一家三口,中途爸爸被请离场,看诊结束后妈妈第一句话是“你以后少干预孩子”;
还有很多孩子没来,只有父母到场问诊、拿药,然后沉默地离开……
“拒绝上学”不是一种独立的疾病,通常伴随其他的精神或者心理问题,尤其是焦虑障碍。
北京儿童医院心身医学科副主任李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拒绝上学”像是一条警戒线,无法上学说明情绪问题到了一定的程度。
李瑛在心身医学科普通门诊观察到,近两三年来,拒学问题的孩子占比达到两三成,这是今年6月北京儿童医院单独设立拒学门诊的动因。
北京、上海、南京、武汉、天津等地的“学习困难门诊”也一号难求,首都儿科研究所和南京市儿童医院的“学习困难门诊”每年接诊人数超8000名。
不少医生表示,之所以开设这类门诊,是因为学习相关的问题更容易首先引发家长关注,可以让家长尽早筛查干预,其次也能够减轻病耻感。
在门诊里,家长才了解孩子
直到进入“拒绝上学门诊”,医生事无巨细地询问了女儿,黎晴才第一次听到女儿真实的想法。
她没有回答出数学课上的问题,被老师罚站批评“女孩学不好”“以后没前途”;在游泳课上,她每次都会呛水,被教练大骂“笨”;有一点问题,爷爷就会在家里大吼大叫,让她“呼吸不上来”……
对女儿的这些遭遇,黎晴几乎没有印象,她只是觉得女儿从小内敛、胆小,不爱表达。
与黎晴相似,杨蕾也是在“拒绝上学门诊”里才知道女儿在小学“很不开心”。杨蕾正在与丈夫协商离婚,每次争吵,女儿就会表现出头痛、肚子痛的症状。医生告诉杨蕾,这是孩子通过这种方式尝试解决父母矛盾的表现。
李瑛在一场公益直播上强调,孩子们表现出拒绝的行为,这只是他们最外在的症状。上不了学更像一面镜子,照出来孩子自我成长的困惑,在人际关系、家庭关系中的问题,甚至包含社会环境的问题。在临床实践中,第一步要识别并提出问题,然后一一分析并找出可能的系统性因素,再逐一解决这些问题。
但现实中,部分家长即便了解孩子的真实想法,也会产生“拒绝”的情况。
比如黎晴,她得到医生的建议是:家里的大人,尤其是爸爸和爷爷“管住嘴”,少吼孩子,让孩子有表达情绪的空间,小孩即便无法每天去学校上课,也应该“迈开腿”,每天走到校门口打个卡再回家,避免陷入封闭状态。
黎晴只是愣了一会儿,表示爷爷估计不会听,然后就更焦急地追问医生:“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孩子学习跟不上怎么办?应不应该办休学,免得老师总是询问?”
她的女儿在一旁从侃侃而谈到逐渐沉默。
在多个拒学、休学的交流群里面,更多的家长认为手机等电子产品才是孩子拒绝上学的根源,甚至有家长极端地表示,“用一次手机打一次,全给他摔了”“越妥协越给他脸了”。
李瑛不认同这种想法,他认为单凭网络很难构成拒学的原因,孩子能从手机中获得无条件的反馈,不像父母有价值评判。家长应当思考怎么能让自己变得有趣,让孩子觉得相处更舒服。
他强调家庭的帮助至关重要,孩子首先会从家庭获得力量,周围环境既可以给孩子带来压力,也能成为孩子获取力量的源泉。
问题不是突然爆发的
许多家长在社交媒体、互助群里讨论“初二现象”“初二病”,即拒学、休学、成绩下滑、焦虑抑郁等问题集中在这一时间段爆发。
实际上,孩子的变化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在做出不去上学的决定前,他们也经历了漫长的挣扎。
52岁的周菲是一个单亲妈妈,去年两个女儿都出现了“拒绝”的情况。大学毕业的大女儿“拒绝上班”,升入初一的小女儿“拒绝上学”。
最初,周菲也“恐慌、焦虑、崩溃”,她站在孩子的床边哭,甚至下跪恳求。直到后来,她选择正视孩子的所有问题。走进孩子的世界,她才意识到,孩子的“拒绝”是在保护自己免受外界的刺激。
周菲的大女儿在大学期间,已经感到极度不快乐,极少与周菲聊天,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还会怨恨母亲“谁让你把我生下来”。
大女儿在上大学时经历了新冠疫情,只在学校里待了不到两年,认为自己没有学到任何东西,无法胜任任何工作。
压垮她的最后一件事是,毕业设计期间,她出钱出力拍摄的作品,没有干活的同学想“搭便车”蹭署名和奖项,这让她一度心力交瘁,精神崩溃,不愿与人说话,在毕业后躺在家里昼伏夜出,经常一整天不吃东西。
小女儿则是升学以后,在新学校里没有交到真正的朋友,她有一些矮小和内向,在学校里只能听同学们聊天,有时候会自嘲在“舔其他同学”。
过去一年里,周菲每天都会找孩子聊天,最开始孩子避而不见,到后面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地增加,打开心墙,就像“揭开盖子看到背后的黑洞一样”。
在接诊的过程中,李瑛发现家长最常见的困惑是“为什么跟孩子聊天的时候,孩子不搭理”,其实家长们有时会带有目的性地进行沟通,比如哄孩子上学、考好大学、找好工作等。家长经常会希望孩子一边健康快乐,一边考上985。
周菲认为和孩子沟通最关键的是不敷衍、发自内心想了解她们,比如孩子喜欢女团,就和她们一起学最新的女团舞、讨论韩国练习生选拔、去看偶像的演唱会……
所以,当小女儿正式提出休学一年时,周菲“看到女儿勇敢地表达想法感到骄傲”。当小女儿表示自己喜欢二次元,周菲送她去画画、陪她去漫展Cosplay(角色扮演)。当大女儿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周菲自己做自媒体账号,成为一个有近10万粉丝的博主,潜移默化地影响两个女儿今年恢复上班、上学。
不只是原生家庭的问题
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心理精神科副主任医师侯正华提到,10月某个下午,他在门诊里接诊的几十个患者,近30%都是中学生,失眠、焦虑、抑郁、自杀、划手、吞药、厌学、网瘾……
“这已经是一个社会问题了,触目惊心。”侯正华说,“现在的初中孩子比我们当年的高中生还要辛苦。”
周菲的女儿在教育竞争激烈的江苏南通,女儿在学校里的每个时间段都被“卡得很严格”。
一个初中生要从早上7点开始,上满5节课。11点半下课后,学校专门设置了“午练时间”,也就是从12点10分做题到1点,然后集体午睡至1点半继续下午的4节课。在5点放学后晚自习也将时间延长到8点半。
周菲说:“孩子中午只有25分钟休息吃午饭,要上下楼跑到食堂点菜,有时厕所和食堂只能二选一。夜里被留堂、布置作业到9点以后。”
除了时间紧张,初中的孩子还要顶住“提前学”的压力,保证学习不掉队。周菲说女儿在初一下学期就被要求学习初二课程,初三一整年用来复习“决战中考”。她不希望女儿这么辛苦,主动向老师要求,不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就回家。
武汉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杨华曾经调研湖北、湖南、江苏、浙江等省份的初高中,他告诉经济观察报,“提前学”的趋势已经非常普遍,尤其是在高考竞争激烈的地区,小学学初中的课程,初中学高中的课程,高中三年就是专注于高考复习。
杨华发现,为了留住生源、适应升学的要求,近些年不少地区恢复了“小初高一体化”办学模式——这一模式曾在2000年左右因教育减负被取消——以各种名义提前招生,从初中开始加强应试能力的培养。
杨华在浙江某地的中学调研中了解到,每个班里都有两三个长期抑郁的学生,多个班级里出现过学生自杀行为,患有轻度和短期抑郁症的学生数量更多。
他认为,学生抑郁、拒学现象增多背后有三重因素,首先,班级竞争的压力直接传导至学生;其次,社会竞争的压力通过家庭的教育投入、家长期待传导至学生;最后,学生又在竞争中自我加压,最终超出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承受范围。
复学不是最终目的
李瑛反复强调,家长必须先明白,复学不是最终目的,关键是要看到孩子在改变,更重要的是家庭在改变,不然还会持续引发冲突,并且传递至下一代。
根据李瑛公开分享的内容,当孩子出现“拒学”的情况,家长可以在不同阶段采用合适的策略与方法,总共有五个阶段:
首先是面对和接纳,正视孩子出现了心理问题暂时无法上学的事实,让他们积蓄能量,而不是强迫孩子上学、四处询问快速复学的方式等。
第二阶段是启动干预,包括药物干预、个体和家庭心理干预,以及学校层面的社交干预和适应性干预。
进入第三阶段后,孩子们会经历变化,他们开始能够下楼活动,能够做一些事情了。家长的目标是鼓励孩子积极活动,寻找快乐,比如,孩子能下楼走1000步,或者1500步,就是开始和进步,适当地给予奖励,让他保持这种积极性。
接下来是“假装上学”阶段,这是指孩子在家与学校之间找到的一种过渡状态。每天早上到校门口打卡,然后回到自习室、图书馆里读书,下午去锻炼1个小时,晚上回到家适度使用手机,让孩子觉得这一天很充实。当这样的安排容易被接受后,可以考虑进行微调,增加学习内容,保持学习的多样性和新鲜感。
第五阶段为“过渡上学”。在这一阶段,学习与上学是分开的,只要孩子能坚持上学,学习可以先放一放。比如,最初可以每周参加三个半天的下午课程,无需完成作业,一个月后、一个学期后再根据情况调整。
李瑛表示,家庭不仅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还应该让孩子从中汲取和传递力量。
(应受访者要求,黎晴、杨蕾、周菲为化名)
来源: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