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法院门口那棵梧桐，叶子黄得透亮，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我们村里去了二十多个人，都站在树底下等消息。

那年秋天的庭审，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法院门口那棵梧桐，叶子黄得透亮，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我们村里去了二十多个人，都站在树底下等消息。

老刘被带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

三年前他还是我们村的骄傲，县里的先进工作者，那个奖杯现在还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不过已经用来垫茶几脚了。茶几腿短了一截，垫上刚好。

“贪污三十万。”

这个数字在村里传了好几个月，有人说是五十万，有人说是八万，反正最后法院判的是三十万。

老刘的媳妇王春花那天哭得眼睛都肿了，声音哑得跟破锣似的：“三十万啊，我们家哪来的三十万？”

她说得也是实话。老刘家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盖的，院子里养着几只鸡，菜园子种了些萝卜白菜。院门口那辆破二八自行车，链条掉了用铁丝拧着，骑起来嘎吱嘎吱响。

可账上的钱确实少了三十万。

修路的钱，扶贫的钱，还有去年申请下来的农业补贴，加起来正好这个数。账目做得很乱，有些发票是手写的，墨水都褪色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

“老刘不像是贪钱的人啊。”

“那钱去哪了？”

“谁知道呢，反正法院都判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村里特别安静。连平时爱叫的狗都不叫了，好像它们也知道出了大事。

老刘进去三年，王春花一个人撑着家。

她在镇上找了个活，给人缝被子，一床五块钱。手指扎破了好几次，创可贴都贴不住，就用胶布缠着。

村里人见了她，大部分都绕着走。不是因为恨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见面打招呼吧，显得轻松；不打招呼吧，又显得冷漠。

只有李大娘偶尔会给她送点自家种的菜。

“春花，这萝卜挺嫩的，你拿去吃。”

“谢谢大娘。”

“客气啥，都是一个村的。”

话说得客气，可眼神里还是有些复杂的东西。

三年后，老刘出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村口的泥路踩上去咕叽咕叽响。老刘背着个破包，头发更白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村里没人去接他。

王春花说想去，可又怕村里人说闲话。最后还是去了，开着借来的三轮车，轰隆隆开到县城。

老刘坐在三轮车上，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家，院子里的鸡都不认识他了，见了他咯咯叫着往墙角躲。菜园子里的萝卜长疯了，叶子黄了一大片。

那天晚上，我正好路过他家门口，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春花，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啥呢，夫妻一场。”

“可是…”

后面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卡车声淹没了。

第二天，老刘就开始收拾那片荒山。

村北头有座山，叫望月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大土坡，上面长着些酸枣树和荆棘。以前村里人偶尔上去挖点野菜，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山上更荒了。

老刘租了这片山，一租就是二十年。

村里人都觉得他疯了。

“山上全是石头，能种啥？”

“是不是在监狱里关傻了？”

“三十万的窟窿还没填上呢，又要瞎折腾。”

老刘不搭理这些议论，每天天不亮就上山。

他先是清理荆棘，一根根砍掉，手上划了无数道口子。然后是搬石头，大的用撬棍撬，小的用手搬。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抽根烟，那种两块钱一包的红双喜。

春天的时候，他开始种树。

苹果树，梨树，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果树苗。一棵一棵栽，一桶一桶浇水。山上没水，他就用扁担挑，从山下一担担挑上去。

那段时间，村里人经常看见老刘挑着水桶上山，扁担压得他肩膀都弯了，可步子还是很稳。

“这老刘，还挺执着。”

“执着有啥用，树苗能活几棵？”

确实，第一年种的树苗死了一大半。

山上的土太薄，石头太多，一场大雨就把小树苗冲得东倒西歪。老刘没说什么，第二年又买了树苗种上。

这一次，他学聪明了。

每棵树苗旁边都垒了石头围子，防止水土流失。还从山下运了好多农家肥，一车一车拉上去。

王春花也开始帮忙。

她在山脚下搭了个简易的工棚，放些工具和化肥。工棚是用废木料搭的，屋顶铺着彩钢板，下雨的时候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春花，你说这样值得吗？”

“啥值得不值得的，反正也没别的事干。”

她的手更粗糙了，指甲缝里总是黑的，洗都洗不干净。

第三年，树苗开始成活了。

绿油油的叶子在山风中摇摆，看起来很有生机。村里偶尔有人上山看看，都说长得不错。

“没想到老刘还真种活了。”

“看样子今年能结果。”

“结果是结果，能卖出去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们村离县城有四十多公里，路还不好走。水果运输成本高，价格就没优势。况且，山上的果树品种杂，管理也不够精细，质量比不上专业果园。

老刘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那年秋天，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了好几个县的水果批发市场。回来后，他开始琢磨深加工。

他买了一台小型的果汁机，开始做苹果汁、梨汁。刚开始做出来的果汁有股土腥味，颜色也不好看。他就一遍遍试验，调配比例，改进工艺。

王春花负责包装。

她买了一些小瓶子，自己设计标签，用的还是那种老式的不干胶，一张张手撕下来贴上去。标签设计得很简单，就写着”望月山果汁”，下面是个手绘的小山图案。

“这包装也太土了。”

“能喝就行，包装那么好看干啥。”

第一批果汁做出来，老刘拉着到镇上去卖。

没人买。

摆了一上午，一瓶都没卖出去。老刘就坐在摊位后面抽烟，一根接一根，脚边扔了一地烟头。

“师傅，这果汁多少钱？”

终于有人问了。

“五块。”

“太贵了，超市里的果汁才三块。”

“我这是纯天然的。”

“纯天然又怎么样，还不是果汁。”

那天晚上，老刘把做的果汁都拉回了家。

王春花看着满车的果汁，眼圈红了：“老刘，咱们是不是…”

“再试试。”

老刘的声音很平静，可我听得出来，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坚持。

转机来得很突然。

县里来了个考察团，要在我们这里搞乡村旅游开发。他们看中了望月山的地理位置，觉得可以打造成一个农家乐基地。

考察团的领导姓张，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

“这山上的果树长得不错啊。”

“是啊，都是我们村老刘种的。”村长陪着介绍。

“老刘？能见见吗？”

老刘被叫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泥土的味道。他有些紧张，话也不多。

“张领导，您看看这些果树。”

张领导仔细看了看，又尝了尝果子。

“味道不错，很甜。你们有没有想过发展采摘旅游？”

“采摘旅游？”

“就是让城里人来这里摘果子，体验农村生活。现在很流行的。”

老刘的眼睛亮了。

“可是我们这里交通不方便。”

“交通问题我们会解决，准备修一条柏油路直通山上。”

那天谈话结束后，老刘一个人在山上坐到很晚。

月亮很圆，把整座山都照得银亮。夜风吹过果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窃窃私语。

半年后，柏油路修通了。

黑亮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山顶，路边还装了路灯。夜里开车上山，一路灯火通明，跟城里似的。

老刘的果园也变了样。

他请了专业的园艺师来指导，重新规划了果树的种植。原来杂乱无章的果园，现在分成了不同的区域：苹果区、梨子区、桃子区，还有一片草莓大棚。

每个区域都有标识牌，上面写着果树的品种、种植时间、采摘季节。字是王春花写的，字体工整，看起来很专业。

游客开始来了。

先是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周末的时候，山上停满了小车，有的是本县的，有的是外地的。

“师傅，这苹果怎么卖？”

“按斤称，也可以按篮卖。”

“那我们要个大篮的。”

游客们提着篮子在果园里转悠，一边摘果子一边拍照。孩子们跑来跑去，兴奋得大呼小叫。

老刘和王春花忙得团团转，又是收钱又是称重，还要给游客介绍各种果子的特点。

“这苹果是什么品种？”

“红富士，脆甜，水分足。”

“那边的梨呢？”

“鸭梨，皮薄肉嫩，入口即化。”

王春花说起果子来头头是道，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只会缝被子的农村妇女。

最忙的时候，他们一天能接待四五百人。

山上那个简易工棚也改造了，变成了一个小卖部，卖水、饮料，还有老刘自己做的果汁。果汁的包装也升级了，瓶子更精美，标签是请设计公司做的，看起来很高档。

“这果汁真好喝，纯天然的就是不一样。”

“是啊，比超市里的那些勾兑货强多了。”

“老板，多少钱一瓶？”

“十二块。”

“行，给我来五瓶。”

看着游客们争相购买自己的果汁，老刘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生意越来越好，老刘开始雇人帮忙。

先是雇了村里的几个留守妇女，负责看护果园和接待游客。后来又雇了几个小伙子，负责运输和维护设施。

李大娘也来帮忙了，她主要负责卖自家做的小点心。

“大娘，您这手艺真不错。”

“客气客气，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李大娘一边忙活一边跟游客聊天，脸上的笑容比花还灿烂。

村里其他人看着眼热，也开始种果树。

先是老刘家隔壁的老张，在自家后山种了几亩苹果树。然后是村东头的小李，承包了一片荒地种桃子。

慢慢地，整个村都动起来了。

有的种果树，有的搞养殖，有的开农家乐。村里的面貌完全变了，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最大的变化是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回来了。

以前他们都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现在村里有了挣钱的门路，很多人都选择回家发展。

老刘的儿子小刘也回来了。

他原来在广州打工，做电子产品销售。听说家里的果园搞得红火，就辞了职回来帮忙。

“爸，我觉得咱们可以搞网络销售。”

“网络销售？”

“就是在网上卖果子，可以卖到全国各地。”

小刘很快就建了个网店，还开了直播账号。他在果园里直播摘果子，介绍各种水果的特点，粉丝越来越多。

“老铁们，我们这是纯天然的有机苹果，没有任何农药残留。”

“看这颜色，多漂亮！”

“现在下单，今天摘明天发，保证新鲜。”

直播间里订单不断，小刘忙得不亦乐乎。

王春花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欣慰。

“没想到这孩子还有这本事。”

“时代不一样了，得跟上啊。”老刘感慨道。

果园的规模越来越大，老刘又承包了附近几座山头。

现在的望月山果园占地五百多亩，有果树两万多棵，品种三十多个。每年的产值超过三百万，带动周边二十多户农民增收致富。

县里的领导经常来参观，把这里当作乡村振兴的典型案例。

“老刘同志，你们这个模式很好，值得推广。”

“领导过奖了，我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摸石头过河也要有勇气啊，你们这个勇气很了不起。”

去年，县里给老刘颁了个奖，叫”乡村振兴带头人”。

颁奖仪式上，老刘穿着一身新西装，头发也染黑了，看起来精神多了。

“感谢党和政府的信任，感谢乡亲们的支持。”

他的发言很简短，声音有些颤抖。

台下坐着村里的老少爷们，大家都鼓掌，掌声持续了很久。

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老刘，心里五味杂陈。

三年前，这个人还是阶下囚。三年后，他成了致富带头人。人生的际遇，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那三十万的事，至今还是个谜。

有人说是老刘真的贪了，只是后来良心发现，想用自己的方式赎罪。有人说是老刘被人陷害，那些钱根本不是他拿的。

老刘自己从来不提这茬。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老刘，那三十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给果树施肥，听了我的话，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远山。

“有些事啊，过去就过去了。”

“可是…”

“人这一辈子，做错事是常有的。关键是错了以后怎么办。”

他说完继续干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我想追问，可看他那样子，又不好意思开口。

也许，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刘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什么。

现在的望月山，每到周末就热闹非凡。

山路上车来车往，果园里笑声阵阵。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大人们在果树下乘凉聊天。

老刘和王春花还是很忙，不过脸上的笑容多了。

尤其是王春花，以前总是愁眉苦脸的，现在见人就笑，说话声音也洪亮了。

“春花嫂子，你们这生意真红火啊。”

“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

她一边说一边忙着给客人装果子，动作麻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有时候我想，生活就是这样，跌跌撞撞，起起伏伏。

重要的不是你跌了多深，而是你能不能重新站起来。

老刘站起来了，而且站得很稳。

他不仅自己站起来了，还拉着全村人一起站起来了。

这或许就是他的价值，他的意义。

至于那三十万，就让它成为历史吧。

毕竟，历史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真假，而在于它给人的启示。

而老刘给我们的启示是：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你不放弃，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现在是春天，山上的果树又开花了。

白花花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得让人心醉。

我相信，今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