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内几人围坐,头发花白的老汉烟瘾犯了,几次摸出腰间的旱烟杆,只是看看一车的乘客,又无奈地将旱烟杆别回了腰间,只惹得烟灰簌簌落在他褪色的黑色布鞋上。
斜阳懒洋洋地洒在斑驳的乡村公路上,一辆村村通面包车颠簸着驶过土坡,扬起一路尘烟。
车内几人围坐,头发花白的老汉烟瘾犯了,几次摸出腰间的旱烟杆,只是看看一车的乘客,又无奈地将旱烟杆别回了腰间,只惹得烟灰簌簌落在他褪色的黑色布鞋上。
面包车路过一片坟地时,老汉眯起眼,望着窗外掠过的一排排树杆。那一片坟地里正稀稀拉拉站了七八道身影,似乎在举办着一场葬礼。
老汉旁边坐着个中年卷发女人好奇地张望着车窗外的坟地。“那是谁死了?”
开车的司机砸了砸嘴:“赵家老太太呗!”
“赵家老太太?”中年女人发了片刻呆,这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她啊?我记得那个老太太好像老年痴呆了,一会笑一会哭的。”
司机叹一口气,道:“哎,前几年还看见她去地里栽红薯,挖洋芋,现在人老了就没用了。赵子良一家人好像也和她不亲,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早年间的牛圈里。”
卷发女人凑近,压低声音:“听说她年轻时很风流,跟人跑了几十年才回来,搁你也不会亲。”
“别胡说!”老汉突然提高嗓门,烟杆在鞋底重重磕了磕。“她可是我们村少有的女先生。读了很多书,写一手好毛笔字,会算账,村里好多人家的孩子都是她给起的名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老汉,坏笑着追问:“富贵叔,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说说当年她是和谁出走的?”
老汉沉默许久,喉结上下滚动,才缓缓开口:“太苦了,活不下去了才走的……”他的声音像是被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
卷发女人撇撇嘴,现在只想听故事。“富贵叔,你常年不在家,赵家老太太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老汉拿着旱烟杆的手抖了抖,他脸上闪过一丝怅然,悠悠道:“她原来姓陈,叫陈小醉。”
“陈小醉?赵子良他妈原来叫陈小醉啊?”面包车司机插了一句嘴,只是没人理他。
老汉接着道:“她亲爸死后过了一年,她就随妈改嫁给将近五十,还有三个儿子的赵财主。那是解放前的事了,听说那时赵家还有点家底,这方圆百十里地都是赵家的产业。不过陈小醉跟着母亲嫁过来的时候,赵家已经家道中落了。陈小醉的继父赵财主刚刚死了老婆,赵财主据说是年轻的时候遭了土匪,被土匪绑走时伤了神经,经常疼,治不好,就开始抽鸦片。”
老汉的手微微发颤,又往烟锅里添了些碎烟丝,不过却没有点燃。“老头不但自己抽,还让陈小醉她妈抽,不到十年,就把比他小很多的二老婆抽死了。赵财主抽鸦片,把个家底抽空了,房子都抵了鸦片钱。安埋了二老婆后,一家人住在以前的牛圈里。”
“那时陈小醉已经十七八岁,出落得荷花一样。”老汉望向远方,眼神像是穿透了层层岁月。“赵家三个儿子,老大赵长明那时候有三十多岁了吧,都没有娶媳妇。老头起初还压制住大儿子的非分之想,觉得兄妹乱来,有失体面。后来,老头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怕赵家断后,就领着老二老三去亲戚家呆了几天,好给老大创造个机会。果然,赵长明那个禽兽强迫了陈小醉,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呀?”
面包车突然一个急刹,卷发女人差点摔进了座椅旁的过道里,她忙抓住椅背:“富贵叔,他们真的是兄妹!”
司机就坏笑着插嘴:“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好在不是亲兄妹。”
卷发女人叹了口气,随即又掩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那也够丢人的。”
老汉怔了怔,又道:“赵老头回来指挥儿子们上山砍木料,又借了瓦,把那牛圈修了一番,就给赵长明和陈小醉举办了婚礼,婚后没几天,赵老头眼一闭就死了。他死得倒是轻松,可害苦那个丫头。”老汉低头嗅着手里的烟丝,眯上了眼睛。“此后的十几年,陈小醉几乎一年生一个孩子。赵长明是个懒汉,解放前又是地主家的少爷,在生产队做工就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多亏陈小醉在识字班代课,给队上当出纳才勉强度日。但是他们的孩子中途大部分都夭折了。只有三个子女活下来。生了最小的儿子赵子良后不久,陈小醉就偷偷去戴了环。”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
老汉搓着烟丝,深吸了一口,继续道:“赵长明知道了,大发脾气,开始动手打老婆,越打越厉害。后来陈小醉在村上当了民办老师,晚上回来迟一点,赵长明就说她在外面偷男人。有一天晚上她在学校值日没有回去,第二天一早,赵长明就去教室打她,打的满脸是血。孩子们吓坏了,有个胆子大点的想过去救老师,被赵长明一脚踢开,孩子头都破了。学校没有办法,就不敢再让陈小醉过来教书了。”
“回家后,不到半年,陈小醉又被赵长明打折了腿。”老汉声音发涩,“伤好一点,她就在一天晚上离家出走了。赵长明疯狗似的在村口骂了好几天,说她和野男人跑了。这个女人哦,苦命的很……”
“她出去几十年,到底和谁在一起?”卷发女人追问。
老汉望向天边渐沉的夕阳,烟灰簌簌落在地上:“谁知道呢?有人说她在城里扫大街,有人说她给人带孩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可你们想,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那个年代,能在外面活几十年,得吃多少苦?”
面包车拐过最后一个弯,远处坟地里纸钱的青烟袅袅升起。老汉突然把烟锅别在腰间,喃喃道:“那年她回来,我去看她。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截红绳……”
老汉突然停下了讲述,神情恍惚地又向着远处的坟地张望起来。
坟地里传来了一串鞭炮声,惊飞了树梢的一群麻雀。
卷发女人还想追问,面包车碾过一道深沟,剧烈的颠簸让众人的身子跟着猛地一震。
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老汉终于回过神来。“后来啊……”老汉望着后视镜里渐渐模糊的土坡,脸上挂上了一抹笑意。“赵长明有一天喝多了酒,摔进河里,捞起来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连脖子都摔断了……”他努力回忆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刚刚升起几分笑意,随即又黯然了下去。终于,老汉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赵长明死后的第二年春天,陈小醉突然回了家。赵子良和两个姐姐对她也没多少情分,毕竟从小没在身边长大。她回来后,就一个人住在村尾那间漏风的牛圈房里。”
“那她这些年在外,真没个人照应?”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老汉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也是听人说的。她在城里给人当保姆,伺候过瘫痪的老太太,也在工地食堂帮过厨。有一回她去菜市场捡菜叶,被小偷偷走了攒了半年的工钱,蹲在路边哭了整整一夜。”
车窗外,暮色渐浓,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血。老汉的声音也染上了血色的苍凉:“她在外面辛苦,回了老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她为啥还要回来?”卷发女人叹了口气接着问。
“人老了,骨头都想往回走吧。”老汉望着已经近了的村落,眼眶泛红。“听说她总爱一直念叨着‘溪月湾的槐花该开了’,可咱们村哪有什么溪月湾?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小时候和母亲住的地方,我前些年去过那里,那里早就被大水冲没了……成了一片河滩的荒地。”
面包车停在了村尾,老汉佝偻着背,第一个下车。他呆立了片刻,朝着村尾的方向走去。暮色中,那间牛圈房的轮廓渐渐清晰。
牛圈房早已经不养牛了,除了没有院子,和别的农家小院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墙角的屋檐下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花盆,里面种着不知名的花。晚风拂过,花枝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无人倾听的故事。
远处坟地里又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唢呐,唢呐声呜咽着,盘旋在村庄上空。
老汉驻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说:“妹子啊,我是不是来的太迟了……”
夜色渐浓,一弯新月挂在了天上,月光洒在破旧的屋檐下,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又添上了一层朦胧而又悲凉的底色。
唢呐声越来越潦草,夜色里传来几句不成调的哭声。
面包车又发动了起来,摇摇晃晃中,卷发女人望着老汉走向陈小醉老宅的背影,突然压低声音问司机:“富贵叔跟这个赵家老太太,是不是有啥故事?”
司机顺着卷发女人的视线,望向老汉在月光下孤零零的影子,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吗?他烟杆上缠着的红绳结,和赵家老太太挂在门口那棵槐树上的绳结一模一样。”
卷发女人好奇地回头,只是月色下一片朦胧,那里还能够看清远处槐树上是不是绑有一个什么绳结。
“听村里老人说,富贵叔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逛鬼,常年在外面瞎逛,说不定他真的是为了出去找她呢。”
卷发女人又嗤嗤地掩嘴轻笑起来。“那赵长明真的是喝醉了酒,摔进河里摔死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司机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他和卷发女人的目光一同向着老汉远去的背影望去,两人又同时,急忙收回了目光。
晚风掠过荒草丛,传来细碎的呜咽,面包车摇晃着走远。
老汉颤巍巍地在陈小醉家的老屋门前晃悠,他扶着屋前的老槐树下慢慢坐在了树下的一块石头上。
夜色里,老汉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着树干,依稀可见,那树干上有人当年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醉”字。
老汉轻轻抚摸着树皮,仿佛已经很累了似的。他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笔记本,上面稀稀拉拉记了几页日记。
老汉叹了口气,叼上了旱烟杆,用火柴点着了烟后,他又点燃了手里的笔记本。
火舌一页一页吞噬着老汉手里的笔记本,那些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的字迹渐渐扭曲起来。“1968年春,听说她被打了”“1976年秋,她一个人走了”“1985年冬,有人见她在村口徘徊”……最新一页写着:“1996年春,她回来了”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惊起一群寒鸦。
老汉手里的笔记终于化作了一捧飞灰,老汉嘴角微微上扬,望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我找不到你,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后来我就只能请他喝酒,然后看着他摔进了河里……你知道吗?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哩!你要不是我的老师,该有多好!”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这个藏着三十年秘密的小院。老汉佝偻的身影疲惫地靠在那颗老槐树下,他似乎太累了,像是睡着了似的,又仿佛死了一般。
唯有晚风中飞扬的白发伴着老槐树上半截褪色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晃。
来源:杨树叶子y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