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里第一富户陈家,半年前按照八字给自己家快死的儿子买来冲喜绵延子嗣的娘子。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他是和尚不该动心。
偏偏却爱上了有夫之妇。
佛在寺中,你在我心里。
这已经是女人这个月来的第十次了。
在第五次时,净心知道了她全部的身份。
城里第一富户陈家,半年前按照八字给自己家快死的儿子买来冲喜绵延子嗣的娘子。
净心是个孤儿,大小在寺里长大。
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
可没一个像她这么美。
她眼睛红肿如桃,含着水光似得。
落在她白瓷一样的细嫩皮面上,俏生生娇嫩嫩。
像是雪地里散落的红梅花。
女人柔柔轻轻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露出小半截白玉似得小臂。
净心觉得自己喉咙发紧,身体燥热。
急忙转身离去,念了一夜的心经。
可念着念着,他又忍不住想起白日里,那女子凄婉的哀求。
“求求菩萨,救我一命,让我早日怀上孩子。不然,夫人定是打死了我丢出府去,再娶一个回来填房罢了。我受不起这般折磨了,家里的父母兄长,还等着我拿钱回去治病。”
她挨了打吗?
那样蒲柳般消瘦,如何挨得起一顿藤条?
她家里过得很难吗?
竟要靠出卖这样一个弱女子来维持家用?
若是生不出孩子,她当真会被打死?
年前陈家曾来寺里找方丈回家做法事,说是家宅不宁,有阴邪作祟,想净化超度一番。
想来就是为了救那病入膏肓的独子了。
净心当时作为方丈的随行弟子一起去了陈府。
那确实是个富贵之地,只不过府内的气氛属实阴森古怪。
给净心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她就这样孤苦无助地生活在那里吗?
“净心,你心乱了,木鱼敲地杂乱无章。”
师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净心才恍然回神,心里大声训斥自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可当那女人再来时,净心还是忍耐不住,又装作无事的样子去庭前打扫。
女人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外衫,胸口露出一弧红色的抹胸。
红衣的红,烈火似的。
灼地少年人坐立难安,只觉的手里的佛珠也燃起来,把这庙宇佛经都烧地火光冲天,再让一阵大风来吹个干净。
“小师傅,我想求支签。”
那声音袅袅传来,却洪钟一样撞在他心上,让他猛地回神,强装淡定地拿来签桶,“施主想求什么呢?”
他盘腿坐在地上,女人跪在蒲团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竹筒不可泄露的天机。
女人双手握上竹筒,轻轻地摇晃。
“求子。”
净心不敢抬头看她,只敢看她葱白一样的指尖,看她跪坐在蒲团上突出的膝盖形状,看她裙子落在腿上勾勒出的寥寥几笔形状。
有签落在地上,净心伸手拿起来。
“恭喜施主,是上上签。”
女子原本悲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接过那签,仔细地看,“真的是上上签呢,这还是我第一次摇出上上签。小师傅,看来我跟你比较有缘分呢。”
净心双手合十,虔诚地祝福她,“愿施主,所求皆能如愿。”
女子的脸上绽放出更大的笑意,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谢谢小师傅。”
随后她从随身提着的竹篮中,拿出了一份被油纸包好的糕点,双手递给净心,“小师傅,这是我自己做的糕点,本想供在佛前彰显诚心。今日遇到小师傅,解了我的心结,便送给小师傅。希望您不要嫌弃。”
净心怎么会嫌弃,简直是珍重。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糕点。
既要保证糕点完好无损。
还要避免触碰到女子的手。
净心连声道谢,把糕点揣进怀里,站在门里目送着女子离去。
那时他衷心地希望她能怀上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头上的戒疤,记得早读时敲着木鱼一遍遍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那包糕点藏在床榻下,净心不时地打开看看。
桂花糕,莹白温润的糕体上,缀着小小的,鹅黄色的花瓣。
香气清新扑鼻,入口软糯薄甜。
原来她身上是桂花香。
因着她,他对寺庙里的桂花树格外上心,只是那树苗还小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后来女人再来,每次都找他解签。
净心因此得知,女人名叫卫清泉。
清冽干净的名字,跟她人一样。
净心虽皈依佛门,但是心里也清楚,众生皆苦,求佛问道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他只是个和尚,不是仙人,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每次抽中好签,女人便笑笑。
抽中坏签,她就垂眸不语。
于是净心给她单独准备了一个竹筒,把坏签统统拿出来,只留下那些上签和上上签。
他想,能宽慰她一时也是好的。
而卫清泉每次都会给他带些自己做的吃食,或是糕点,或是素粥。
有一次卫清泉又抽中上上签,还是嫣然一笑,笑完却盯着那签发呆。
“每次来师傅着,都能抽中上上签。可是我的好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或许是下辈子吧,这辈子积的苦,用下辈子的甜来平。”
净心看出她的反常,心惊肉跳,“卫姑娘,有心事?”
卫清泉还是绽开笑脸,这次是满面苦涩,“我相公,快死了,可我还是没有怀上子嗣。老夫人说,如果相公死前我还没有怀上,就给相公一起殉葬。”
净心几乎拍案而起,“他们怎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女人手里握着竹签,目光抛向寺庙外的天空,喃喃自语道,“陈家在城里,一手遮天,县衙老爷也是座上宾。就算告到官府,又有什么用呢?”
净心看着她,难言心疼,“怎么会呢,他陈家再大的势力,也不能草菅人命。县衙不管,就告到御前。”
“谁会为了我这样一条贱命,得罪陈家,得罪县衙老爷,花费无数时间精力写状纸拟诉状,奔波到御前呢?我那父母兄长,早就收了钱财,连我的面都不愿见了。”
我愿意。
我愿意为了你,得罪陈家,得罪县衙,奔波到御前,我愿意。
净心这样想。
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越界了。
他不是仙人,他只是个和尚。
那天之后,女子再也没来过。
净心先是担忧,后是惆怅,最后忧心如焚。
从天不亮的早读,到晚上念经,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卫清泉。
她还好吗?
还活着吗?
难道,死了吗?
一日,两日,三日.....
到了第二十日,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借口下山,说是下山化缘。
他按照记忆里的路线,一路走到陈府。
第一次来,他是受到礼遇,马车接送的高僧弟子。
这一次,他身无分文,风尘满身饥肠辘辘地走到陈府。
在陈府前沉吟片刻,他便抬手敲门。
陈府的下人开始以为他是讨饭的,扬手丢了两个铜板就叫他滚。
“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
但是净心不肯罢休,又敲门。
直到敲到第三次,险些被人打出门去,才惊动了陈府的老管家前来查看。
老管家记得净心,连忙道歉将他迎进去,“大师见谅,府里的奴才不懂事。”
随即回头给两个看门的小厮一人一个耳光。
净心什么都不在乎,也无所谓,他只盼着见卫清泉一眼。
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于是净心撒了有生之年第一个谎,“师傅说陈府方向的星辰有异,恐大少爷的身体有恙,派我过来看看。”
因为不熟练,净心的声音微微发颤,手心里不停冒汗。
而管家不疑有他,重重叹了口气,“大师真是神机妙算,这些时日,我们少爷确实身体不大好。”
老管家进去通报了老爷夫人,二老马上出来将净心迎进堂中。
他学着师傅的样子,说了许多,铺垫了许多。
一直到面前茶杯中的茶水,由热变凉,他才说出他一直酝酿着的那句话。
“贫僧能否瞧一瞧大少爷现在的样子,也好回去跟师傅如实禀报,看看破解之法。”
二老自是忙不迭地把净心请进去。
蜿蜒悠长的长廊,拐进湖心亭,又走出竹林。
陈府之大,足以把净心的心,一寸一寸吊到百米高空,只等着一声号令发落生死。
终于走到了那间房子前。
房子房门紧闭,一片寂静。
老妇人堆笑着上前说道,“师傅莫怪,我儿子病重,怕吵闹,怕光亮,只有他娘子一人照顾着。礼数不周的地方,您多包涵。”
净心摆摆手,客气道,“哪里哪里,陈府的待客实在是周全。”
老妇人上前去轻敲了一声房门,“儿啊,娘带大师来看看你。”
随即不等里面应答,老夫人便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十分昏暗,一片影影绰绰。
片刻有女声由远及近,“老夫人,您来了。媳妇方才照顾相公喝汤药,没有出去迎您,实在是不孝顺。”
净心听到那声音,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若不是有人在,险些掩面流泪。
卫清泉穿着一身素白,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手上还端着汤药碗。
两个人抬眼对视,万千情绪,最后都无言。
即便是当着外人,老夫人依旧难掩对卫清泉的嫌弃,言语刻薄,“人还活着呢,就穿这个样子,给谁守孝呢?真是晦气!”
随后又觉得当着净心的面,这样训斥儿媳妇,有些不太好看,便岔开话题,“今日少爷的情况怎么样?”
净心略略扫过她的脸。
瘦了,病了,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
许是操劳,有几缕发丝,飘然落下,垂在她的耳侧。
她还是很美,病容依旧楚楚。
略一福身,“回老夫人,少爷今日好些,多喝了两口汤药。”
老夫人挥了挥手,她便退到后面,垂手立着。
虽说是少夫人,地位跟丫鬟也没有不同。
净心上前两步去看床上的公子。
即便不懂医术的人也看得出,回天乏术了。
那少爷如今就算喘着气,看起来跟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知道她还活着,他就安心了。
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他便告辞准备回山中寺里。
承诺回去跟师傅商讨,驱邪摘星之法。
老夫人是千恩万谢,差卫清泉送客人出门。
两个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一前一后地向外走。
一直快要到出府的时候,卫清泉突然指着墙角的桂花说了声,“明晚寅时,这的桂花就开了,不知道师傅的寺里,闻得到吗?”
这话没头没脑。
但是净心却一下就懂了。
他没有回头,只回了一句,“无论几时,只要桂花开,我总是要去看的。”
在回去的路上,净心的脑子一片空白。
顶着皎洁的月光,把静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
可直到回到寺庙,依然不能静。
最后他举起签桶,望向明月,双手合十,“求菩萨指点。”
下下签。
一更天,寺里众人讲经散去,净心独自扫除洒水。
二更天,一片寂寥,只有香烛气息缭绕,蝉鸣,虫叫,净心的心如雷击,如鼓鸣。
三更天,天地俱寂,净心在所有佛像前跪拜,叩首。
四更天,他手持佛珠,站在庭院里,望着山门。
“弟子净心,请漫天神佛明示,弟子是否,做错了。”
然后他看见远处有人提着裙角,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像在陈府一样,两人在无光的屋檐下,一前一后,悄然前行。
直到进入暗室。
寺庙最初修建时,为了躲避未知的风险,给众人留一线生机,在许多地方做了暗室。
他从未来过,这是第一次。
合上门,卫清泉直直地跪在地上。
暗室里只有顶上方有一角小小的窗,透出些微的光亮。
只够照亮她的脸。
那一刻,净心发现。
月亮在天上,而他的月亮,在眼前。
女人流着泪,咬着唇,双手死死抓住裙角,声音微弱,颤抖和挣扎,“师傅,求您成全。”
净心的心,此刻终于静下来。
“你想让我,怎么成全?”
卫清泉跪在地上,一步一步拖着,几乎是爬到净心脚边。
抓着他的裤脚,仰面,带着誓死的决心,“请您,赐我一个,孩子。”
女人的脸,此刻仿佛褪去病容,像深夜里陡然绽放的一朵昙花。
那是她想生的决心,此生最后一次放纵,赌上身家性命乃至前世今生的惩罚罪孽,为自己而绽放的一刻。
净心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而女人似乎是读懂了某种沉默的应答,站起身,一件件褪去他的禅衣。
在她要倾身吻过去的时候,净心突然按住她的唇。
卫清泉的眼眸里突然充满了慌乱和无措,愣在当场。
净心只是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叠好,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最后他摘下他的佛珠,珍之又重地放在最上方。
女人呆立着看着这一切,理智几乎被羞耻心掩埋。
在她濒临崩溃落荒而逃的最后一刻,净心转过身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软榻上。
抬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手心。
像握住一只蝴蝶。
卫清泉深吸了口气,破釜沉舟一般,褪下衣物,别过脸去,躺在软榻上,紧闭起双眼。
她太单薄,净心把手垫在她后背,希望她能好受些。
可皮肉相贴的那一刻,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
卫清泉到底是人妇,床第之事虽不精通,也有耳闻。
于是她便坐起身,将净心压在身下。
不知道是谁先吻了谁的唇。
就此动了心,乱了情,暗室里春色一片。
不多时传来男女交杂在一起压抑的低喘声。
柔地像月色涤荡的湖水,轻地像随风飘扬的轻纱,抓住云,握住风,拂过水。
深山里有铁器凿击矿石,金石之声,黄金万两。
大汗淋漓。
她拢了拢头发,桃红着脸颊,和嘴唇,头也不回地离开。
净心穿上雪白的里衣,赤着脚将衣物和佛珠放回自己的床头。
并留下一行字。
“净心下山,不必寻。”
他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出生之地,信仰之地。
他背弃了他的佛,却又找到了。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和尚净心。
只有俗人,卫浑。
卫浑去码头扛货物,去打杂工,买下了城郊的一座小院子。
除了务工,便是习武。
卫清泉每十天会来一次。
刚开始是蒙着夜色来,急匆匆地走。
卫浑的房子简陋,即便打扫地纤尘不染,扫过去也尽是些竹藤粗布。
唯有窗纸他细细地糊过。
因为卫清泉低声念叨过一声,“好冷。”
他揽紧怀里的人,什么都没说。
改日全换成用桐油浸泡过的油纸,防风防雨。
卫清泉细皮嫩肉,在床榻上磨地红成一片。
他又去日夜不分地搬了十天包袱,换成细细的缎面。
后来,卫清泉五天来一次。
给他烧火做一顿好饭菜,垂着眸,“你消瘦了许多。”
床幔后,她用细白的指尖,去触碰他起了茧的肩膀,“你何苦。”
卫浑用更粗粝的手掌,握住她,“不苦。”
再后来,卫清泉白天也来。
卫浑十分忧心,劝她回去。
卫清泉则眉目舒展,声音平和,“我要来给你纳一双鞋。”
他说,“我配不上你这样精细的绣工,成日里跑码头,几日便坏了。”
卫清泉手上不停,只是一针一线地绣,怎么也不肯停手。
“我赶车送你回去。”
卫浑急了,他害怕她被人发现,怕她清誉扫地,怕她,活不成。
他把卫清泉手里的针线抢下来。
卫清泉则仰起头,有些嗔怪地说,“你赶我?”
这样一来,卫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只好蹲在地上,柔声地哄道,“改日再来。”
卫清泉则把盛着针线的竹筐拿回来,“改日,我这样的人哪知道还有没有改日。”
他不是笨人。
于是这话听他耳朵里,忐忑不安,心惊肉跳,“休要胡说。”
卫清泉还是绣着那双鞋,“若被发现,就任由他们打死我好了。总是要死的,这样也要死,那样也要死。我想通了,死便死,不如为自己而死。”
他握住她的手,“胡说什么,你不能死。”
于是卫清泉浅浅地笑起来。
有风从窗外来,吹地她长发飘扬,一双梨涡里的甜水泛起涟漪。
卫浑就腻在这碗糖水里,满身满心都沉沦。
后来她再来,站在门口,头上盖着白纱帽。
“我有孕了。”
卫浑站在门里,无声地大笑,想伸手去迎她。
可卫清泉却挥手拦下,“这孩子起初是为了我自己怀的,现在却是为了你生。但是为了这孩子,我们此生都不要再见了。让这孩子,富贵平安地长大。”
他能明白。
那天后,卫清泉再没来过。
再后来,城里消息传来。
城里的富户陈家,死了个儿媳。
据说是难产,一尸两命。
现在陈家又开始给儿子找老婆,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能这样幸运。
卫浑在院子里静坐了三天。
一把大火烧了院子,拎着一根长棍,起身往夜色里走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拿起屠刀,是否亦成佛?
卫浑觉得,世人皆苦,坐在庙堂里,不足以解苦。
于是他先是拿起长棍,后来拿起短刀,最后握住长刀。
是怎么杀掉第一个人的呢?
那日他在酒摊喝酒,看见有人纵马拖人。
地上的老者,穿着破衣烂衫,跪着。
面前地上一个碗,也已经是残破不堪。
手里还牵着几岁的女童。
两人都是面黄肌瘦,佝偻着。
有人路过给丢个馒头,老者便如珍似宝地递给孩子。
有几个地痞无赖样的人,牵着马,一脚就推翻那破碗。
碗里的两文钱,一骨碌地滚远。
老者就跪在地上,手脚并用,急忙地往前爬,伸长手去那铜板。
小女孩被吓地嚎啕大哭,抓着老人的裤腿,倒在地上。
那几人捧腹大笑,像是看了什么可乐的事。
卫浑捏紧了桌边的长棍,想着如果再过分,他便去救下那可怜的爷孙俩。
可没想到,恶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举在手里,洋洋自得地像老人炫耀。
随后说了些什么。
老人只犹豫了片刻,就跪下磕头,接下了那银锭。
随后老人把全副身家,都塞在女孩手里。
用枯瘦的老手,深深地抚着女孩的头。
卫浑心里直叫不好。
于是在起身时就看见恶人将老人灰白的长发,拴在马的尾巴上。
然后狠狠地扬鞭,抽在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惊慌而去。
那老人便像一艘腐朽的独木舟一样,颠簸着,摇曳着,被拖拽着向前,留下满地血痕。
卫浑再也不能忍受。
在周遭的笑声里,他腾身向前,在奋力追赶中跃上马背,用手里的短刀割断了马尾。
老人躺在地上,几乎没了生息。
而那几人还在笑,肆无忌惮,毫无愧色。
这种对人命的践踏和蔑视,深深刺痛了卫浑。
他替农户收过庄稼,在山里救过掉下悬崖的捕蛇人。
把全部钱财都送给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
他打过马匪,抓过盗贼。
也因为想替穷人伸冤,跟员外家的护院打作一团,差点被人就地打死。
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让他心底里升腾起冲天的怒火。
他憎恨这个无情寡义,如人间炼狱的世界。
所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有人该死,他必须得死。
所以他握紧短刀,几步跃去,从背后把刀深深没入那始作俑者的喉咙。
没有犹豫,所以那人也没有挣扎。
连呜咽也没有。
鲜血涌出来,腥臭,滚烫,湿透了卫浑身上青蓝色的衣。
卫浑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后悔,只有无尽的畅快。
早该如此。
坏人绝不会变成好人。
只能变成死人。
多一个死人,少一个压迫好人的坏人。
卫浑拿了那人的钱袋子,抢了他的马,带上老人孩子一路纵逃到医馆。
把老人孩子安置好,他便纵马离开。
他知道自己会被通缉。
幸好带着帷帽,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捉。
但是迟早会被抓的。
因为他还会杀人,而且会尽可能多杀,一直杀到自己死。
从此江湖上突然多了一个名号。
行侠仗义,地狱修行。
魔僧卫浑。
卫浑续起长发,穿着黑衣,身后背着大刀。
他再不念佛经,也不守戒律。
腰间常挂着一壶酒,喝多了就用腰带把自己绑在十几米高的树干上。
睡它一日一夜,醒了接着去杀人。
卫浑觉得自己会一直这样浑噩地生活在地狱里。
至死方休。
可是世事无常。
你想要的,偏不成。
你不想要的,老天却追着你赶着你,偏要纠缠你。
那一日他又从宿醉里醒来,躺在树干上望天。
听着远处敲敲打打,像是迎亲的队伍。
他侧身看着,大红的轿子,四人抬,摇摇晃晃地来了。
旁边跟着一个捏扇子的中年妇人,头上戴着大红绢花,便是媒婆了。
后面跟着几个挑担子的人,盖着红布绸,像是嫁妆或是彩礼。
在快到近处的时候,树林子里突然冲出一伙子山贼。
举着刀喊打喊杀冲过去。
卫浑想都没想,辗转腾挪翻身下树,准瞬间就赶到轿子旁。
手起刀落就砍下一名贼人的脑袋。
脑袋骨碌碌地转到轿子门口,引起里面的新娘大叫一声。
迎亲的队伍四散奔逃。
令人惊异的是,贼人们竟没有反抗,丢下刀齐整整地跪在地上,抖似筛糠。
嘴里颤颤巍巍地喊着,“求您饶命,饶命啊!”
这时卫浑的酒气散了大半。
定睛看去,才发现贼人们并不如印象中那样凶神恶煞,反而衣着破旧。
卫浑提着刀,指了指看起来像领头的人,“怎么回事!”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眶里吓出泪水,哑着嗓子在地上叩首,说一句叩一下,“好汉饶命,我们原本是庄稼人,两个前东边水灾,把我们村子整个淹了,我们没办法只能一路搬家讨饭想讨口吃的。谁知到了这边,不让我们进城。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才想抢点盘缠,不然,这一家老小,全饿死!我们无意伤人,更无意杀人!英雄饶命啊!”
这时卫浑低头看去,那砍下来的脑袋,是个年轻的脸庞。
只是满脸漆黑,看起来恐怖如骷髅似得。
卫浑心里大震,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于是他沉默着扶起众人,把身上的银两尽数散给他们。
大家千恩万谢地磕头,领了钱,热泪盈眶,“有饭吃了,有活路了!”
等一切都散去,卫浑盘腿坐在地上良久。
身后有个娇怯的声音传来,“英雄,求英雄救命。”
卫浑回过头去,看见一张如花美玉似得脸庞,更是一张令他日思夜想的脸。
女子穿着满身的大红婚服,盈盈地跪下,“小女秋意如,求英雄救命。”
他浑身颤栗,久久地看着她的脸,随后转过身去告诉自己。
你不是她。
“我救不了你。”
女子强忍着哭声,上前几步,抓住卫浑的衣角。
“我方才在轿上听得很清楚,你是好人。求英雄救我一命,给我一条活路,不然,小女子真的,活不成了。求英雄成全。”
眼前分明是正午,阳光晃眼。
卫浑却抬头看见一弯明月。
“你要我,如何成全?”
女子跪在地上,双手垫着头,整个人低低地伏下。
“我幼时母亲就去世了,爹又续了一房,从此我就是家里那个多余的。缺衣少食,动辄打骂。而今家底被爹赌空了,为了填债,把我卖了给人配阴婚殉葬。我一旦迈进那边的大门,就再没有能活的日子了。我恳求英雄收下我,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照顾英雄,只求,能活命。”
那女子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可卫浑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净心了。
他居无定所,漂泊无依,还身负命案,没准哪天就被抓走了,他担不住她。
于是他只是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卫浑收起长刀,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他听见原先奔逃的迎亲队伍又从林子里冒出来,齐心协力把那女子抓住,塞住口,拿绳子胡乱绑了丢进轿子里。
为首的媒婆拿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往地上吐了一口,“晦气的东西,你那老爹把你卖了,你就该认命!还想着跑?!跑了谁给你爹还债,谁给我报酬!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陪你玩呢?!死在人家祖坟里,也是你这臭丫头的福气,一身的贱骨头,竟能卖二百两纹银!”
队伍又重新敲打起来,一片欢天喜地。
卫浑蹲在树上,看着那红轿子。
到底是没忍住。
也许是因为那句,你就该认命!
凭什么我要认下这苦命,困在所谓的礼义廉耻里。
就不该反抗,不该挣扎。
你们却坦然接受人上人的富贵荣华,用道貌盎然的面孔。
掌握我们这种人的生杀大权呢?
如果这就是命,那我不认。
卫浑截下那红轿子。
秋意如撇掉厚重的红盖头。
他拉着她,一路狂奔。
衣着厚重,先是丢掉凤冠,又脱了外衫。
最后满头青丝飞扬,两身单衣猎猎。
只记得要往前跑,躲开追兵,躲避官府,一路跑进深山里。
在一个简易的木屋前停下。
卫浑喘着粗气,“这是一个去世的朋友,进山采药的临时落脚地,你先凑合在这住下。
女孩倒是格外淡定,顾不上找落脚地。
直接仰面躺在地上,胸脯剧烈起伏。
良久过后,从地上站起身,像是本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一样,挽起袖子,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打扫起来。
反倒是卫浑冷静下来后,有些慌神。
就这样带了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找了个随意的院子。
从此就要负起她的一生一世吗?
可他是个亡命之徒,一晌贪欢容易,一生一世如何承诺?
于是卫浑考虑良久,站起身,“我去给你找些吃食,我不住在这,你一个人好好生活。”
女子手里拿着抹布,端起木盆,一并塞到他手里,“深山里,有豺狼,有山匪,我只是个弱女子。郎君如果放心,尽可以走。”
她料定他舍不得,不忍心。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狡黠。
于是卫浑叹了口气,接过水盆,“我去打水,看看是否能再打些鱼。”
秋意如高兴起来,扬手拍拍身上的灰,“太好了,我很会烤鱼。你再去山里摘些果子里,包你晚上饱餐一顿。”
她打小就被苛待,丫鬟也没一个。
幸而住在城边,家不远处就有座小山。
做吃食,做衣服,认些草药,做小陷阱打些猎物,这些事渐渐就都会了。
不然早就饿死病死被欺负死了。
卫浑端着木盆到附近的溪流旁,帮她打好水。
用随身的短刀,削尖一截木枝,挽起裤脚,站在水中定睛追踪着鱼的动向。
看着看着他却突然走了神。
他想起卫清泉。
如果当初她的婚礼上,卫浑也能带着她逃出来。
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觉得他总是欠她的。
“嘿!干嘛呢?”
思绪被一颗石子砸进水中打断。
他抬起头看见秋意如站在岸边朝他招手,随后挽起裤脚,几步跑过来,抢过他手里的简易鱼叉,用那种专属于少女的明朗声音说道,“我看你去了这么久,就来找你,怎么你一条鱼也没抓到呀?看我给你露一手,我可会抓鱼了。毕竟没有鱼吃,我就该饿死了。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卫浑被她赶到岸上。
她一个人十分专注地握着鱼叉站在河上,一只脚在石头下搅浑,另一只手伸下去准备随时拦截。
正如她所说,她很擅长。
不多时,她就徒手抓到第一条鱼。
她两只手捧着那条鱼,朝岸上的卫浑喜悦地宣布,“快看呀!我们晚上有烤鱼吃喽!!”
秋意如很年轻,比当年的卫清泉还要年轻。
两人的气质也不一样。
秋意如更像个莽撞青春的孩子,而卫清泉则是蒙着哀愁的女人。
可她们两人,却长得那样像。
秋意如把鱼放进盆中,掬起一捧清水洗掉了脸上的浓彩。
更像了。
眉眼的弧度,嘴角的梨涡。
她若是不笑,光是站在那。
卫浑会恍惚觉得就是卫清泉站在那。
可笑起来,就不像了。
她抱着盆子,喜气洋洋,“走吧,回家吃饭。”
卫浑本想帮她把鱼收拾好,免得割伤了手。
可她却直接讨来卫浑的短刀,熟练地开膛破肚,刮鳞下锅。
“从今往后,你的衣食住行,都由我来照顾。”
她拍拍胸脯,胸有成竹。
院子里有简易的泥巴垒起的灶台,有些盐巴。
凭借这样简陋的环境,她竟把鱼料理地有滋有味。
卫浑自己不太擅长烧饭,平时饥一顿饱一顿,两个馒头一碗酒也能凑合过去。
“嗯,姑娘手艺很好。”
得了夸奖,秋意如又笑起来,显得格外开心。
“那我明日还给你做!”
吃饱喝足,两人一前一后地收拾碗筷。
床榻简单地安置下。
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
“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卫浑转身离开,秋意如却露出女孩的羞涩和惊慌,“你去哪?”
他指了指外头的大树,“我睡那上面。”
女孩有些惊异,“树上吗?竟能睡人?”
卫浑点点头,“我一直睡在树上,安全。”
秋意如闻言快步走到门口,用身体挡住门,不愿放他出去。
“姑娘这是何意?”
烛火跳动,一片昏暗中,也察觉到女孩羞红的脸。
她低声含混地说道,“今日既开口向你求救,跟你到这荒山野岭里,我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你的。”
卫浑不敢看她,后退一步,“姑娘不必如此,我救过的人,数不胜数。不需要以身相许,你好生活下去,珍惜自己的这条命,就算报答了。”
听到这话,女孩急了眼,“你是,觉得我不够好看吗?”
他纵横江湖数年,不曾有过露水情缘,也不曾对其他女子动过心。
卫浑不懂女人。
对女人,他束手无策。
于是他只是摆摆手,“绝不是。姑娘多心了,早些睡下吧。”
女人眼中羞涩的光芒一寸寸暗下去,只是手还固执地张开,拦在卫浑身前。
卫浑按下她的手臂,径直走了出去,翻身上树,仰面躺下。
清风徐来,满树的叶片沙沙作响。
一如卫浑杂乱无章的思绪。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卫清泉。
想起她说话时的语气,想起靠近时她身上的香气,想起那间焚烧殆尽的小木屋。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咔哒一声。
秋意如推开窗子,掩在影子里向外面看他。
被发现后,她有些惊慌地低下头,不多时抱着一床被子走出来。
来到树下低声道,“真的不进屋睡吗?”
卫浑摆摆手,“你早些睡。”
秋意如把被子抛上来,似乎是怕他在拒绝,小跑着进屋,丢下一句,“别着凉。”
他捏着那床被子,不知怎地,想起白日里她站在溪水里的笑容。
因着要负担起秋意如的饮食起居,又要避开官府和仇家的追捕。
卫浑便上山去采药打猎,托给村里的卖货郎去售卖。
富贵是不能想了,但是清粥小菜山水相伴,倒也算悠闲。
意如极为能干,缝补浆洗,杀鸡下厨,没有做不了的。
山里的野果,菌菇,没有她不认识的。
卫浑有时觉得,她除了不能提起刀去杀人,这天底下没有事她是做不成的。
有一日她又从山上背了满满一背篓的山珍回来给卫浑改善伙食。
意如砍了几根毛竹,把溪水引到院里,方便洗菜洗衣。
她端着木盆,一朵一朵地洗着蘑菇,如数家珍地讲给卫浑听,“这是小白花,这是小红菌,这是马皮泡,米汤菌,刚下过雨,运气好,你猜猜,我竟然还采了什么?”
秋意如一脸惊喜地把右手藏在身后。
眼见着卫浑摇摇头。
她便献宝似得拿出一根短短的野山参,“是人参!晚上从鸡窝里抓只老母鸡给你炖汤喝,很补的!”
几个月前,卫浑带她去赶乡里的集市,有挑着扁担卖小鸡仔和小鸭仔的,他便买了几只想着哄她高兴。
没想到她却十分认真,每日去割新鲜的草,切成碎块来喂。
鸡鸭各个长得肥嘟嘟,她每日两遍去鸡窝巡查,摸出鸡蛋就笑,没摸到就沮丧着脸。
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教训鸡,“你们必须多多吃草,多多下蛋,不然,我就把你们拔毛煮了吃!”
看得卫浑忍不住笑她傻,“哪有鸡每日下两颗蛋的。”
日子就这样缓慢平淡的一日日过下去。
几乎快要麻痹住卫浑所有神经。
但是做下的事,即便自己忘记,总会有其他人记得。
寻仇的人在山脚下碰巧遇上卫浑,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因为舍不得打下的三只兔子,和一头小野猪,卫浑跟人缠斗许久,满身是伤。
他拖着满身血迹回家时,秋意如吓了一跳。
在得知了前因后果后,更是骂他傻,“这些东西也值当你丢了命?!你真是糊涂!”
卫浑喃喃自语,“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天气转凉,你衣衫单薄,怎抵冬寒啊。”
秋意如紧抿着嘴,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我去找大夫。”
卫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可。”
女人急地快要蹦起来,“你不要命了?!”
“就是要命,才不能去。”
那天,卫浑第一次给她讲了自己前半生的所有事。
他是如何离开寺庙,如何大开杀戒,如何躲避追捕,一桩桩,一件件。
意如静静地听,到惊险处微微颤抖,满是冷汗。
“现下,越少跟人接触越好,多认识一人,就多一分风险。”
女人听完点点头,出去拿了草药捣碎敷在卫浑的伤口处,传来刺骨的疼。
他咬紧牙关,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想到,若是有一天这刀子斧头落在秋意如身上。
卫浑不敢在想,身上的疼,换成心口里的疼。
“等我伤好了,我就走。”
秋意如抬起头,有些茫然,“走?我们去哪?”
“不是我们,是我。”
他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是他留在她身边。
那些追兵绝不会放过他。
那么,也就等于,不会放过秋意如。
于是那天,他痛下了一个决心。
那天之后,卫浑在意如的照顾下缓慢地养伤。
两人都没再提过离开的事。
在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卫浑决定重操旧业。
他知道如今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尤其是秋意如这样没有娘家没有背景孤身一人的女子。
所以他要给她攒够足够多的钱,这笔钱多到能保证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每到后半夜,趁着意如睡熟后,提着刀出去。
天不亮的时候回来,在门口的老榆树下埋下一袋金银。
如此往复第五天的时候。
夜里万籁俱寂,房内也熄了烛火,卫浑又一次提刀准备出去杀恶劫富。
小屋的门吱悠一声被从里推开。
秋意如披散下长发,穿着一身单薄里衣,手还搭在门框上,轻声问道,“不能不去吗?”
她不知道他具体要干什么。
但是她知道他做的事很危险,不管因为什么,她都不想看他涉险。
而卫浑只能看见,她蹙起的眉,盈盈的杏眼,紧抿住的唇,和因月光而显得格外素白的脸庞。
这间风吹雨淋的破落木屋,刹那间开出一朵迎风绽放的玉兰。
“不能。”
说着卫浑背过头转身就要走。
那边的秋意如急地踏出房门一步,略微提高了音量,“你能为了她下山,就不能为了我,放下刀吗!”
卫浑捏着刀的手微微一紧,没有回答,跃身而起混入夜色。
从那以后,卫浑再没有回来。
他留下一封信在她的床头。
告诉了她钱财的位置,也嘱咐她小心花销,不要一下拿出太多,以免遭到歹人惦记。
还告诉她,遇到好人家就嫁了,不必等自己。
他不能对不起卫清泉,无论是死是活。
秋意如拿起那封信,潸然泪下,跌坐在地。
卫浑就蹲在远处的树上,静静地看着。
遥看无声,断肠相同。
他本想一走了之。
可是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他想着看她一日就好。
一日后又说七日。
七日又说一月。
一月后又惦记元旦,元旦后想立春,立春后想着不如看着她嫁人。
他一直告诉自己,女子生存不易,她孤身一人,受欺负了可怎么办。
所以他日日忧心,时常惦记。
人走了心却留下来。
可是变故来得突然,仇人追杀突然而至。
他为了引得那帮人离意如远些,竟跑了一天一夜。
边跑边退,就无法全力迎战。
到最后力竭。
缠斗许久,杀掉最后一人,他眼一闭竟然昏死过去倒在草丛里。
这一觉昏天暗地,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他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飞身往回赶。
顾不上喝水吃饭,全吊着一口精气神。
赶回去的时候,秋意如不见了。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原样摆放着。
甚至桌上的竹筐里,还有一件裁剪缝制一半的衣服。
卫浑拿起衣服,那分明是件男衣,再朝自己比了一下,尺寸分毫不差。
他握紧那衣服,发疯似得寻找秋意如的身影。
“秋意如!!秋意如!!!意如!!”
一声比一身凄厉,一声盖一声嘶吼。
到最后只觉得嗓子一紧,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卫浑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撑着地,勉强支撑着筋疲力尽的身体。
意如,我不走了。
你能回来吗。
人性本贱,除了未得到和已失去,视天下万物都如探囊。
而卫浑在确认了秋意如确实失踪后。
他不再纠结下山的大义,不再惦记故去的卫清泉,甚至也不在乎仇家官府的追杀。
卫浑满心满身,只想找到秋意如,确认她的安全。
他锁上属于他们的小木屋,简单收拾了干粮,奔赴他人生的最后一段。
先是方圆十里的村落,树林,客栈,酒馆,最后是乱葬岗。
他画了一副画,每到一处就打开,“请问,你见过画上的这个姑娘吗?”
卫浑风餐露宿,不出一月,几乎如乞丐一般。
只有怀里的画像,干净如新。
但是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家城郊的酒家,老板说好像是见过一面,“早先这边闹山贼,听人说掳走了个姑娘,好像是她。”
闻言卫浑脑袋里嗡地一声,手里的酒杯寸寸碎裂。
随即他放下酒和酒杯的钱,提着刀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跃身出去。
他知道这附近的几伙山贼都在何处,有几伙还交过手。
卫浑先是来到最近的一处,直接叫出守卫的两人出来,拿出画像,“你们掳过这个姑娘吗?”
守卫两人先是如临大敌,发现卫浑是来找人后便放松了警惕,捏着下巴露出一副下流像,“这么漂亮的姑娘,若是掳了来,倒是不错。”
卫浑周身的杀意几乎快要凝结起来,又厉声问了一遍,“我问你,你们见没见过她。”
那人仗着人多势众,不拿卫浑当回事,仰着头吊儿郎当地反问道,“见过怎么了?没见过又怎么了?你算老几?滚!妈的,砍了你!”
而此时的卫浑心焦如焚,见问是问不出了,便低声说了一句,“那就得罪了!”
不等那人反应,卫浑抬腿直奔面门,那人立刻满脸鲜血模糊飞出去倒在地上。
另一个守卫见状,吓得颤巍巍提起刀,“你,你不要胡来!我的兄弟们都在我背后,你不要轻举妄动啊!”
卫浑已经没了耐心,举刀向下,直接把那人手里的刀砍成两端,随后握着刀柄朝心窝猛地一击,那人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后面有人发现这边的不对,陆续有人围了过来。
卫浑站在门口,嘴里念了一句,“对不起了师傅,今日徒儿要大开杀戒了。”
一柄长刀上下翻飞,一路杀到老大面前。
卫浑用脚踩住头领的胸膛,另一只手捏着画像,“我问你,你见没见这姑娘?”
首领摇摇头,抖似筛糠,“好汉,我们真的没见过。”
见状卫浑心想他们说的应该是真话。
收刀往外走,直奔下一家。
流程几乎相似,杀一个杀两个,最后手起刀落像是切菜一样,心魔煞气几乎化形护体,血红的气环绕着卫浑,犹如罗刹现世一般。
“就没有人,见过她吗?”
“那就都杀了吧。”
杀了个昏天暗地后,卫浑有些茫然地走着。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秋意如。
不知不觉他竟走进城内,城里的百姓看他像看瘟神一样,四散奔逃。
卫浑也不在意,就垂着头,魂不附体一般随意游走。
城里有鬼的消息很快传到官府,不多时就听见有官兵过来捉拿。
卫浑也不怕,纵身而起,跃到两旁的屋顶上,随意地跳来跳去。
直到一处,他好像恍惚间听到了有些耳熟的声音。
不是他熟悉的,清脆的嗓音。
而是略显黏腻的一首小调。
他循着声音,找到那声音的来源,随后悄无声息地潜进去。
大红的轻纱在高粱上随风摇曳,底下有穿着清凉的女子在举着纸扇跳舞,正中间坐了位少女。
周遭浓红翠绿,只有她一身青衣,发髻婉转,只簪了根玉簪。
卫浑盯着她,只觉得熟悉,却不敢认。
随后有老 鸨摇着扇子笑嘻嘻地扭出来,“各位爷,我们如意的样子可还满意?”
底下掌声雷动,无数金银砸上高台。
在二楼的雅间里,有小厮出来招手,“这台上的女子,我们王爷要了。”
随后台下一片噤声,而那老 鸨眉开眼笑,几乎快把腰肢扭断,“哈哈哈哈哈,这可是王爷第一次赏脸啊!!哈哈哈哈,如意,还不快谢谢王爷!”
台上的如意起身微微一福身,声音不冷不淡,“谢王爷。”
这位可是当今圣上前的红人,虽说没什么权势,却是可以时常进宫面圣,与圣上的手足之情颇为深厚。
这位爷既然发话,那自然是无人敢抢。
于是老 鸨赶忙把如意带下来送去后院,吩咐人给她梳洗装扮,等着晚上送进王府。
卫浑手里的刀,渐渐握紧,找了个没人的空档,潜进了如意梳洗的房间。
房间里馨香一片,影影绰绰间,有水声哗啦作响。
“谁?”
女人察觉有人,捂住胸前,缩进水底。
卫浑随手扯了一条纱幔,盖在那女人身上,低声说道,“意如,跟我走。”
秋意如看清来人后,卸下满身防备,不抬眼看他,“你认错人了。”
卫浑不待她再说话,打算强行带走她。
没想到秋意如却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心如死灰认命了才来。”
卫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先走,回家以后再说。”
秋意如一把推开他,“回家?我哪有家?你是说那个把我卖给死人的家,还是那个你不辞而别丢下我的家?!家?!我哪有家?!”
“我,我不是.....”
卫浑不知该怎样解释,但也大概猜得到这许多时间里,秋意如一定受苦了。
可女人却愈发激动,“滚,赶紧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卫浑嘴笨,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说来说去只有一句,“都是我的错,我再不会离开你,都是我的错。”
秋意如满脸泪痕,猩红双眼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又被人追杀了?”
他没想到女人会在此刻关注到这样的事。
愣愣地点点头,随即又低下头,“我在找你。”
秋意如斗大的泪珠从眼眶里坠下来,伸手锤他,“你这个人,你总是叫人,连怪你都不能!”
卫浑握住她的手腕,依旧温柔地问道,“跟我回家吧。”
女人沉思片刻,从浴桶里站起来。
她身上的水珠噼里啪啦,碎玉落地似得叮当响。
在沐浴,自然是不着寸缕。
于是卫浑急忙转过身,“你这是干嘛?”
秋意如深吸了一口气,“你走后,我去找你,被人围住。”
说到这,她语气哽咽,“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被卖进这青楼。你还要,我跟你回家吗?”
卫浑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但是听她这样说,还是胸口闷地发疼。
他咬着牙,“我只要你这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会把他们都杀了,挫骨扬灰。”
可秋意如只是轻声细语地说,“我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
卫浑有些愣神,仍是不敢回头,“意如,别这样。”
但是秋意如铁了心,语气愈发坚定,“我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
卫浑心里,天人交战。
所有的过往一并涌入心头,破了清规戒律的愧意,对卫清泉的追忆,对舍佛入魔的恨意,这万千的情绪狠狠地捆绑住卫浑,一道又一道。
没能让他自由,反而一丝一缕压着他,缠着他,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所以他不敢,也不能回头。
他没说话,秋意如就轻笑起来,“你说你不在乎,可你却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你说你接我回家,可你却不能娶我。因为你看似离经叛道,心里却始终装着你的佛,装着那个女人。你的心太满,太乱,再没有容下我的位置。”
卫浑没有辩驳。
只是坚持着,“这是青楼,你跟我回家,无论如何,总归好过此处。”
秋意如从木桶里走出来,拿起搭在旁边架子上的里衣披上。
“你走吧,我已经决意留下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如此?!”
秋意如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木梳。梳着披散下的满头青丝。
“因为我认命了。我的命,就该如此,不该再挣扎。第一次被卖给死人的时候,我就该认命,干净利落地死去。不然怎么会落沦落到这般田地。”
卫浑听着这绝望地语气,忍不住厉声反驳道,“那次我能救你,这次我也一样能救你,走,跟我走!”
秋意如双眼淡漠无神,“卫公子,无名无分,我能跟你一时,你愿意跟我一世吗?”
“怎么不能?!”
她挽起发髻,拿起桌上的金簪,“你瞧,我来的那日,戴着是木簪。今日第一次亮相,有人点,就换成金簪了。妈妈说,如果我能笼络住王爷的心,我就能入府给他当小妾,身边三五个丫鬟,金尊玉贵,锦衣玉食。不好过跟着你,风餐露宿,漂泊不定?”
卫浑愣了一下,“就为了个金簪,你就甘愿做娼 妓?”
秋意如哈哈大笑,“公子,娼 妓怎么了?你不也为了我这个娼 妓倾心?不做娼 妓,你难不成逼着我投河?还是一根白绫吊死?”
卫浑没说话,“可你不必做娼 妓。”
女人坐在镜前,捻起胭脂,红唇嫣然,“我的命推着我行到此处,我没什么可怨,也没什么可恨的。卫公子,你走吧,此生都不必再相见了。”
可卫浑天生不信命,于是他打横抱起她,大步朝外走,“什么命不命的,就算你命该如此,我也非要改掉这命。”
在卫浑一脚踹开窗户,飞身抱她出去。
秋意如伸手拍打着他,“卫浑,放下我吧,楼里高手云集,你带着我,走不掉的。”
男人哪里肯听,“我就算是死在这,也要把你送出去。”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楼顶,数道箭雨迎面而来。
若是一个人,这区区箭雨,对于卫浑而言不过是毛毛雨。
可抱着一个柔弱的女子,他不能战,只能逃。
方寸之间,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卫浑便强接下那箭,很快胳膊,后背,小腿,都中箭,身形踉跄。
秋意如先是急促地催他走,后面几乎是带上哭腔,到最后怒吼道,“放下我!不然你会死在这的!”
“死就死,就算死在这,我也要带你出去。”
她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泣不成声,“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娶我!卫浑,为什么!为什么宁愿为我死,也不愿意娶我!”
卫浑没说话,笑了笑,“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来,我就娶你。我发觉,除了我的心,其余都不过是身外。我的心告诉我,我想你活着,我想你离开青楼,我想娶你。”
可这个时候,卫浑身上已经插了快十根箭羽了。
除了伤口外,箭上还涂了毒,中了第一支的时候,卫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麻。
但是还是咬着牙坚持。
此刻他好像,坚持不住了。
他丢下刀,放弃对抗,孤注一掷往死角冲。
一定要把她带出去,一定要。
在最后一跃中,他被人迎面射中了眉心,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从空中直直地掉了下来。
秋意如此时全然没了眼泪,满脸笑意。
摘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对着弥留之际的卫浑说道,“我在这地方活着,就是为了等你。我自知残花败柳,配不上你。但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然满足。现在我等来了你,就再没有遗憾了。卫浑,黄泉路长,一个人太寂寞。我这就来陪你,就算下地狱,我也是你的妻。”
说完她把金簪用力插进脖颈,倒在他怀里。
成佛也好,成魔也罢。
只有爱是世间唯一修行。
来源:时光记